第九章竹林邊有坤道
安然無恙?薛鍔心道只怕未必。單只這幾日接觸下來,便知此時真武派內(nèi)中派系繁雜,子孫廟與十方堂天然對立,個中只怕又有細分派系。
此事不足為奇,紫霄宮上下連道人帶火工居士二百多人,這還沒算坤道院中的坤道同修。老人家曾言‘黨內(nèi)無派、千奇百怪’,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何為江湖?利益紛爭耳!
所拜師父至今不曾歸山,頭號靠山伯祖陳德源又要離山遠行,薛鍔如今身形只是個十二歲的童子,若有可能,他絕對會跟從陳德源去往朝天宮。
奈何惡疾纏身,便只能留在山上。
陳德源夜訪薛鍔之后不過兩日,冬月初六,西岳大敵誕辰,紫霄宮辦了場法會,而后陳德源帶了幾名道人匆匆下山,趕赴神京朝天宮。
薛鍔除卻隨同師兄劉振英修習紫霄六字訣,余下光景大多在藏經(jīng)閣內(nèi)盤桓??上喌啦責o數(shù),卻始終不曾觸動異象。
薛鍔暗自猜想,莫非這等異象觸發(fā)的關鍵不在于讀了多少道藏,而是理解了多少道藏?
本想捧著經(jīng)書去問詢老都講,奈何老都講也是修行中人,神龍見首不見尾,于是便就此耽擱下來。
偶爾閑暇,薛鍔也悄然行事,不敢再以逸待勞。不拘是道門同修亦或者是火工居士,總會閑談幾句。待混熟了,卻也從眾人口中將紫霄宮中的內(nèi)部派系梳理了個大概。
伯祖陳德源運作將武當山各派統(tǒng)合在真武旗下,此事自然得了子孫廟真?zhèn)鞯热说馁澩?。而到了十方堂,卻阻礙頗大。
十方堂三都五主十八頭,頂頭上司乃是監(jiān)院陳德源,可名義上紫霄宮真正的話事人乃是住持李德清。
李德清此人德高望重,偏偏耳根子軟。今日聽了陳德源說辭,覺得合派有利,便支持合派;轉(zhuǎn)天聽了都管阮德功說辭,又覺得合派并非好事,轉(zhuǎn)頭又跳出來反對。
于是乎是否合派,每次十方堂決議都不相同,反復拉鋸。綿延至今,好不容易李德清拿定主意,都管阮德功干脆一招釜底抽薪,將陳德源送去了朝天宮。
主事之人都走了,這合派之事自然就要不了了之。
薛鍔又悄然打聽,卻探聽到反對合派之人,除去都管阮德功,都廚陳德齡之外,五主中有三人,十八頭中竟然大多數(shù)都反對合派。
這內(nèi)中除了道統(tǒng)之爭,更多的怕是利益之爭。有道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不論哪座宮觀,都少不得燒水、采買、掃圊之人。
未曾合派之前,十八頭各擔職司。合派之后,這數(shù)十道觀數(shù)千火工居士,哪里要的了這些閑人?莫說是紫霄宮中十八頭能否擔當原本差事,只怕能不能留在山上還兩說。
所以十八頭中泰半反對。
另有一點,紫霄宮廟產(chǎn)不薄。除去善信進奉香火、道士打齋醮所得,山下那歷代皇帝所賜的萬畝良田也是財帛動人心。誰人舍得了這等過過手便能得了的油水?
薛鍔只明晰了大略紛爭,趙四所言的暗害便接踵而至。
陳德源走后第三日,新任火頭牛二清早送來食盒,薛鍔拿將出來便皺起了眉頭。
清粥小菜,雜糧饅頭,不見丁點葷腥。這便罷了,那菜肴嘗了一口,竟然滋味十足!
薛鍔在紫霄宮中連吃了八天少油少鹽、高蛋白吃食,加之每日習練紫霄六字訣不綴,這肺癰之癥緩解了不少,起碼不會時??妊?p> 如今換成這等吃食,只怕時間長了病灶必然反復。
薛鍔蹙著眉頭,等了片刻,待水頭送來熱水,干脆將那菜肴過了一遍開水,這才耐著性子吃了個干凈。
等牛二過來取食盒,薛鍔禁不住問道:“牛居士……”
“小道長有話與灑家說?”
“正是,今日這飯食怎地變了?”
那牛二甕聲甕氣道:“灑家倒是知曉一二,都廚記掛小道長飲食,請了子孫廟真修過眼。那真修極擅岐黃之術,看了小道長的菜譜直搖頭,說害人不淺。又另擬了一張菜譜,灶上可都是按照菜譜烹制,可還合小道長胃口?”
薛鍔面上不顯,心里將那被人當了搶使的子孫廟真修罵了個體無完膚。好不容易身子骨硬朗了一些,再吃這等吃食,甭說熬到師父歸山,只怕這個冬天都熬不過去。
薛鍔面露微笑,贊許道:“今次菜肴有滋有味,頗為難得?!?p> 那牛二卻是個莽撞人,根本聽不出薛鍔話中有話,當即撓頭憨笑道:“灑家也是這般想的,此前小道長吃食好似清水煮,恁地滋味都沒,如何下口?今回卻是不同,離著老遠便能嗅到香味。不瞞小道長,灑家便是聞一聞,齋堂上也能多吃倆饅頭?!?p> “哈哈,牛居士風趣。”
牛二道:“小道長恁地客氣,喚灑家牛二便是。時候不早,灶上爛事繁多,灑家就不久留了,小道長告辭!”
牛二風風火火走了,耳房之中的薛鍔沉下臉來。這都廚陳德齡卻是個陰狠之人,找了真修做擋箭牌,自己若是死了,便是師父回來也尋不出他的錯處。
這事薛鍔還沒法找人分說,他與劉振英不過是八代弟子,人微言輕,就算鬧上一場估計也無濟于事,反倒平白送了陳德齡等人把柄在手。
薛鍔思量了兩日,也捱了兩日,這日早間,薛鍔趁著劉振英講經(jīng)的光景,忍不住問道:“劉師兄,我看有路通往后山,卻不見尋常人等過往,那后山可是禁地?”
劉振英合卷道:“后山多有真修在此修行,卻并無禁忌之說。師弟若要頑耍,莫要太過鬧騰便是了?!?p> 薛鍔心中暗喜,當即道:“只是久困宮中,想要隨意走走。我這身子骨,便是想要鬧騰也鬧騰不起來?!?p> 劉振英溫和笑道:“師弟莫要妄自菲薄,我觀師弟這幾日便是咳嗽也不曾咳血,豈非好轉(zhuǎn)之相?想來他日袁道長歸來,師弟之疾必定無藥自愈?!?p> “借師兄吉言。”
講經(jīng)過后,劉師兄自行返回,薛鍔耐著性子等來牛二送了午餐,強忍著不適湊合了一口,便慢悠悠踱步出門。
他在紫霄宮中畢竟時日短,也不知曉那些道人、火工居士里,究竟誰是陳德齡一派的眼線。是以薛鍔只是信步而行,繞著紫霄宮轉(zhuǎn)了一圈,待確定并無盯梢之后,這才轉(zhuǎn)過父母殿,從小路進了后山。
昨日又下了一場雪,后山新覆白雪,枯黃樹木之中,偶爾點綴暗青的蒼松翠柏,側(cè)坡還有一處竹林。
鵝卵石的小道蜿蜒向上,薛鍔怕驚擾此地修行的真修,便穿林而行。
這一路走來,鳥獸見了一大堆,鳥類尤其繁多,素了兩日的薛鍔看得直流口水。
待尋到竹林里,薛鍔從懷中翻出麻繩,折了嫩竹,綁了繩子做機關,又將節(jié)省下來的小半饅頭撕成小塊,撒在陷阱四周。
如此這般,半晌光景,薛鍔足足布設了三個陷阱。這陷阱還是前世自駕游時跟資深驢友學的,他只學了其形,完全不知如何找尋鳥獸必經(jīng)之路。
忙碌一番,薛鍔站定之后暗自琢磨,隔著幾十步設下三個陷阱,想來一二日總會有些收獲吧?
胡亂拍了拍手上雪泥,反身而行,剛到竹林邊緣,便聽得有女子輕聲笑語。
搭眼望去,便見一坤道輕笑著,與一只通體雪白的兔子頑耍。
“各個……月兒慢些跑,再跑丟我可尋不回你了。這天寒地凍,便是不被狐貍吃了,也要生生餓死?!?p> 薛鍔正要繞路而行,迎面一股冷風吹來,他頓時禁不住咳嗽兩聲。
“誰?”
薛鍔見躲不過,索性大方走出來,離得老遠便稽首一禮:“小道薛振鍔,見過坤道同修?!?p> 那坤道早已將兔子抱在懷中,緊張凝視,待見了薛鍔身形,頓時放松不少。仔細一打量,那坤道頓時樂了:“還道是誰人,原來是你這童子。咦?旬日不見,穿了百衲衣,如今卻是個道童了,咯咯……”
那坤道笑聲清脆,薛鍔抬眼觀望,但見那坤道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鵝卵,眼如黃杏,語罷遮口而笑,落手時露出編貝般的牙齒。
看年歲不過十三、四,舉手投足間端莊大氣。卻原來是當日早間一面之緣的宮中女官。
“小道孟浪了,原來是……額,不知如何稱呼?”
“你……額,你便叫我一聲素卿姐好啦,我那小弟看著好似跟你一般年紀。”
“本色為素,謙和為卿,好名字。見過素卿道友?!毖﹀姲底运剂?,坤道院中字輩同樣遵從紫霄宮字輩,哪里來的素字輩?看來猜想的沒錯,這女子只怕是公主身旁的女官,只在坤道院中伺候公主,并未入道。
那女子聽了稱謂,挑了挑眉毛:“小小年紀便慣會奉承,長大了只怕是個浮浪子?!?p> 薛鍔愣了愣,隨即道:“那重新來……素為潔,卿為上官,原來令尊令堂是想素卿道友將來當個清官一般的人啊。無上天尊,道友后會有期?!?p> 薛鍔稽首一禮錯身便走。
行不過十幾步,那女子便在身后嚷道:“你才是清倌人,小賊竟敢辱我,看打!”
薛鍔但覺背后惡風襲來,當即縮脖子矮身躲避。不想這不動還好,脖子剛縮了下,那惡風就到了,不偏不倚砸在后腦,只砸得薛鍔腦袋嗡鳴一片。
待回過神來,才發(fā)覺砸在腦袋上的是個雪團子。
敢打我?薛鍔當即揉了個雪團子,扭頭便丟了回去:“看法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