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穿著一身玄黑色的長身右祍立領綢布長袍,通體玄黑沒有一點花紋和雜色,遠遠看去深不可測,令人生畏。袖口戴了光面漆黑的牛皮銅鉚的護腕。
整個人身姿挺拔地坐在守備府議事廳座椅上,怒目盯視著對面的任懷。
旁邊坐著的是穿著灰白色綢布亮繡白色水波紋,立領右祍直袖開襟長袍的劉糾,祍邊包著紫色的包邊,樸素中隱隱透露出華貴之氣。
任懷縮在椅子里,歪著身子避開石磊的目光,隨意得翻弄著自己手中的小本本,無目的的在這頁看看,那頁瞅瞅。
“石把總啊,你沒事吧。”
隨著聲音的出現(xiàn),桌邊的三人全都起身站好,對著寧將軍行禮。
“坐吧,各位?!睂帉④姶┲俜搅酥魑簧?,“石把總,這次戰(zhàn)果頗豐啊,我已經統(tǒng)計好人頭,報上去了,我可在折子里好好的寫了你的功勞啊?!?p> 石磊勉強在嘴邊擠出一點笑容,向寧將軍拜道:“都是那些兵士的功勞。拜某人所賜,這次傷亡要比我預想的大得多。”
寧將軍拿眼瞥著一直看著自己手里小本本的任懷,面露尷尬的說道:“事情已經過去了,還好你們都安全回來了嘛?!?p> “過去了?”石磊瞪著眼睛看著任懷說道,“我營帳中要給陣亡兵士家屬的信到現(xiàn)在還沒寫完,一百多個兵士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怎么就過去了?!?p> “石把總?!辈坏葘帉④婇_口,任懷拿眼瞥著門外說道,“你自己輕敵冒進,鉆進鬼若子布下的陷阱,寧將軍沒治你貪功冒進之罪就已經很給你面子了?,F(xiàn)在還給你報軍功,你還死咬著干嘛???”
“任懷!”石磊氣得豎起眉毛指著任懷吼道,“你持兵自重,不聽將令,延誤戰(zhàn)機,造成我部無故傷亡,你還有臉給我扣帽子。”
“石把總給我扣的才叫帽子,我何時不聽將令?寧將軍可就在這里,無憑無據(jù)的不要亂說話?!?p> 任懷一臉委屈的看向寧將軍,希望他給自己做主。
“你那點小揪揪傻子都糊弄不了,平日見你吊兒郎當?shù)木退懔?,沒想到在外敵面前,竟敢公報私仇,不惜陷同袍于危難,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寧將軍一直坐在一邊看著他二人你一言他一語的來回指責,并沒有要打斷拉架的意思。畢竟經此一事,他也對任懷心存芥蒂起來。
劉糾則怔怔的看著他們,他本以為像這種掣肘同僚、亂扣帽子的事只會發(fā)生在京城那個黨派相爭的是非地,沒想到這個邊陲小城竟也會有這種復雜的關系。
“任懷!我定要上折子參你一本,你平時做的那些貪贓枉法、玩忽職守的事,我那都有證據(jù),足夠你喝一壺的?!笔跉饧睌牡暮鹊?。
任懷聽此言,將他那雙原本瞇縫的小眼睛瞪到最大,舌頭像打了結一樣說道:
“你……你胡說,你有什么證據(jù)?你……”
不待任懷說完,石磊把身邊的一個大包袱扔到了桌上。打開包袱,將里面的東西一一擺開。
寧將軍看著桌上這些兵器,不解的看向石磊:
“石把總這是什么意思?”
“寧將軍?!笔诒萘艘话荩灰恢钢郎系臇|西介紹起來,“這些都是我這次遇到的匪寇所用的兵器?!?p> “你看?!笔谀闷鹨恢喿煨纹萍准f到寧將軍眼前,指著箭尾說道,“這是我朝軍隊配發(fā)的制式破甲箭,這箭尾本來應該是刻著所在部隊的番號的,可是被劃掉了。”
“這一把腰刀,也是我朝軍隊配發(fā)的武器,刀尾處的番號也被燙掉。”
“這個頭盔和札甲雖然不是我朝的裝備,但很明顯是按照我朝仿制的?!?p> ……
石磊把這些從戰(zhàn)場上撿回來的可能是朝廷部隊里使用的武器一一拿到寧將軍眼前,還詳細描述了那群紅衣騎兵的可疑之處。
每介紹一處,石磊就用眼瞥著任懷的反應。
“石磊!你什么意思!你是說這些武器是從我這流出去的嗎?”任懷拍案而起,對石磊怒目而視。
“我什么時候說了?”石磊覷著眼看向任懷,“咱們的兵器保管和制作維護又不是我負責的。我怎么知道這些是怎么流出去的。”
“你少血口噴人?!?p> 石磊把手從桌子上拿開,在身上擦掉任懷噴過來的口水。
“好了,好了,你們安靜下吧。都是同僚,這是干什么?!睂帉④姲l(fā)現(xiàn)再不制止可能要出亂子,“這些也不見得就是從我們這流出去的,我也相信任千戶做不出這種事來。”
“那不能就這么算了吧?!笔诳粗鴮帉④娬f道。
“我會把這件事上報給總兵的。這樣可以了吧?!?p> 石磊不依,繼續(xù)逼道:“那請先清點我們自己的倉庫和雜造局記錄,這事不能這么完,如果哪一天連鳥銃都流出去了,我們還怎么對流寇和北虜形成武力壓制?!?p> 寧將軍看了看石磊板著的黑臉,妥協(xié)道:“好,就算是給任千戶證明清白了?!?p> “可以吧?任千戶。”寧將軍望著任懷問道。
“當,當然可以?!比螒褦D著笑容回答道。
“那行,任千戶你去準備下,我們明天一起去清點。石把總,你帶劉小將軍出去逛逛,熟悉熟悉環(huán)境?!?p> 寧將軍指著門口,趕緊把這兩人都趕了出去。
石磊和任懷一同擠著跨過門檻,互不相讓,在守備府門口相互“哼”了一聲后分道揚鑣。
石、劉二人沒有騎馬,徒步走在守備府門口東西向的“城中街”上。
石磊指著對面說道:“那里是衙門,西邊是文廟,里面有公立的書院?!?p> 石磊又拉著劉糾往東邊走了幾步,指著兩個建筑發(fā)出機械式的聲音:
“這個是戲臺,那邊那個是驛站。好了,就這些,熟悉了吧?!?p> 整個過程石磊像是在念書稿一樣,混沌而沒有感情。好像剛剛和自己吵架的是劉糾。
劉糾夾著自己的一對小酒窩笑道:“石把總帶我去個好館子吧,我請您?!?p> “好啊。”石磊回頭望著身后這個比自己小很多的大男孩,沒想到他會這么懂事,“羊肉吃不吃?!?p> “當然?!?p> 劉糾跟著石磊走進戲臺對面南北向的“南大街”。
這里是整個小城的商業(yè)中心。大街西側都是些二層樓的大鋪面,城里唯一的茶館、酒樓、當鋪等都在這里。
大街的東側則是沿街的小鋪面,雜貨攤、油面店、茶食鋪、澡堂子,還有供鄉(xiāng)下人喝茶的茶鋪。
石磊沒有領劉糾走進那間樓上樓下都掛滿紅燈籠的酒樓,而是鉆進了斜對面的一家羊肉湯店。
“老婆婆,給我們來三斤羊肉,再切點羊肝、羊糕。”
石磊進屋就對著里面黑洞洞的廚房喊道。
剛坐下又像剛想起來似的回頭喊道:“再來兩壺黃酒?!?p> 要完東西,便盯著桌面發(fā)起呆來。
許久,劉糾開口向石磊問道:“你今天說任千戶做了不少貪贓枉法的事情,是真的嗎?”
“嗯,當然是真的,你看他整天在軍營里呆嗎?”石磊盯著劉糾的臉說道。
“那外賣軍械的事也是真的?”
石磊又低著眼睛看著桌面,摸著鼻子說道:“那倒不一定。”
“但我看他剛剛的表情,好像很緊張的樣子?!?p> “是不是,等明天清點完倉庫就知道了。”石磊這時擺出了一臉無關緊要的樣子。
“羊肉來了?!?p> 一個編著兩條灰白色北虜發(fā)辮的老婆婆,端上來一個寬邊大陶盆,里面堆的滿滿的大塊白嫩羊肉,飄著蔥花的奶白羊湯都快溢出來了。
石磊拿來兩個土碗,遞給劉糾一個,自己就直接從盆里抓出一塊羊肉咬了起來,旁邊筷籠里的筷子看都不看。
“她是北虜人?”劉糾好奇的問道。
石磊望了一眼老婆婆,又看向劉糾說道:“是啊,她是逃難過來的,來的時候頭發(fā)還是黑的,開了二十幾年的羊肉店,城里城外只要吃羊肉就只來她這。這間店面和后面的房子都被她買下來了。
“北虜并不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野蠻人。等開市了你會看到更多從北虜來的老百姓?!?p> 劉糾嘴里一邊“哦”著,一邊用筷子從盆里挑了一塊小一點的羊肉夾到碗里,用手撕下一口的量,竟發(fā)現(xiàn)肉的里面是紅彤彤的,再往中間撕,竟然還看到了鮮紅血絲。
石磊看著劉糾不解的眼神,心里惡作劇似的覺得好笑:“怎么了,羊肉這樣才嫩啊,熟透了就老的咬不動了。”
“你吃不下啊。”說最后一句的時候,石磊嘴角揚起的笑容多少帶著些挑釁。
劉糾沒有說話,直接捻了一塊帶血最多的放進口中,在石磊的注視中咽了下去。
“確實比我之前吃的嫩多了?!?p> 石磊像吃到了一塊特別甜的糖果一樣,開心的笑了起來,從北虜婆婆手里接過陶瓶酒壺,給劉糾滿滿的倒了一碗。
糯米釀的黃酒,清香無比。
兩人正喝著,從外面又走進來三個身穿紅色短身戰(zhàn)袍的兵士,坐在石磊身后的桌子上要了酒肉。
看到這些人,石磊腦中又浮現(xiàn)出了任懷那張長臉,好不容易舒暢的心情,又填了堵。
“唉,任千戶為啥要我們下午磨好兵器啊,不是不用出關了嗎?”背后一個聲音說道。
“就是啊,北墻那幫人不是回來了嗎?”一個尖尖的聲音也問道。
“難不成任千戶看北墻的人這次撈了這么大的軍功眼紅了,也要出關去?”背后那個聲音又說道。
“怎么可能?!边@是一個較老的聲音,“任千戶不知道咱們幾斤幾兩啊。”
上肉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石磊和劉糾全都豎起耳朵想聽聽后面的人接下來要說什么。
“我還聽守門的老張說,任千戶要他今晚早點關城門呢?!蹦莻€老一點的聲音一邊砸吧著嘴一邊說著。
“???”另外兩個聲音發(fā)出驚訝的語氣。
“又不是有敵情,早早關城門干什么?”
“誰知道呢,喝酒吧?!崩弦稽c的聲音無所謂的說道。
“對對,只要不是要咱們出去打仗,其他都無所謂?!蹦莻€尖尖的聲音嘻笑著說。
隨后便是一陣土碗碰撞的聲音,后面的談話就是一些沒營養(yǎng)的自吹了。
石磊和劉糾對望了一眼,沒有說話,各自在心里盤算著背后這幾個衛(wèi)所兵剛剛討論的話題。
吃完了肉,喝盡了酒,劉糾付了錢,和石磊一起走在街上閑逛起來。
二人沉默不語,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南城門,城門邊的廟里飄出濃烈的燒香味,把劉糾嗆得不住咳嗽。
“這是什么廟啊,香火那么旺。”
“不是香火旺,是里面的神多?!笔谡驹趶R門口朝里面張望著說道,“三清觀,奶奶廟,老爺廟,財神廟,都在里面?!?p> “怎么都擠在這里?”劉糾不解。
“本來有幾個在北城的,寧將軍來了以后,把他們都遷到了這里,原來的廟改成了岳飛廟和漢壽亭侯祠?!?p> “那還挺好,要那么多神廟也是愚弄百姓。”劉糾心里有點佩服寧將軍做的這件事。
石磊瞥了眼劉糾,用教育人的口吻說到:“你不懂,普通老百姓還有官兵,大多連字都不認識,能安撫他們心靈的可不就這些神仙了唄。
“你們文人可以寄情于山水之間,老百姓也可以寄情于神廟之中嘛?!?p> 說完石磊“哈哈”的笑出聲來。
“話說,這里也算是邊關要塞了,為什么不像八達嶺那樣用青磚鑄城,連北邊的長城都是土筑的?”
劉糾看著面前十來米高的土城墻向石磊問道。
“你以為天下的土地都是一樣的啊,這里的泥怎么能燒出青磚。只能用亂石夯成地基,再在上面用土磚壘起來。
“雖然說容易被風化,但每年注意維護還是夠用的。因地制宜嘛?!?p> 劉糾聽罷,嘴里不禁發(fā)出贊嘆的聲音,抬頭望向懸在四周的角樓、墎臺、敵樓,心中對這座堡城的防御十分佩服。
“在城門外又做出甕城,倒是在這樣的小城堡上不多見。”
石磊聽了這話,臉上瞬間揚起自豪的神情,驕傲的對劉糾說道:
“這些都是我和寧將軍來了之后一起重新設計改造的?!?p> “這就是個小京師城啊?!?p> 二人對望一眼,都揚起頭大笑了起來。
在回去的路上,劉糾終于還是忍不住貼過來小聲的問石磊:
“那幾個衛(wèi)所兵說的話,你怎么想的。”
石磊搖搖頭,說:“不知道,難不成他還敢造反不成?”
石磊看著劉糾望向自己的如已經看清事實一般的眼神,愣住了腳步:
“你不會真的以為任懷有膽造反吧?!?p> 劉糾眼睛不眨地輕輕點頭。
“他瘋了不成?他知道自己部隊什么水平,我的人雖然還沒休整過來,但還是可以把他摁在地上錘的好不好。”
石磊一臉覺得這事很可笑的表情。
“你部隊再厲害也是野戰(zhàn)部隊,他可在城內呢,他把守備府一圍,南北城門一關,你有什么辦法?”劉糾依舊緊緊跟在石磊身邊。
石磊摸著下巴思慮了一陣,緩緩點頭道:“你說的有道理,看來不能不防。”
說罷,把劉糾拉到一處離街的小巷,二人頭對著頭悄悄商討了一番。
日頭偏西的時候,石磊騎上黑馬,帶著護衛(wèi)出了堡城。在催馬離開之前,仰頭看了看背后高高的城墻。
他和劉糾約定,今晚城里若有異樣,他便派人到城頭放火為號。
石磊奔馳在通往北墻的直道上,心里還是不敢相信,任懷那個窩囊廢會做出造反這種事來,難道那些事真的是他做的?
正是:禽困覆車,狗急跳墻。
今晚是否能平安度過,且看后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