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四福是一個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面相和善,有兩房太太。
大房和他年紀(jì)相當(dāng),雍容華貴,珠光寶氣。
次房要年輕許多,衣著打扮雖然也算不錯,不過要比大房遜色不少,懷里站著一個小男孩,約莫五六歲,虎頭虎腦,烏黑的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著,昂著腦瓜好奇打量著李晏清。
一家四口站在一起,那股親近感由內(nèi)而外,小男孩站在次房太太懷里,還拉著大房太太的手,并非能夠裝出來的。
通過這些細(xì)節(jié),李晏清能分析出很多事情,可見街坊鄰居所言非虛,戴四福大體上不算一個壞人。
鋪?zhàn)永锖軐挸ǎ芯虏柘匠S匈F客登門選布匹,招待所用,戴四福熱絡(luò)邀請李晏清落座,喚來小廝奉上茶水,期間李晏清毫不掩飾地審視著他。
戴四福雖然強(qiáng)裝鎮(zhèn)定,李晏清仍然能察覺到他的緊張。
戴四福沒有問題,戴家兩房太太,晚來得子的兒子,鋪?zhàn)永锏男P,都沒有問題。
那為何要緊張?
又為何要強(qiáng)裝鎮(zhèn)定?
李晏清瞥了眼桌面上香氣四溢的茶水,沒有喝,淡笑道:“戴掌柜也請坐吧,我有幾件事情想問問你。”
“誒誒。”戴四福連聲應(yīng)下,坐在茶桌對面,兩房太太挪動腳步,仍然站在他身后。
李晏清緩緩開口道:“我為何來此地,不用說戴掌柜應(yīng)該也清楚,我剛從田家過來,發(fā)現(xiàn)田運(yùn)成的死因有蹊蹺。敢問戴掌柜,田家讓你賠償三百兩巨款,你為何答應(yīng)得如此爽快,都不請衙門的仵作過來驗(yàn)一下傷嗎?”
戴家兩房太太聽聞此言,皆是眉飛色舞,聽這位批殃榜大師的口氣,田運(yùn)成似乎并非他們家的大黃咬死的。
那豈不是意味著銀子不用賠了?
三百兩銀子啊,饒是他們家也得砸鍋賣鐵。
李晏清將兩位太太的表情盡收眼底,很正常的反應(yīng),可是戴四福就不太正常了。
戴四?!板e愕”了一下,提高音量道:“田運(yùn)成的死因有蹊蹺?什,什么蹊蹺?我不知道啊,我真以為是我家大黃咬死的,大師你想想看,人死在我鋪?zhàn)油忸^,脖子上有啃咬傷,我家又有條大黃狗,人贓俱獲一般,容不得我抵賴啊。要,要是這樣的話,那銀子我可就不賠了,太感謝大師了,若非有你,我們真是白遭了冤枉?!?p> 戴四福千恩萬謝,李晏清不為所動盯著他,戴四福突然哦了一聲,忙側(cè)頭道:“惠娘,去取些銀兩過來?!?p> 戴家大房亦是心頭歡喜,滿口應(yīng)下。
李晏清制止道:“慢著?!?p> 沒有去理睬不知所措的戴家大房,李晏清望著戴四福,又問道:“敢問戴掌柜,你家鋪?zhàn)油忸^為何要懸掛兩塊牌匾?”
戴四福見他岔開話題,問起這個,臉上笑意自然不少,趕緊回話道:“大師有所不知,這間鋪?zhàn)娱_了有些年頭,原本并非我戴家的家業(yè),正如大師所見,乃是高氏的產(chǎn)業(yè),只因我家與高氏有些淵源,高氏大義,把這間鋪?zhàn)淤p給了我們戴家。懸掛兩塊牌匾,一是不想落了老客戶,二來也是感激高氏的恩情?!?p> “高氏”這個名號,在烏落城實(shí)在不算罕見,事實(shí)上城里至少有十分之一的大商鋪,牌匾前頭都有這個名號,所以李晏清第一眼瞅見,就將這間鋪?zhàn)雍蜑趼涑鞘赘桓呒衣?lián)系在一起。
李晏清不動聲色道:“哦?不知你們戴家和高家有何種淵源,竟然如此大義,偌大的鋪?zhàn)佣妓徒o你們?”
戴四福一臉感恩說了句“可不是嘛”,而后解釋道:“我也是托我老娘的福,我老娘年輕時命苦,十幾歲就被賣做丫鬟,所幸進(jìn)了戶好人家,嗯,正是高家,我老娘手腳麻利,做事勤懇,后來得高家大夫人賞識,一直伺候在身邊,還許了門親事,我爹也是高家傭人,不過死的早,再后來我老娘年紀(jì)大了,高家大夫人也因故早逝,那時大公子已經(jīng)是個小大人,做主撕了我老娘的賣身契,還賞賜了這間鋪?zhàn)?,給我老娘養(yǎng)老,此恩此情,真是沒齒難忘啊。”
高家大公子,那不就是高展翔嗎?
高家大夫人,顯然就是高展翔的生母,這戴四福的老娘,以前曾是高展翔他母親的貼身侍女,或者說嬤嬤。
關(guān)系匪淺啊。
李晏清目光如炬。
這間鋪?zhàn)邮歉哒瓜栀p賜給戴家的,偏生就在此地出現(xiàn)瑯山一般的氣息。
這無疑是一個重大線索,只要追查清楚,就很可能鎖定高展翔和瑯山事件的關(guān)系!
李晏清又問道:“戴掌柜,不知老夫人……”
戴四福嘆了口氣,“已經(jīng)過世多年。”
李晏清有所預(yù)料,鋪?zhàn)永锿舛紱]有老人的氣息。
李晏清繼續(xù)詢問:“昨日鋪?zhàn)永飦磉^客人嗎,可有人在此留宿?”
戴四福搖搖頭道:“并無啊?!?p> 啪!
李晏清尋思換個方式,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嚇得戴家三口子皆是一哆嗦,遠(yuǎn)處的兩名小廝也是一般,那虎頭虎腦的稚童小嘴一癟,更是眼淚汪汪起來。
李晏清頓時一陣尷尬,深吸一口氣,道:“兩位夫人,你們暫且?guī)е⒆踊乇芤幌?。?p> 戴家兩房太太一臉擔(dān)憂,沒有動作,戴四??聪蛩齻?,點(diǎn)點(diǎn)頭道:“去吧?!?p> 說這話時,戴四福身上帶著一股頹然。
等到旁人全部回避,李晏清望向茶桌對面,沉聲道:“戴掌柜還要隱瞞嗎?沒有看出十足的端倪,我豈會過來?從一進(jìn)門時我就看出來,田運(yùn)成到底是如何死的,戴掌柜你心知肚明,我勸你還是趁早交代了,待會兒執(zhí)劍堂的人過來,可能就沒有我這么好說話?!?p> 戴四福微微閉眼后,表情平靜道:“人是我殺的?!?p> 李晏清瞪眼,怒斥道:“你倒是不怕死,什么罪都敢攬!”
一個人如果殺人之后,短時間內(nèi),身上必然有股煞氣,縱是他察覺不出,也不可能逃過二弟的眼睛。再者說,田運(yùn)成身上的傷勢,那是人……或者說普通人能造成的嗎?
除非這戴四福是一名高手,一個修行者,否則集他們兄弟二人之力,斷然不可能察覺不出任何蹊蹺。
戴四福語氣堅(jiān)定道:“就是我殺的?!?p> 李晏清眉頭高挑,殺人是要償命的,這戴四福到底想掩蓋什么,不惜拿自己的命去填。
李晏清冷聲道:“昨日高展翔是不是來過?”
雖說執(zhí)劍堂一直盯著高家,但是李晏清愈發(fā)覺得,高展翔這個人不能以常理度之。
人寶曾經(jīng)就說過,高展翔十分危險(xiǎn)十分古怪,當(dāng)時李晏清和李二并沒有詢問,一句無心之言,未必是假的。
戴四福詫異,那模樣似乎在說“你怎么能扯到高家大公子頭上”,連連擺手,“大師,這話可不能亂說啊,此事和大公子半分關(guān)系都沒有,大公子不光昨日沒來,事實(shí)上我這店大公子從未來過?!?p> 李晏清審視著他,發(fā)現(xiàn)這副模樣不似作假,腦子里愈發(fā)迷糊。
李二用心念道:“大哥,跟他說個屁啊,讓我來,我抽出他的魂魄,一個普通人,我有的是辦法讓他說真話?!?p> 李晏清死死盯著戴四福,“你應(yīng)該明白我有點(diǎn)道行,你以為你咬死不說,我就沒辦法讓你開口?田運(yùn)成的死,其中牽扯的干系比你想象的還大,至少涉及幾十條人命……”
“不可能!”
戴四福蹭地一下站起,神情激憤,臉色漲得通紅,支支吾吾道:“這只是個意外,一個意外……”
李晏清喝道:“什么意外?”
戴四福神情恍惚,喃喃道:“是我說漏了嘴,是我沒看住……”
李晏清目如鷹隼,“說漏了什么,沒看住誰?”
戴四福猛然回過神兒,“沒,沒什么。人是我殺的,我抵命,要抓抓我!”
李晏清心頭嘆息,微微合眼,用心念道:“二弟,不可傷他神魂。”
李二陰笑一聲,“放心吧大哥,交給我。”
不過絲毫不傷那也是不可能的。
拘魂鞭抽出,戴四福驚愕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能看見自己的身體,他眼下的這副身軀近乎透明,腰間被一條光鞭纏繞,深入靈魂的痛楚遍布周身,卻無法昏厥過去,只能生生受著。
然而比起疼痛,更讓戴四福恐懼的,是對面那張突然陰柔起來的臉,“大師,大師,求求你,求求你啦,不要探究,我都準(zhǔn)備受死了,一命抵一命都不行嗎,求你發(fā)發(fā)善心網(wǎng)開一面吧!”
對方這般神仙手段,戴四福心頭悲涼,意識到事情只怕真的無法隱藏。
李二自然不會理他,拍著胸脯跟大哥保證過的事情,怎么能不辦妥呢?
陰柔少年左手持拘魂鞭,右手掐出一個古怪而玄妙的指決,很快指決上浮現(xiàn)出一道光印,由不得戴四福的魂魄掙扎,李二貼掌印在它額頭上。
此乃搜魂印。
普通人孱弱的神魂,根本無法抵御,受印之后面對施印人的問話,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戴四福魂魄所說的話,唯有李二能夠聽見,幾個問題問完后,李二帶著股愕然,用心念出聲道:“大哥,你知道殺死田運(yùn)成的兇手是誰嗎?你絕對想不到?!?p> 既然有答案,李晏清懶得去想,問道:“誰?”
“戴四福他娘?!?p> 李小妹驚愕道:“不對啊二哥,他娘不是死了嗎?!”
李二回道:“是啊,所以我才說你們絕對想不到?!?p> 鬼不可怕,死人歸來,有形有體,如野獸一般啃咬人。
才叫真正的詭譎驚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