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回深夜,丑時,四更天。
幽靜的忘憂河中,月牙灣里,突然沖天而起三道水柱。
倘若此時河面上還有撈寶貝的人,只怕要嚇掉半條小命。
水柱灑落后。
一個手持碩大精銅禪杖的布衣和尚,腳踏一根枯萎蘆草,浮于水面。
旁邊飛劍凌空,其上站著一對璧人。
稍遠(yuǎn)處,一只磨盤大的幽藍(lán)蠱蟲,沒入水中大半,背上馱著一個戴惡鬼面具的黑衣男子。
除去那名綠衣少女,其余三人的氣息皆有些萎靡。
“阿彌陀佛?!北境醮蠛蜕胸Q起單掌,道:“三位施主,有緣再會,貧僧先告辭了?!?p> 說罷,腳下枯草移動,看似緩慢,大和尚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羅繇望向孟青蟾,不咸不淡道:“閣下想過冰晶玉蓮的事情嗎,為何我覺得這是一個圈套,有人故意想把我們往河底引。”
羅繇此時怒火中燒,他當(dāng)然有憤怒的理由,大好的夜晚,原本紅燭香榻,美人在懷,豈不美哉?只是聽聞有寶物出世,想著送上門的好處,不取白不取。
結(jié)果屁都沒撈著不說,還損失了一個極其會服侍人的玩物,甚至受了些傷。
可謂賠了夫人又折兵。
簡直不可接受。
孟青蟾斜睨過去,沒有理睬,素櫻劍劃破夜空,如流星劃破天際。
羅繇怒罵道:“你們大夏人脾氣都這么好的嗎?!”
不是脾氣好,只是孟青蟾懶得與他為伍。
素櫻劍并沒有飛出太遠(yuǎn),片刻之后,漕運碼頭一個陰暗角落里,出云山主仆二人,從陰影中走出。
事情到了這一步,孟青蟾已經(jīng)可以斷定,冰晶玉蓮根本就是一個幌子,那片河底既無蓮池,也無蓮池存在的條件。
鬼面男子羅繇說的沒錯,有人故意想將他們引向河底。
孟青蟾唯一無法確定的是,對方是想害他們,還是別有用意。
那顆頭顱中殘存的記憶,涉及到驚天隱秘,一些遺失在歲月長河里,甚至是被人刻意掩蓋的隱秘。
可惜的是,那顆頭顱的主人太過強(qiáng)大,以他的實力無法窺探太多,否則很可能迷失其中,再也出不來。
冷峻男子心頭多少有些遺憾,此事執(zhí)劍堂牽扯其中,不然宗門長輩肯定會感興趣。
事情原委,孟青蟾勢必要搞清楚,宜早不宜遲,他這個人向來不喜歡腦子里存有雜念,或者說與劍無關(guān)的事情,亦如他此次前來烏落城,就是為了了結(jié)一段塵緣。
這些雜念會影響他悟劍。
冷峻男子出身不算高貴,父親只是出云山的一名普通內(nèi)門弟子,母親是雜役房的一名女婢,他的誕生,僅僅是父親醉酒后的一次偶然。
父親顯然從未愛過母親,那個在山上算不上漂亮的女人,卻因此愛上了父親,愛,而不得見,相思十年之后,郁郁而終。
母親臨終前告訴他,在有緣上山之前,她是江南道,錦州府,安饒郡人士,生活在一個叫作烏落的小城里,曾是忘憂河畔的一名浣紗女。
某日在河畔遇到一名劍客,對方詢問她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女婢,因此結(jié)下一段仙緣,被帶上出云山。
那名劍客后來有一次下山,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浣紗女也從此再也沒有下去過。
母親說她不后悔,作為一名浣紗女,能夠生活在仙山之上,已經(jīng)是難以想象的造化。
世俗之中,只有一件事情讓她難以割舍,她在故鄉(xiāng)還有一位親人。
她的姐姐。
也就是孟青蟾的親姨娘。
此行孟青蟾就是想找到這個人,予她一場榮華,也斷絕這層關(guān)系。
只是事情已經(jīng)過去太多年,母親上山時十六歲,遇到父親時二十六歲,生下他十年后,母親去世,孟青蟾又花了十年時間,才成為出云山當(dāng)代劍道第一人,得到出世下山的機(jī)會。
如此算來,時間已經(jīng)過去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對于俗世而言,已經(jīng)是一場滄海桑田。
烏落城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模樣,孟青蟾按照母親銘刻于心的地址找去,那間破房子早就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生意興隆的商鋪,無疑也沒有尋到人。
倘若最后還是尋不到,孟青蟾尋思只能通過衙門,剛好本地執(zhí)劍堂欠他一個人情。
不過這是下策,但凡自己能尋到,冷峻男子不希望這件事情被任何人知曉。
出云山主仆二人,行走在碼頭上,如鶴立雞群,綠蕪出馬,很快就從那些個仍然貓在此地,做著發(fā)財夢的人口中,搜集到了相關(guān)情報。
綠衣少女稟報給孟青蟾后,后者望向碼頭一處,漠無表情道:“如此說來,冰晶玉蓮最先出現(xiàn)的時候,涉及到一個碼頭勞工,和此地一家商號的掌柜?“
綠蕪點頭道:“嗯,而且據(jù)說攏共出世的三株冰晶玉蓮,這家商號獲得了兩株,后面一株還是自己打撈到的?!?p> 一名勞工不好找,商號卻是不難尋。
孟青蟾沒再出聲,大步邁開。
————
虎威商號。
駐地門口,燈籠高掛。
高聳木門下安靜佇立著一對年輕男女,孟青蟾其實極其不喜歡等人,不過駐地里面人不少,他更加懶得尋找。
所以綠衣少女還算客氣地喊了門。
片刻之后,進(jìn)去通報的守夜人,領(lǐng)著一個富家翁和一個絡(luò)腮胡漢子,快步從駐地內(nèi)走出。
沉璜還未走近,便拱手笑道:“聽說有貴客登門,有失遠(yuǎn)迎,有失遠(yuǎn)迎?!?p> 很是豪邁的樣子,也符合江湖人的性情。
門口兩人怎么看都不是普通人,更別提綠衣少女還背著一方古樸劍匣,守夜人長久廝混于碼頭,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
劉趁意也學(xué)著抱拳拱手,臨近后,笑著問道:“不知二位有什么事情?”
綠衣少女看向旁邊,孟青蟾淡淡道:“我們?yōu)楸в裆彾鴣?,聽說昨日出現(xiàn)的三株冰晶玉蓮,你們獲得了兩株,第二株還是自己打撈到的,我想知道你們是如何打撈到的?!?p> 沉璜略顯錯愕,道:“公子此話我就聽不懂了,還能如何打撈,自然是它從水下浮上來,我們的人眼明手快,就撈到了。”
孟青蟾仍然淡淡道:“可是它不可能從水下浮出來?!?p> 沉璜剛準(zhǔn)備開口的時候,孟青蟾補(bǔ)充一句道:“我這人不喜歡拐彎抹角?!?p> 沉璜用余光瞥了眼身旁,帶著幾分怒意道:“閣下愛信不信,我們打撈到的那株冰晶玉蓮就是這樣來的,你又怎么知道它不可能從水下浮出來,那是一處死地,誰知道水下是什么情況?”
“不見棺材不落淚。”冷峻男子淡淡幾個字拋出后,門頭燈籠下,一抹翠綠掠過。
沉璜大驚,心中亦是憤怒無比,氣沉丹田,對著襲來的綠影,轟然一拳砸出。
孟青蟾眉梢微挑,“咦?”
不過下一息,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jié)束,沉璜如同死狗一般趴在地上,被一只鵝黃繡花鞋踩在背上,動彈不得。
周圍幾名扈從和守夜人震驚失色,要知道他們的大爺,綽號狂虎,那可是打遍郡城十幾縣無敵手的角色,竟然被一個半大姑娘,一招就撂翻,甚至這姑娘如何出的招,他們連看都沒有看清。
沉璜此時既心驚也震撼,如此年輕的一個丫頭片子,怎么能強(qiáng)成這樣?
他雖然也知道修行有九品,卻是從未遭遇過九品以上的人,今兒算是明白,自己與高手之間的差距了。對方如果想殺他,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
劉趁意臉色大變,哎呀一聲后,連忙前后拱手道:“兩位這是做甚呀,有話好說嘛,何必動手?”
孟青蟾瞥了他一眼,道:“那你說,昨日晌午買第一株玉蓮的就是你吧,你主動加價買了玉蓮,后面又搞出這么大動靜,派人去河里撈,偏偏你們商號里還有個九品武夫,你們打的什么主意?”
劉趁意一臉驚嚇的表情,道:“公子,這話可不能亂說啊,玉蓮是寶物,河里出了寶物,我讓人去打撈不是很正常嗎?再說我們與公子你們素不相識,更無冤無仇,公子言下之意好像我們要害你一樣,此事從何說起啊?!?p> “我說過,我這人不喜歡拐彎抹角?!?p> 砰!
孟青蟾話音剛落,眾人耳畔傳來一聲巨響。
劉趁意猛然回頭,嚇得三魂七魄險些出竅,他大哥的頭,哪里還在地上,被那綠衣女子一腳給跺進(jìn)了土里,身子癱軟,看模樣……怕是已經(jīng)沒命了。
“你們,你們怎么敢?”劉趁意雙目圓睜,舌頭打結(jié),話都說不利索。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些人竟然如此膽大妄為,要知道碼頭上現(xiàn)在可有不少差吏啊,連執(zhí)劍堂的人都有。
青紅皂白都沒有捋清,就敢公然殺人,不怕王法了嗎?!
綽號智虎的胖秀才聰明一世,自認(rèn)頭腦活泛,智謀不輸那些個衙門幕僚,然而終究只是個世俗之人,對于修行世界實在缺乏了解,他大哥沉璜,只是被人扔了本拳譜野生“長大”的修行者,亦是給不了他太多信息。
在修行世界,或者說對于修行者而言,有時候確實可以不講道理,只要你的實力夠強(qiáng)。
朝廷能因為死了一個商號大掌柜,去拿緝孟青蟾,攻打出云山?
律法,只是朝廷用來約束世俗中人的;世俗之外,只有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但是遵不遵守,得看人,得看心情。
“給你一個機(jī)會,我不會重復(fù)第二遍?!泵锨囿钙届o道。
眼看綠衣女子踱步向自己走來,劉趁意噗通一聲癱軟在地,嚇得臉上的肥肉不停亂顫,“我說,我說……”
半晌后,孟青蟾面沉如水,他居然真的被幾只螻蟻給算計了。
人寶?
天大的機(jī)緣?
不是那顆頭顱,這小小的烏落城還能有什么天大的機(jī)緣?
“殺了?!?p> 撂下兩個字后,冷峻男子轉(zhuǎn)身離去。
“啊,你不能說話不算話?。∧阏f過給我機(jī)會的,你說過……”
綠衣少女一臉嫌棄地拍拍手,地上那顆大耳肉頭,從今往后只能“往后瞧”。
她家公子沒有說話不作數(shù),一個機(jī)會嘛,讓你死得干脆點。剛才可是“咔嚓”一聲響呢,還不干脆?
簡直狗膽包天,什么人都敢算計。
臨時,綠衣少女望向周圍道:“要報官就報吧?!?p> “不敢不敢……”幾名扈從和守夜人冷汗涔涔。
綠衣少女聳了聳肩,無奈一笑,“我說真的。”
前方傳來聲音,“綠蕪,找到余下那個?!?p> “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