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晴多日的天空,落下一場小雨,淅淅瀝瀝。
天街小雨潤如酥。
李家祖宅,庭院一側的開闊處,地下打樁,立起一片高低不平、間隔不一的木頭樁。
涼爽細雨里,赤膊少年以腰為軸,出步落腳,按照某種規(guī)律,輾轉于木樁之上,猶如貓行,輕靈,沉著,穩(wěn)固。
布滿血痂的身體在落雨滋潤下,煥發(fā)出彷如即將蛻繭的磅礴生機。
手上亦是不閑著,一拳一拳轟出,不快,卻穩(wěn)。
嗖!
一粒豆子從屋檐下射出,擊中少年的左腿,少年身影一頓,動作不停,如腳下生根。
屋檐下的白衣少女雖然臉上不動聲色,實則心頭有著一抹佩服,她不知道旁人將站樁練到這種程度,需要多久,少年只用了五天。
她當年用了三個月。
當然,她那時年紀很小,腳下無力。
白衣少女隱隱感覺,這個少年頗有武道天資,也就是根骨不錯,但是具體有多好,她也說不上來,沒有參照,她只能拿幼時的自己作比較。
更讓白衣少女心服口服的是,少年真的堅持下來了,在不借助藥浴幫襯下,硬生生扛住皮開肉綻、傷口抹鹽的痛楚,自始至終沒有喊過一個痛字。
只在夜間的時候,以白衣少女的耳力,能夠聽見南廂房里傳出的陣陣倒嗦涼氣的聲音。
一個執(zhí)拗倔強的少年。
甚至不愿將那種慘痛模樣表露于人前。
與他溫和可親的樣貌,大相徑庭。
顏昭韞內心糾結,踱步于屋檐之下,許久之后,緩緩開口道:“注意氣息,你的下盤還算穩(wěn),但是切記“樁”,不是落地生根的樁,拳樁游走,應當自忘其身,任意浮沉,飄然若凌云,是‘足為地關生命扉’的真意,寓樁于拳,靜之為樁,動之為拳,拳樁合一?!?p> 拳樁以站樁作為基礎,其奧義卻要精深得多。
練習拳樁,與地下那個樁關系不大,地下木樁,只是一個落腳點而已。
院子里的木樁是少年自行做主打的,說是自己愚笨,沒有實物參照,怕走錯了。
顏昭韞倒也想找找他的錯誤,卻是并沒有找到,少年練得很用心,也很小心。
這套拳樁如何游走,白衣少女只教過一遍。
“我下面教你一段呼吸吐納的口訣,你記下來,配合日常練功使用……”
少年點頭,動作仍然不停,只是豎起耳朵。
少年當下并未意識到,這次的教授與以往有何不同,更不知道,在顏昭韞開口的那一息,此地雨水垂落的痕跡,些許凝滯。
口訣不長,僅有五十六字。
顏昭韞說完后,輕聲補充一句,“這個口訣你心里記住就行,不可留于紙上,也別道于外人聽?!?p> 李晏清正色道:“顏姑娘放心,規(guī)矩我懂,你教我的東西,我絕不外傳?!?p> 昨日,出門批殃榜時,少年在馬車里向林云打聽了一下,他們平日練武是如何練的,得到的答案讓少年眼中含淚,但是也明白了,顏姑娘教授的方法,與眾不同。
顏昭韞微微頷首,沒有再說什么。
木樁上,少年一邊走拳,一邊牢牢記住那段口訣,并開始體會其中奧義,漸漸地,口鼻間的氣息不再絮亂,呈現(xiàn)出一種時而悠長,時而急促的古怪規(guī)律。
此時少年倒沒有察覺太大異樣,只是覺得身體輕松了一些,落拳時,仿佛真有種“心動意起,意起氣隨,氣隨勁至”的酣暢淋漓之感。
隔日,當再練習貼山靠時,少年才終于發(fā)現(xiàn)這段口訣,或者說這套呼吸吐納之法的神奇之處,堪比酷刑的貼山靠,一個時辰靠完,身上的血痂盡數(shù)掉落,少年竟然感覺仍有余力,再靠半個時辰也能挺住似的。
但是少年仍然不懂得,這段口訣所代表的深層含義。
放在任何宗門,非內門,甚至是核心弟子,不可傳。
少年只覺得顏姑娘人真好,雖然教他練武的時候略顯冷漠,但是心真的挺熱乎,連這般神奇口訣都愿意教給他。
少年想著,那今日便多靠半個時辰吧。
砰!
終于鼓起勇氣敢看大哥練功的李小妹,猶如活見了鬼樣,驚嚇道:“我大哥這是魔怔了吧,怎么還練?!”
李二直接喊道:“大哥,還要練?”
李晏清暢意笑道:“無妨,感覺還能練一會兒,索性無事,那就練會兒唄?!?p> 西廂房里,盤膝坐在木板床上療傷的白衣少女,嘴角揚起一抹弧度。
————
安饒郡。
郡城的規(guī)模氣概,自然遠超縣城,比起烏落城,安饒郡的城區(qū)范圍大出十倍不止。
郡城北城,有一座虎威鏢局,坐北朝南,占地十畝,氣勢不俗。
尋常百姓只道是一家做正經行道的護貨鏢局,平日里有些個重要物件需要寄往別處,也會登門談買賣,會受到熱情款待。
唯有在轄區(qū)內撈偏門生意的人才知道,虎威鏢局不過是明面上的一個幌子,雖然生意照做,但是坐鎮(zhèn)此地的三頭老虎,絕不靠這個發(fā)財。
此地,實際上是縱橫安饒郡十幾縣地界的一個組織,季虎會的大本營。
入夜時分。
鏢局內院的一間雅室里,燭火通明。
風塵仆仆的瘦虎郭順,剛從烏落城乘船回來,進門直奔雕工精美的茶桌,灌下一大杯涼茶,還笑著罵罵咧咧了一句,“這天兒真是他娘的越來越熱了?!?p> 茶桌旁坐著兩個中年男人。
一個發(fā)腮發(fā)福明顯,肉頭肉腦,富家翁打扮,名叫劉趁意,號智虎。
這劉趁意十年前還是個清瘦的落魄書生,有秀才之名,只是鄉(xiāng)試三次未過,他倒不像有些一根筋,如此想不開,啃書啃到四旬五旬還在啃,那樣即便中了進士,朝廷給封了官,又能快活幾年?
仗著腦子活泛,點子多,劉趁意干脆棄了書箱,混入綠林,想著那些莽人要打拼出一片天地,不得需要有人替他們動動腦子?畢竟這種事物他們本身沒有。
倒還真叫劉趁意遇到一個,對他很是仰仗。
便是此時坐在對門的上首位之人,絡腮胡須,面帶幾分威嚴和煞氣,膀大腰圓,名叫沉璜,號狂虎。
這沉璜早些年不過是安陽江里的一名渡夫,其發(fā)跡之事頗為幾分傳奇色彩,據(jù)說某日照舊在江上擺渡,驀然瞥見江里有個漂子,官府對此是有賞錢的,雖然害怕,卻是不愿錯過,便劃船過去將漂子撈起。
哪想人還沒有死透,沉璜見此人衣著不凡,生出些想法,帶回家里伺候了幾日。果不其然,等到對方傷愈之后,為報答沉璜的救命恩情,給了他一本拳譜。
此后沉璜便一飛沖天,在郡城碼頭打出赫赫威名,遇到劉趁意后,更是如虎添翼,之后又結交到祖上世代經商的郭順,三人義結金蘭,短短幾年時間,便造就出一個偌大的季虎會。
劉趁意揉搓著晚上吃得太飽,有些發(fā)脹的圓鼓肚皮,道:“三弟,如何了,烏落城那邊的具體形勢?”
郭順一屁股坐下后,手撐桌面,探長脖子,壓低嗓音道:“大哥,二哥,我走衙門的關系,打聽清楚了,果真如人寶所說,城里最近多了幾個很扎眼,一看就不同尋常的人物?!?p> 事情再一次被證實,智虎劉趁意和狂虎沉璜,皆是喜不自禁。
尤其是作為老大的沉璜,當即大手一揮,厲聲道:“咱們有人寶這個人無我有的手段,能夠先人一步,這個天大機緣,一定要得到!”
他太懂得機緣的可貴之處,他這一輩子,僅靠一個機緣便徹底改變人生,從無人瞧得起的渡夫,變成如今威震郡城十數(shù)縣的狂虎,在很多地方,他狂虎的一個名號便是規(guī)矩。
劉趁意一如往常謹慎,向郭順完完本本打聽完情況后,面露棘手之色。
“要按三弟所言,這些人怕是來頭甚大,本事非凡,可能如大哥一般,并非咱們俗世之人?!?p> 沉璜聽到此處,長居高位營造出的不怒自威的臉上,頗有幾分傲色。
劉趁意繼續(xù)說道:“就算咱們能夠搶占先機,對面這種有修為在身的人,凡事很難說,若是咱們取了機緣,被他們截下呢?所以咱們不能就這樣干等著,真想獲得這份天大機緣,還得主動行事,我有個想法?!?p> 頓了頓,劉趁意看向左右,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狠厲,“找機會咱們先除掉幾個,如果運氣夠好,說不定能全部除掉!”
郭順驚訝道:“二哥,你自己都說了,這些人可能不是世俗之人,有修為在身,連大哥……或許都一定是對手,怎么除?”
沉璜略有不滿,碰都沒碰上,你咋知道我不是對手?
不過他莽歸莽,心里的危機意識還是有的,知道自己一個九品武夫,在俗世中是可以橫著走,但在修行世界里,僅是最末端的存在。
當下并未出聲。
劉趁意突然嘿嘿一笑,“大哥,三弟,你們莫要忘了,忘憂河里有一處死地,這些外鄉(xiāng)人可不知道,退一萬步說就算知道了,我料想他們仗著藝高人膽大,怕是也不會忌憚闖一闖,咱們只要利用好這種高手自負的心理,制造點祥瑞出來,像是寶物出世,把他們引過去就行?!?p> 沉璜摸著鼻子,眼神明亮,當真是個好點子。
郭順則是皺起眉頭,他想要機緣不假,卻不想害人。
那處死地,反正普通人下去,就沒有活著上來的,他們季虎會曾經想著探索過,十六個人下去,浮上來的全是尸體,死得那叫一個干脆利落,關鍵尸體上毫無傷勢,找郎中瞧過,也瞧不出任何端倪,完全不知道是如何死的,端是詭異。
他大哥原本心思活泛的很,幻想著危險往往與機遇并存,這之后絕口不提。
無法理解之事,才是真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