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距離觀察了他們舊的渦輪發(fā)動機后，我提了一些建議——或者說，我為他們設計了新的?！泵鎸χ诮ㄔ斓摹磅鑿接媱潯币苿颖?，師冉向趙渺介紹道，她參考了父親從前關于綜合性戰(zhàn)術武器的設計概念圖，將WASATA工質(zhì)利用率較低的舊動力系統(tǒng)換成了反重力引擎，使它們進行持續(xù)的亞軌道航行。
趙渺走到近處仔細觀察艦體，眼前出現(xiàn)一片朦朧的黑霧，發(fā)現(xiàn)這是因為堡壘的外殼采用最先進的蒸汽保護焊接工藝，會在碳素鋼板上產(chǎn)生磨砂般的膜狀物，加上閃動的焊弧光產(chǎn)生的效果，使得整個金屬巨物顯得毫無生機。
可能是出于一種莫名尷尬的氣氛，趙渺很不自然地同師冉和張?zhí)碚f話——他們始終以一直厭煩的眼神瞥向?qū)Ψ?。先前一次趙渺去往實驗室的路上，他注意到他們在公共咖啡室里吵得不可開交，兩個人面對面站著，隔著十來步遠，朝對方大喊大叫。
張?zhí)碡撠熜拚艘苿颖九c星際前線衛(wèi)星的同步系統(tǒng)，他似乎遇到些許難題，但只是默默地站在邊上的位置，藏在一群工作人員中間。他的嘴巴嚅動著，卻發(fā)不出聲音，像一條擱淺的金魚，還會緊張不安地咬指甲。
“你和張?zhí)怼鍪裁词铝?。”準備離開車間的時候，趙渺從背后叫住師冉，他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我們分手了?！睅熑铰燥@刻薄地說道，她甚至沒用正眼回應趙渺，“我們在一些事情的看法上，完全沒有抓住問題的本質(zhì)。我最初到這里來的目的是幫助我們的家人，因為你知道的——陳明的痛苦，我能感受得到，所以我希望能借這次機會做些什么，但他卻很多次提出要回紐特市，認為這些都沒有意義?！?p> “那么問題的本質(zhì)是什么？”趙渺反問道。
“誰也說不清。我現(xiàn)在只知道，他是個遇到困難只知道逃避的膽小鬼，甚至指責我不關心他了，多么荒謬可笑啊?！睅熑饺碌溃M量不讓其他人注意到她此時的憤怒。
趙渺不再吭聲，他很慶幸?guī)熑竭€愿意和他說話，因此他謹慎地保持沉默，沒有說出自己的觀點——況且?guī)熑竭€沉浸在悲傷和憤怒中，想要解決這個問題，他還需要找機會去和張?zhí)砹牧摹?p> 轉過頭去，車間內(nèi)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全部離開了，他們的時間觀念都很重，總能及時趕到餐廳補充體力和營養(yǎng)。趙渺忽然覺得心亂如麻，可能是出于對那晚翹曲點實驗現(xiàn)象的激動，但更多的是壓抑之感，他走到平臺上，盯著三臺移動堡壘發(fā)呆，眼前只有那些用于散熱的風機不安地躁動著，恰似他的心緒。錯誤的答案真的能刪掉重新改嗎？他不止一次問自己。
車間黑暗的角落里，放置著叛亂戰(zhàn)爭時期聯(lián)軍部隊使用的戰(zhàn)列艦。對于那些舊設施，趙渺看到的已不僅僅是舊了，它們甚至有一種古老的滄桑，仿佛是一座座被廢棄的古代巨型要塞，斑駁的艦體就是要塞高大的石墻，看到那些彈孔和傷痕，他又聯(lián)想到特洛伊木馬的宏偉史詩……趙渺怕自己再想下去，于是把注意力轉移到旁邊的陳明身上。
“我看到你在后面，鬼鬼祟祟的。”
陳明看起來精神充沛，他迅速將胳膊搭到趙渺的脖子上，“你總是很讓人掃興，兄弟。怎么，又在思考宏大而不切實際的問題嗎？”
“看樣子是這樣，你了解我的，遇到需要考慮的事情時，我的思考永遠比發(fā)言多。”趙渺說。
“那是種天賦，不像我，我更樂意靠拳頭解決問題——現(xiàn)在想想啊，我們認識多少年了？至少有九年了吧，但中途有兩年時間我們一面也沒見過，大家都在忙各自的事，只是沒想到會因為我又把大家聚在一起，仿佛是我添了麻煩?！?p> “我們是朋友，相互扶持是應該的。兩年前紐特市那場災難，命運將我們捆綁在一起，可能永遠也分不開了。芝哥蘭島的出現(xiàn)，我早有預感，前進還是后退，那要看你是否有這個信心?！?p> “謝謝你，兄弟?！标惷鲿牡匦Τ雎晛?，他將胳膊摟得更緊了。然后兩人就沉默了，他們之間每一次關于個人內(nèi)心的交流都是這樣，從前關于校園生活和流行文化的談話肯定會多一些，但也總是隔著一層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層東西仿佛越變越厚。
“陳明，我看了你的身體情況報告，希望你能夠明確一點，那種病癥是你特有的，龍形態(tài)肌肉組織的擴增對血液循環(huán)產(chǎn)生的影響，不止一次導致心率大幅度較低，甚至阻塞血管。也就是說，你的心臟似乎與那具身軀不匹配，這存在極大的風險?！壁w渺說。
“我已經(jīng)盡量減少變形的次數(shù)了，但如果他們的檢查或試驗有要求，我還是需要配合。他們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比我剛來時好多了，雖然那些眼神還是不對勁，像看怪物一樣看我，但必須承認，我確實是怪物，所有的網(wǎng)絡視頻平臺和社交論壇上都有我的視頻，評論區(qū)里，說什么的都有。后來他們確認了我的身份，大樓外面出現(xiàn)媒體和軍隊的車，師霖協(xié)調(diào)了很多次?！标惷鲊@了口氣，他仍然笑著，是那種讓趙渺看不懂的笑，但他可以肯定這微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我惹的麻煩已經(jīng)夠多了，希望這是最后一次?！?p> “這不是你的錯，確定的事實是無法改變的，就像我們無法凌駕于自然法則之上。時代決定了我們應該走向何處，人類的瘋狂不可扼制，有些時候，所有人都是怪物，就比如我，長期沐浴在豐厚的資源和周圍人的優(yōu)待之中，稍微受到點挫折就一蹶不振，自我認知也出了問題，犯下很多不可彌補的錯誤?！?p> “你對自己太苛刻了，那不一樣的?！标惷髡f，“變成怪物之后，我的意志會變得不堅定，造成破壞之后，我還能到哪兒去？我和世界格格不入。”
“我相信終會有一天，人們能夠放下偏見，但這必然要我們付出努力，為此我們可以一起冒險?！壁w渺坦誠地笑道，他也將胳膊搭在了陳明肩上。當然，陳明也樂意敞開心扉，畢竟趙渺總是能輕易地看到他內(nèi)心深處。九年前，兩個男孩在飛行器設計選修課上相遇，九年后，兩位青年肩并肩站在新時代的起點，他們誓言共同面對眼前的種種。
和陳明暫時分別后，趙渺直接帶著帷幕機器的最新設計圖紙去往詹姆斯·加納的辦公室，他向詹姆斯簡單匯報了實驗情況和可行性評估分析，提出帷幕機器可以額外安裝到“蹊徑計劃”移動堡壘上，使整個艦體均可借助翹曲點進行維度跨越，以完成大載量的人員維度運輸，從當前的實驗結果來看，電磁輻射的影響可以減少到百分之一以內(nèi)。同時，雖然機器還在初期試驗階段，但也達到了量產(chǎn)標準，所以趙渺也準備了一份批量生產(chǎn)申請。
詹姆斯像往常那樣彬彬有禮地回應，還不忘稱贊一番趙渺，說明自己會立即批閱申請并果斷推進的。趙渺準備離開辦公室時，詹姆斯將一份電子文件遞給他，里面是海倫娜制定的超自然研究小組的人事檔案，如果沒有異議，計劃將按該檔案執(zhí)行。
世界攻擊戰(zhàn)略與先進技術聯(lián)盟
舊金山先遣基地
關于超自然現(xiàn)象研究小組人員的初步安排
姓名：趙渺，博士學位，所屬部門：基地科學研究部，計劃組內(nèi)職務：組長，個人簡介：2060年2月1日出生于中國，父母均在戰(zhàn)爭時期服役于叛軍陣營，現(xiàn)下落不明。童年時由其叔父趙楷撫養(yǎng)，2068年進入紐特市斯托克國際學院學習，在機械電子工程和等離子體物理等學科成績斐然，現(xiàn)為斯托克實驗中心特聘研究員，負責M原石的理論基礎研究。
姓名：海倫娜·王，所屬部門：基地新兵特別行動組，計劃組內(nèi)職務：副組長，入伍日期：2076年3月16日，當前服役狀態(tài)：現(xiàn)役，個人簡介：2059年10月22日出生于中國，父母均是舊金山一家量子計算機網(wǎng)絡公司的技術研究員，獨生女。童年時曾接受舞蹈和體操訓練，于2071年進入普羅旺斯新兵預備組學習，具備機械工程、數(shù)據(jù)信息譯解、射擊和飛行器駕駛等技能，2076年入伍舊金山基地。
姓名：陳明，所屬部門：基地科學研究部，計劃組內(nèi)職務：研究員，個人簡介：2059年12月出生，父母信息模糊，暫不深究。由前聯(lián)軍科研專家?guī)熈厥震B(yǎng)，2066年進入紐特市斯托克國際學院學習，曾修習飛行器設計與控制工程，精通柔術和拳擊。目前判定陳明屬非人類種族薩尤丁后裔，具備變形為龍形態(tài)生物能力（身體情況見相關分析報告）。
姓名：徐倬，半機械生化人，所屬部門：基地科學研究部，計劃組內(nèi)職務：研究員及工程師，個人簡介：2060年8月16日出生于中國，父親是理論物理學家徐雷，母親是腦科學家沈琴，均已故。2069年受到暗物質(zhì)能量輻射，后進入紐特市斯托克國際學院學習，2075年作為AHS開啟紐特市時空裂縫的能量源，當時判定死亡。不久依靠無機生命體尖端改造與研究工程（LIZARD）重新獲取生命，后參與了星際前線空間站的建設工作。
姓名：阿方索·巴薩維，所屬部門：基地新兵特別行動組，計劃組內(nèi)職務：聯(lián)絡員，入伍日期：2073年4月25日，當前服役狀態(tài)：現(xiàn)役，個人簡介：2055年1月17日出生于墨西哥，2065年進入堪培拉新兵預備組學習，擅長電子信息分析。
姓名：師冉，所屬部門：基地技術研發(fā)部，計劃組內(nèi)職務：研究員，個人簡介：2060年11月7日出生于美國佛羅里達州，父親是前聯(lián)軍科研專家與師氏集團總裁師霖，母親是暢銷書作家埃拉·普林賽斯。于2066年進入紐特市斯托克國際學院學習，精通機械工程力學，抽象數(shù)學和拓撲學，曾修習擊劍、射術和跆拳道。
姓名：張?zhí)?，所屬部門：基地技術研發(fā)部，計劃組內(nèi)職務：研究員，個人簡介：2060年3月9日出生于紐特市，父親是紐特市自衛(wèi)部隊空海上將張淵，母親信息未知。于2066年進入紐特市斯托克國際學院學習，精通計算機科學和遙感技術，具備較強的游泳技能（暫未考證）。
2077年7月6日
誰都未曾想到計劃竟然推進得如此迅速，趙渺的申請在提交次日就得到了答復，舊金山基地的全自動生產(chǎn)線上如火如荼地開始帷幕機器的大規(guī)模制造，與之匹配的是一系列中型運載船和適應性零件的設計和生產(chǎn)，仿佛整個基地都在為芝哥蘭島的初次探索任務做準備。大批量的機械外骨骼裝甲和各式武器從車間里泛濫出來，有時會讓趙渺感到背后發(fā)涼，他不知道這些戰(zhàn)略性武器的最終用途，但繁雜的事務是他沒辦法思考太多。
七月中旬一個潮濕悶熱的午后，馬林海岬圣布魯諾山東側云霧彌漫的高嶺上，幾只從紅杉樹梢掠過的海鳥突然警覺起來，它們感覺到了樹下的地面?zhèn)鱽淼恼饎?。前方那個銀灰色的穹頂裂開了，像一枚深埋地底的巨蛋，蛋殼向周圍八個方向折疊翻開，許多紅杉樹被瞬間傾倒。接著幾個圓柱形和環(huán)形的金屬巨物拖著幽藍色的裂焰迅速升高，灼熱的氣流吹起散落在草坪上的樹葉，那幾只海鳥已帶著恐懼逃離了。
這些金屬巨物是搭載了帷幕機器的維度運輸船，它們以常規(guī)的航空飛行升至大氣層頂端，再啟動反重力引擎進行亞軌道推進。其中一艘環(huán)形的運輸船名叫“柳葉刀”號，超自然研究小組的成員都乘坐在其中：趙渺、海倫娜和阿方索坐在主駕駛位上，其他人則分別待在兩個獨立的艙室內(nèi)，陳明和張?zhí)碓讦僚?，而師冉和徐倬在β艙?p> “這是‘柳葉刀’號維度運輸船的首次飛行，目標地點是百慕大海域，坐標已確認?，F(xiàn)在航空飛行段開始，約持續(xù)三十分鐘，請大家不要解開安全帶?！卑⒎剿鲗χ鴶U音器說。
趙渺不斷重復檢查著儀器上的各種讀數(shù)和標尺。在他身后的座位上，海倫娜正從面前的控制面板上轉過頭，用手指輕擊了一下雷達屏幕?！拔以诘谴瑫r檢查了我們的備用艙室，我們真的需要那么多補給和食物嗎？”海倫娜詢問道。
“芝哥蘭島內(nèi)部的情況，我們誰都不清楚，這艘運輸船擁有偏導護盾，如果遇到危險，我們可以在短時間在船內(nèi)維生，但是總不能讓這一整研究小組在兩三天內(nèi)餓死吧。”趙渺皺著眉頭嚴肅地說。
“你的幽默總是帶點兒黑色?！焙惸刃Φ?。
“我甚至沒注意到自己幽默了?！壁w渺說著，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負責的控制面板，“大氣層頂端可以有效減少空氣阻力，亞軌道飛行的速度會提升很多，我們基本沿30度緯線自西向東行進，路上會途經(jīng)洛杉磯、休斯頓和新奧爾良?！?p> “就算途經(jīng)也看不到?！焙惸日f。
二十多分鐘過后，阿方索才從昏昏欲睡的狀態(tài)中變得清醒，他檢查了屏幕上顯示的狀態(tài)，再次把嘴巴對準話筒：“請注意：我們現(xiàn)在正在接近兩萬米高度，由于后面的亞軌道飛行將在稀薄大氣中進行，有可能急劇掉落高度，屆時將產(chǎn)生短暫失重，請大家不要驚慌。重復一遍：請系好安全帶?！?p> “柳葉刀”號繼續(xù)爬高，渦輪發(fā)動機發(fā)出吃力的隆隆聲。隨后運輸船達到了三萬米高度，航空飛行階段宣告結束，明顯的跌落現(xiàn)象倒是沒有出現(xiàn)。在此之后的兩個小時內(nèi)，運輸船進行亞軌道飛行，各成員可以暫時解開安全帶在船艙內(nèi)活動。大家來到公共休息艙，這里設置了電子桌游等簡易的娛樂設施，他們可以借此來消磨時間。
“百慕大三角是嗎？看來我們這次又要踏足神秘與恐怖之地了，我忘了立遺囑?！睆?zhí)砼踔淮鼔嚎s餅干走進公共休息艙，他漫不經(jīng)心地找了個位置坐下，這個位置剛好可以讓另一邊的師冉看不到他。
“省省你的烏鴉嘴吧，魚小子，我能注意到是你讓師冉不舒服了，我的拳頭現(xiàn)在就很癢。”陳明的聲音顯得有些憤懣，“顯然我們這次很有可能破解百慕大三角之謎，他們那個衛(wèi)星觀測到的和趙渺的實驗發(fā)現(xiàn)的，使我們離答案越來越近?！?p> “還真是多虧了你……”張?zhí)碚敕创较嘧I，但卻被旁邊的趙渺死死捂住了嘴巴。
“的確是這樣，百慕大三角在歷史上因為那些船舶和飛機的失蹤案件而臭名昭著，什么引擎和設備通通失靈之類的，把人們搞得心驚肉跳。我想，現(xiàn)在有‘海姆達爾’衛(wèi)星的數(shù)據(jù)和芝哥蘭島的存在為基礎，以前的海難事件都很容易解釋?！壁w渺說，“之前知道芝哥蘭島在這片海域后，我也確實想到這點，所以簡單收集了一下以前海難的信息，比如著名的馬丁水手號、美國19飛行隊的五架報復者魚雷轟炸機、還有更早的黃蜂號、亞特蘭大號和獨眼巨人號——大致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失蹤前的最后位置都在我們現(xiàn)在劃定的芝哥蘭島范圍附近。”
“所以有可能，那些失蹤的船和飛機都跑到芝哥蘭島里去了，由于那個維度屏障的干涉，早期的雷達設備無法再檢測到它們的信號，就像進入另一個隱藏的世界？”陳明毫不遲疑地繼續(xù)說道。
“對于這個問題，我有一個理論。”徐倬不緊不慢地回應，“現(xiàn)在我們知道，芝哥蘭島周圍有一層高維空間形成的屏障，根據(jù)趙渺的實驗，我推測只要有兩個維度的空間在同一地點疊加出現(xiàn)，就必定會出現(xiàn)翹曲點作為通道連接兩個維度，并釋放出電磁輻射。芝哥蘭島的屏障上不出意外也會存在翹曲點，而且不止一個。當船舶和飛機靠近這個無形的屏障，它們的輪機、引擎或是其他電子設備在作用，同時還有宇宙射線、地球磁場、甲烷水合物等各種因素干擾，使它們剛好可以抵消電磁輻射，從而進入翹曲點并消失?！?p> “總而言之，都是誤打誤撞。但我們這次不同，靠近屏障后，帷幕機器會起決定性作用，它能識別或直接制造翹曲點，使我們主動進入四維空間。”趙渺繼續(xù)解釋道。
眾所周知，宇宙整體輻射背景波動是隨著宇宙的膨脹，在宇宙時間尺度上緩慢變化的，在紐特市的時空裂縫出現(xiàn)后，人們似乎對觀測到類似的輻射現(xiàn)象感到稀松平常。在近層宇宙空間中，高能量的輻射遠比人們設想的要多，高能輻射層在赤道附近呈環(huán)狀繞著地球，并向極區(qū)彎曲，這一輻射層的位置是變化的，通常被稱為范·艾倫輻射帶，于20世紀六十年代初又被正式命名為磁層。
芝哥蘭島四維空間屏障的發(fā)現(xiàn)，對磁層理論做出了有效的補充和解釋。內(nèi)層帶主要由質(zhì)子構成，與粒子加速器原理相似，當這些質(zhì)子受到洛倫茲力作用或更高能量激發(fā)，它們的速度可以瞬間從零加速到接近光速，除此之外還發(fā)出超低速電磁波，甚至是宇宙微波背景輻射。意大利科學家曾經(jīng)用一些無人認領的人造衛(wèi)星來采集數(shù)據(jù)，他們發(fā)射了名叫BeppoSAX的衛(wèi)星，該衛(wèi)星自1996年到2003年工作。當這個衛(wèi)星通過百慕大三角上方時，明顯感受到輻射增強，飛離百慕大時輻射逐漸消失。利用上述的理論，這個現(xiàn)象也得到了易于接受的解釋。
兩個小時的航程，讓人感覺短暫而漫長。到達指定高度后，本次任務的其他先遣運輸船都陸陸續(xù)續(xù)地與“柳葉刀”號速度同步，只使用反重力引擎運行，它們飛行的速度很慢，且每前進五十公里就懸停幾分鐘。這些巨大的金屬船體反射著微弱的陽光，整個船隊的陣列就像是一片沉默的遠古巨石陣。
“柳葉刀”號行駛在船隊最前方，離開佛羅里達州上空后，趙渺示意大家回到各自的座位，因為他們即使要靠近芝哥蘭島海區(qū)了。阿方索開始操作使船體高度下降，并啟動了帷幕機器和配備的監(jiān)視系統(tǒng)，這段距離移動地非常慢，所有操作都極其考驗耐心。
又過了一個小時的時間，趙渺眼前的操作面板上出現(xiàn)一個壞了的日光燈般閃爍的紅點，這意味著船底的帷幕機器已經(jīng)開始從周圍的磁層中吸收高能粒子進行粒子加速。紅點出現(xiàn)幾分鐘后，藍色的球形空泡出現(xiàn)在“柳葉刀”號正下方，這表明了翹曲點的開啟。
“全體注意，我們現(xiàn)在準備進入翹曲點?！壁w渺冷靜地對著話筒說，并示意海倫娜時刻注意監(jiān)視系統(tǒng)上顯示的情況。
慢慢地，圓環(huán)形的“柳葉刀”號逐漸滲入了一層無形的果凍狀空間，從遠處看的話，那就像一枚銀色的戒指被看不見的力量在半空中被壓成薄片。隨后到來的其他運輸船也紛紛仿照操作進入翹曲點，那些圓柱形的飛船進入時，看起來就像樹樁被一層一層地截短。當?shù)诙疫\輸船觸碰屏障時，“柳葉刀”號已經(jīng)完全進入四維空間，來到“帷幕”的背后。
跨越維度瞬間的感受萬分奇妙，無論是從視覺上還是生理上。“柳葉刀”號上的成員都在那個瞬間看到自己身體的斷面正不斷變換著形狀，直到完全進入四維空間，他們才意識到這種感覺是多么不可描述。
翹曲點的背后，是一個不存在遮擋的世界，在這樣的四維空間里，可以輕松地一覽三維空間的全部細節(jié)。海量的信息刺激著人們的視網(wǎng)膜及其后的整個大腦，因為在四維空間，任何東西都不可能擋住它后面的東西，任何封閉實體的內(nèi)部也都是能看到的。
此時，在趙渺、海倫娜和阿方索的眼中，整艘“柳葉刀”號運輸船像一幅宏偉的巨畫徐徐展開，他們可以直接從船頭的駕駛室看到船尾的備用艙室——即使這之間隔著至少五層艙壁。他們能夠看到每一個艙室的內(nèi)部，也能夠看到艙中每一個封閉容器的內(nèi)部；他們看向彼此，發(fā)現(xiàn)每個人體內(nèi)的骨骼、內(nèi)臟和肌肉一覽無遺，可以看到血液在心臟心室間的流動和瓣膜的開閉，與對方對視時，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眼球晶狀體的結構……所有固體的斷面排列整齊，所有組織的線條自然流動，他們早已被視覺信息的海洋淹沒了。
趙渺生怕自己的身體碰到其他人的內(nèi)臟，當他小心翼翼地扭過頭時，發(fā)現(xiàn)阿方索已經(jīng)在這套娃式的無限空間中眩暈過去。他與海倫娜目光觸碰，兩個仿佛被剖解的人相視一笑，他們都能看到彼此瘋狂跳動的鮮紅的心臟。但很快，他們的眼前也開始變得模糊，因為人類的眼睛是三維空間的感知器官，它們很難長時間在四維空間中維持功能，如果時間過長，會面臨失明的風險。
趙渺和海倫娜盡力適應著在四維空間內(nèi)的感受，他們很快學會如何碰到對方而不是抓住對方的骨骼，以及如何操控拉桿和儀器而不接觸到高壓電纜或集成電路——這需要他們順著一個方向活動，這是一個特殊的方向，它在三維空間中不存在，笛卡爾的直角坐標系根本無法以幾何方式來表示它。
感受高維空間感是一場靈魂的洗禮，在那一刻，像自由、開放、深遠、無限這類概念突然都有了全新的含義。
但這場洗禮在突如其來的劇裂震動中轉瞬即逝。
震動是自上而下的，當它到來時，所有固體的每個橫斷面都顫抖起來，微小的抖動都被無限放大，橫斷面在有序的跳躍中錯位，像極了損壞的琴鍵，被許多雙無形的手撥弄著。海倫娜抓緊了座椅的扶手，她差點從斷開的安全帶間滑脫出去；但阿方索的情況就不那么樂觀了——他的左臂在震動中被操縱桿瞬間穿透了，鮮血噴涌而出，他從痛苦中驚醒，并大聲呼喊起來，隨之而來的是應急凝血噴霧的釋放。
“情況不妙??！”海倫娜緊張地喊道。
“震動影響概率百分之八，依舊在運輸船的安全范圍內(nèi)，測試的時候我們模擬過這種情況，基本上可以應對！”趙渺迅速回應道，“已經(jīng)開啟偏導護盾，希望我們可以盡快趕到出口翹曲點……”
但偏導護盾在四維空間似乎不起作用，超導設備攜帶的能量被擊得粉碎。緊接著，駕駛室唯一的舷窗外出現(xiàn)幾條龐大的藍色電弧，運輸船外面的空間呈現(xiàn)駭人的紫紅色，那些電弧也是四維形態(tài)的，它們斷裂成無數(shù)的帶電粒子，仿佛是幾條閃亮的煙霧。
電弧降臨，伴隨著巨大的聲響，運輸船靠后的艙室被擊中了。趙渺透過艙壁看去，發(fā)現(xiàn)船體在猛烈撞擊中破裂，而他們失去的那部分是β艙室，師冉和徐倬所在的座艙。
“我們的船體破裂了！海倫娜，你現(xiàn)在去關掉β區(qū)的護盾，然后我就用機械臂把他們拉回來！”趙渺大喊道，他解開安全帶，然后扶著兩旁的艙壁，踉蹌地準備朝后方的船艙走去。
“在β艙被撕裂前，你只有幾秒鐘的時間，讓護盾完全停止運行需要五秒鐘，我可以立刻恢復它，但是……如果船體完整度低于百分之九十，我就必須馬上重啟護盾，不論情況如何，你明白嗎？否則我們就全都完蛋了！”海倫娜右手抓緊了搖桿，又將左手貼在屏幕上。
趙渺啟動艙壁上的輔助機械臂，隨后在視野的模糊和晃動中緩慢移動，走向那個巨大的缺口。鋼骨嶙峋的機械臂逐漸伸長，沿著軌道隨趙渺改變位置。站在缺口邊上時，區(qū)域的偏導護盾已經(jīng)關閉，趙渺戴上遙感手套操縱機械臂去抓那越飄越遠的艙室。
但越來越多的電弧從天而降，船體的碎片四處飛濺，其中部分金屬碎屑劃破了趙渺的皮膚，他感覺到一陣劇痛——直到最后，外面那個脫落的艙室躲進了紫紅色的云霧，沒有收到師冉和徐倬的呼救，沒有任何碎片和痕跡，它在趙渺的眼皮下慢慢消失了，而趙渺卻無能為力。
海倫娜在另一邊開啟了護盾，她從駕駛室能夠看到趙渺的背影，并感受到他此時此刻的悲痛和孤寂。伸出的機械臂被護盾截成了兩段，就像這幾顆失去同伴的心靈被現(xiàn)實如玻璃般擊碎……
“破曉向肉身注入欲念，天光卻出賣了我們，還有我們的傷感，當藏紅從天際褪去，日光又變得荒蕪，當安眠被灼火攪醒，眼見我們又重蹈覆轍，個個身處一個人的囚牢，渴望與人交流，又因此感到絕望?！卑c倒在甲板上的趙渺默念著這首由“原子彈之父”在年輕時寫下的詩歌，他感覺累壞了。他滿懷希冀踏上新的征程，但現(xiàn)實卻一次又一次將他擊垮，將他束縛在一個人的囚牢，他想起那些痛苦的夢境，使他終于意識到，他總是救不了別人，更救不了自己。
沒有移動的感覺，但是“柳葉刀”號仍然在下落，重力的效果在四維空間中更加明顯。海倫娜握緊拉桿并再次啟動帷幕機器，藍色的球狀空泡出現(xiàn)在腳底的空間，閃亮的長線延伸出來，半空的云霧被切斷，飄到運輸船的內(nèi)部，雖然那些云霧并非真實存在?！傲~刀”號瘋狂地旋轉著，仿佛垂直跌入一口巨大的圓柱形豎井，趙渺扶著管道，急忙趕回駕駛室。
回到座位后，趙渺突然覺察到，他們現(xiàn)在面對的事情，所牽涉的不只是空間而已。儀表板上的定時器出現(xiàn)異樣，那些數(shù)字以相當長的間隔在一亮一滅，似乎時間流逝的速度都在變慢。趙渺試圖盯緊定時器辨認那上面數(shù)字變化的規(guī)律，但猛烈的晃動使他難以急中注意力。
漸漸地，周圍的空間開始變亮了，原因是紫紅色云霧和電弧的退散。映著越來越亮的乳白色天空，飛散的星光長線也越來越暗淡。海倫娜震驚地朝下方看去，發(fā)現(xiàn)視野盡頭是難以置信的遙遠又平坦的地面，所有的細節(jié)她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震動頻率的減弱，預示著“柳葉刀”號正在脫離四維空間。反重力引擎恢復功能，運輸船開始減速降落。
四維空間的眩暈感在一瞬間消失，視野中的所有事物像積木一樣自動拼合在一起，所有物體內(nèi)部的結構變得不可見，宏偉的畫幅像卷軸般收攏起來，“柳葉刀”號勉強成功從高維跌回低維。天空中珍珠般的光芒灑下來，接下來出現(xiàn)的畫面，則讓剛剛恢復三維視覺感受的趙渺和海倫娜更加感到瘋狂——
這片天空存在著非同尋常的重力場，“柳葉刀”號需要持續(xù)維持一定的推進角度才能穩(wěn)定下落。但在這四周的空間里，竟然懸浮和堆砌著大量的金屬殘骸，由于距離還太遠，所以他們看不清細微部分。趙渺注意到一個圓筒狀的殘骸，能夠辨認出那是一艘大船，光澤黯淡的金屬船板像橘子皮那樣被剝開，可以看到里面損壞的龍骨；在這艘巨輪附近，漂浮著上世紀樣式的飛機和游艇，大大小小的碎片環(huán)繞在周圍。這些殘骸發(fā)出嗞嗞啦啦的怪聲，甚至會旋轉著扭動，仿佛是被無形的細線吊著的木偶；混雜的鮮紅色斑點遍布其中，不知道是不是歷史事故遺留的血漬。從遠處望去，這片天空形成了一個駭人的百慕大墳場。
“我們找到了一個答案，但這屬于附加題?！焙惸冉┯驳刈谧簧?，震驚地望向外面的奇景。
“附加題讓我們付出了代價，當務之急是找到師冉和徐倬?！壁w渺虛弱地說，他的心跳不斷加速，呼吸也急促起來，他有一種立刻逃離的沖動。
“儀表上面……他們的信號徹底消失了。”海倫娜擔憂地嘆了口氣，“恐怕暫時找不到。β艙攜帶有備用的反向推進系統(tǒng)，如果需要迫降，徐倬能夠操作。”
趙渺沉默了，他不再說話，開始調(diào)整“柳葉刀”號的航向，進入低空行駛模式。運輸船脫離百慕大墳場后，視野中出現(xiàn)大片的陸地，以及想象和推測中的原始森林。那些森林中的美洲樹種足有百米高，粗大的樹干上覆蓋著鐵銹色的蓬松樹皮，如同一根根擎天巨柱，有些樹干的徑圍比得上房子，細長的葉片異常繁茂，陽光透過藍綠色葉片，在地上灑下許多斑點。
“看樣子，我們是到站了。”海倫娜說。
古老的巨樹間，分布著許多常見的植物——各種各樣的松樹和落葉樹，有的樹干扭曲，有的枝葉繁茂。底層的則主要是蕨類，茂密的植被形成了一望無際的綠色海洋，在微風的吹拂下掀起輕柔的波浪。到處都是一片青蔥翠綠、原始而平靜的景象。經(jīng)過枝葉過濾的陽光如同金色的靈液，空氣本身仿佛也是有生命的。穿過危險的四維帷幕，這里便是芝哥蘭島。
趙渺用了十分鐘時間尋找合適的停泊地點，最終他選擇了一個位于森林深處的洼地，周圍樹木較為稀少，和最近的一座山峰之間也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傲~刀”號平穩(wěn)地降落在草坪上，趙渺和海倫娜立即解開安全帶離開駕駛室，發(fā)現(xiàn)陳明和張?zhí)硪呀?jīng)在公共休息艙中等候，他們的臉上都布滿了緊張和恐懼。趙渺注意到張?zhí)碓谒奶帍埻?，因為師冉不在這里。
“我們失去了他們?！焙惸容p聲坦白道。
“為什么會這樣？機器不是能夠屏蔽掉翹曲點的電磁輻射嗎？！”張?zhí)砻腿还虻乖诘兀那榫w已經(jīng)瀕臨失控，此時的他不需要任何解釋和答案，“這次的旅程才剛剛開始！說實話，紐特市的事我已經(jīng)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了，但他媽沒有人會在意我的想法！所有人都在想著怎么闖到這個危險的鬼地方來，結果一開始就發(fā)生這種事。誰他媽現(xiàn)在能告訴我，他們兩個在哪兒？師冉現(xiàn)在在哪兒？！”
“我……不知道?！壁w渺默默垂首，他渾身麻木地站在邊上。不得不承認，即使是他也沒能預料到這場事故的發(fā)生，無論是對四維空間中強大的電弧還是對運輸船偏導護盾的脆弱，他都沒有任何實際把握。
“趙渺，你這個混蛋……”張?zhí)肀粦嵟屯纯鄵艋枇祟^腦，他的情緒越來越激動，隨即沖到趙渺面前并抓起他的衣領，但陳明很快用力把他推開了。
陳明強壓著怒氣，將張?zhí)硗系脚赃叺淖紊希骸暗饶憷潇o下來，我們再談這件事?！?p> 面對同伴的失蹤，沒有人能夠真正冷靜。張?zhí)砜薜盟盒牧逊?，主要是對于師冉的，這種感受復雜而令人痛苦；兩年前徐倬曾在那起事件中兩次與他們分離，那也直接導致了他的死亡，趙渺沒有足夠強大的意志去接受這個現(xiàn)實，他把很多事情在腦中聯(lián)系起來，發(fā)現(xiàn)只剩下一團亂麻，他不斷地質(zhì)問自己，眼前的希望究竟是真實存在還是虛無縹緲，從詹姆斯·加納站在實驗室門外那時起，他就仿佛在一點一點撕開潘多拉的盒子的包裝紙，然后釋放里面的惡魔。
但趙渺習慣把自己偽裝成波瀾不驚的樣子，他嘗試在心底默念一些積極的想法來麻痹大腦，但卻困難至極，便木然地癱坐在駕駛座上，茫然地看看外面這片等著他去探索的森林和島嶼。天色漸晚的時候，海倫娜已經(jīng)完成了“柳葉刀”號的檢修，她看到在悲傷中睡去的趙渺，默默地在他身上披了一塊毯子。
公共休息室里，阿方索盯著自己胳膊上的傷洞發(fā)呆，心想好在沒有穿透骨骼，否則就要截肢了，他和陳明坐在一起，開始研究探測器傳回的附近的地理信息。后來海倫娜接到其他運輸船的訊息，說有三艘船在四維空間里失蹤了，他們紛紛匯報了失蹤名單，并標記了停泊地點，這些地點非常分散，短時間內(nèi)集合基本不可能實現(xiàn)。海倫娜告訴他們，研究小組將在明天日出后開始行動，要求其他運輸船乘員不準輕易離開停泊區(qū)。
來到芝哥蘭島的第一個夜幕降臨了，繁星遍布的夜空似乎與地球其他自然之所無異，但這些冒失的探險家或擅闖者卻心里不是滋味，無論有多少疑點等著解答，又有多少帷幕等著掀起，他們今夜都沒有心情去想象了，仿佛在這條奇異的道路上，失去的永遠比收獲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