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嘚~”
“駕~”
一切收拾妥當(dāng)后，兩輛馬車一前一后出了望江樓的后院。
徐博尚撩著轎簾查看著后車的動靜，一邊的徐朗早按捺不住心中的疑竇，急急地問道，“大哥~恁的就這么放過王年那小王八羔子了？”
徐博聽了沒甚言語，只是輕輕放下轎簾，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大~大哥~”
身材魁梧的徐朗竟是不敢跟自家兄長對視，脖子一縮便將目光掃向了一邊。
徐博卻不許他遮掩，徑直說道，“須臾間就傷了四條人命，怎么？你徐二爺既然有膽子做下這好大事，難道就沒膽子看著我說話么？！”
“大哥~這事兒它也不能全賴我啊，都是王年那小子給激的！
“你不知道，他居然當(dāng)著何四他們的面，連上都宮的事兒都說了！”徐朗不忿地說道。
“我這不是怕又冒出來個何年、張年的，這才不得已下的殺手么……”說著說著，徐朗見徐博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便乖乖地閉上了嘴。
“我當(dāng)時是怎么跟你說的，嗯？！”
“那王年是在上仙那兒掛了號的！一根毫毛你都不能動他，他若是找不到人最好，要是找到了，便用著潑天的銀子好處去把人騙過來，若是騙不過來，就好聲好氣地給人送到府里去，頭等大事便是要把上仙交辦下來的差事辦好！”
“可你自己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那王明是王年家生子，你若是尋個僻靜處直接把他埋了也就罷了，為何偏偏要當(dāng)著王年的面去整治他？！”
“大哥?。〔痪褪且粋€王年么？！憑我們兄弟倆的手段還會怕他這個不及弱冠的小兔崽子不成？！”
“王家和李家的小子資質(zhì)平平，哪里比得上咱們望峰，可這王年偏偏在仙長面前橫插進(jìn)一個鄉(xiāng)下小子，這還倒罷了，偏偏他還拾掇著仙長抓了個玉石房大執(zhí)事的差，大哥，這都寶齋可是我們兄弟倆嘔心瀝血做出來的局面啊，如今硬生生被外人分了出去，這口氣你能忍，我忍不了??！”泥人也有三分火氣，被自家大哥訓(xùn)了半天，覺著自己沒甚大錯的徐朗終究是忍不住反駁道。
“忍不了？！”
“啪~”
怒極的徐博直接抄起手邊凈面的毛巾，狠狠地摔在徐朗臉上。
“戇貨！！”
“幾十年養(yǎng)尊處優(yōu)把你的腦袋養(yǎng)成榆木疙瘩了么？！”
徐博一怒之下竟是連幾十年沒用過的痞子話都罵了出來，“他王年便是再能花言巧語，那姓林的娃娃便是再天資聰穎，上仙連個真面都沒見到，會只聽得他王年只言片語就把這上都宮的門面招牌交給他一個不相識的外人？！”
徐博一把摘掉了自己的幞頭，露出來一團(tuán)紅暈光亮的額頭。
都是跑慣了江湖的，徐朗一眼就看出來自家兄長這額頭是易了容的，印堂這里與周圍一圈肉色深淺不一不說，那紅暈更是鮮艷的過了頭。
“大哥！你這是？！”徐朗不自覺地心里打了個突，想到了某種可能，很是慌張地問道
徐博只是定定地看著自家兄弟，然后捏住了自己額頭的一角用力一撕。
一團(tuán)子殷紅的鮮血順著那小塊人皮流出來，露出來血團(tuán)后面一點點的森森白骨——乍看之下居然同橫死的何四仿佛。
“我若是再晚來一會兒，我們徐家就要沒了！”徐博語氣森冷地說道。
“你還看不出來么？！這位新來的仙長那是在奪權(quán)，在奪他師兄的權(quán)！神仙打架，我們這些個凡夫俗子一旦攙和進(jìn)去那就是身死族滅的下場??！你這戇貨居然敢拿喬王年，扇真仙的臉面，你這是嫌自己，嫌我們一大家子的命太長么？！”
許多年不曾見徐博發(fā)過這么大火氣的徐朗聽了自家兄長的喝罵后頓時語氣一滯，滿是后怕地問道。
“大哥，我們?yōu)樯隙紝m做牛做馬二十年，真仙該不會真為了一個小小的使喚童子與我們置氣吧？”
“呵~”徐博苦笑了一聲道，“現(xiàn)在只能指望著清風(fēng)仙長未曾在他師尊面前折了寵愛，不然……”
“哎……”
馬車“骨碌”“骨碌”的向前走著，車廂里憑空多出了一道長長的嘆息。
…………
漓陰新城南北長三十里，東西寬二十里，城墻高五丈，北靠巍巍青山，南臨漓江春水，建成當(dāng)日便把老城西南第一雄城的名號給搶了過去。
臨近城門，擺攤趕集的百姓猬集于前，人聲嘈雜恍若市場。
石伢子睜開眼的時候，幾以為自個兒已經(jīng)死了。一直到他被王年搖晃著身子喚了半天，他才意識到眼前那一縷縷黃褐色的鬼畫符并不是說書人口中十殿閻羅外飄散的氤氳香氣，而是馬車木頭頂蓋上的木紋花邊。
“年叔，我還活著？”石伢子啞著嗓子問道。
“自然是活著，不僅是好好活著，你還要上山修仙吶！”王年拿出隨身帶著的水囊遞給石伢子，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幾乎要放出光來。
這漓陰城的一出一進(jìn)恍若隔世，幸好自己吉人自有天相，總算是守得云開要見月明了。
“修仙么~”
涼水入喉，激得石伢子暈乎乎的腦袋一個激靈，緊接著，王明與何四他們幾個慘死的模樣便如同卷軸一般在他眼前翻轉(zhuǎn)。
一時間，石伢子的鼻子里頭竟?jié)M是女兒紅的醇厚味道、油悶肘子的煙火氣息，還有那怎么扇都扇不干凈的血腥氣……
“嘔~”
肚子里突然泛起一陣惡心，石伢子強(qiáng)撐著撲到車廂邊上，緊接著便是一陣狂吐……
王年趕緊上前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后背，有心寬慰，卻也無可奈何。
良家子弟，還是個娃娃，任誰經(jīng)歷了今天這一遭都得顏色大變，石伢子能強(qiáng)撐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算是難得了。
徐府在漓陰城的東北角，這中土世界歷來對風(fēng)水講究得很，這世代傳承的家宅地基那更是重中之重，徐家得了真仙賞識這選宅自然是占了天時地利的便宜。
若是登上漓陰城北的青云山巔俯瞰整座漓陰城，便能發(fā)現(xiàn)整座城池的東北角始終是云霧密布，這城中其他幾處卻是稀薄的多，仿若那云霧仙氣都被東北角吸走了一般。
這，便是“聚天地靈氣，佑百世順昌”了。
徐府規(guī)矩極大，一處正門，專供道臺府尹達(dá)官顯貴進(jìn)出，三處偏門，走的是管家執(zhí)事，親眷友朋，六處小門，則是家丁仆役，老婦奴婢。
兩輛馬車在徐府東邊的一處僻靜小門處停下，將幞頭重新戴好的徐博早早地下了馬車，一臉討好地對著撩開車簾的王年拱手道，“正門人多眼雜，如今正事要緊，卻是要委屈小年與小公子了?！?p> “這算是哪門子委屈，一切但憑老爺做主?！蓖跄暌贿厰v著石伢子下車一邊回道。
“小年雅量。”摸清對方忌諱的徐博束著手，沒有伸手扶一把的意思，只是在看到石伢子露出來的蒼白臉色時忍不住眉頭一緊道。
“小公子這是？”
“哦~無妨~”王年撫了撫石伢子的后背說道，“從未坐過馬車，有些不適罷了?！?p> 這一路上徐博也不知道多少次悄悄撩起簾子觀察后車的動靜，又哪會不知石伢子嘔吐一事？
至于為何會吐？徐博人精似的人物又怎會猜不到其中緣由？
不過聽到王年這一番解釋之后他卻是心中稍安，既然對方主動將王年那事揭過去了，顯是剛才那些個房契田契派上用場了。
“馬車而已，多坐坐便也習(xí)慣了?！毙觳┮贿呎f著話，一邊帶著王年二人進(jìn)府。
另一邊臉色青白的徐朗早已經(jīng)先行一步去府里安排相關(guān)事宜了。
從小門一路步行到望春池，約莫有大半炷香的光景，一路上徐博嘮著話頭，從王年當(dāng)年來徐府的初見，一直說到都寶齋的各色生意，竟是片刻冷場都不曾有得。
“小年啊~”徐博忽然說道，“望峰與小公子能一同被選入上都宮修道，這是他們的福分，也是他們的緣分。”
“老爺所言甚是，如果一切順利，石伢子與小少爺便是同門之誼，必當(dāng)互相扶持，共同精進(jìn)。”一路上都挎著石伢子胳膊的王年小心附和道。
“理當(dāng)如此～”徐博又當(dāng)先走了幾步，突然側(cè)頭問道，
“你今年該有十九了吧？”
王年一愣，接著點頭回道，“老爺好記性?！?p> “觀瀾過了年就該十五了?！毙觳]頭沒腦地蹦出來這么一句道。
徐觀瀾，徐博正妻嚴(yán)氏所出，徐家的嫡長女，長得是花容月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漓陰城乃至詹州府城里不知道有多少的勛貴子弟眼巴巴地瞅著這朵價值連城的含苞花蕾。
即便是涵養(yǎng)功夫小有所成的王年都忍不住一個錯愕，徐家四小姐的名號這漓陰城里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傳聞四小姐的表哥，嚴(yán)閣老的嫡孫早早地就放出來話來了，非四妹不娶。
徐博這話是什么意思？這是寧愿惡了嚴(yán)閣老等一干達(dá)官顯貴也要抬舉自己？
從徐朗的喊打喊殺，到徐博的送房送田，再到如今的賣女招婿，這風(fēng)向轉(zhuǎn)得實在太快，除非……
“我膝下止有一子，望峰既是得了上都宮真仙的垂青，自然有他的一番造化?！毙觳╇p手抱拳，一臉鄭重地朝著仙人居的方向拜了拜，認(rèn)真來道，“到時候長生仙法數(shù)之不盡，望峰與小公子又豈會在意這俗世間的蠅營狗茍？”
“仙凡殊途，到最后撐起這徐家體面的不還得是我們這些個凡夫俗子啊?！毙觳┣檎嬉馇械卣f道。
是了，與修仙大道相比，這紅塵的榮華富貴、權(quán)威赫赫又算得了什么？徐家兩兄弟二十年前不過是兩個人人厭棄的破落戶，只不過得了上都宮真仙的一點垂青便已是雄踞詹州的龐然大物，便是那坐擁天下的道成皇帝不也對長生二字惺惺念念了一輩子么？
等到將來石伢子與徐望峰俱都成了上都宮的真仙，什么嚴(yán)閣老，怕是連給石伢子提鞋都不配！
自己和石伢子的香火情分便是這世上最硬挺的倚仗！
王年望著眼前一雙星眸，心里頭忍不住感慨萬千。
徐博的心里頭一直都跟明鏡似的，不但心里頭清楚，還能在硬搶不成的情況下，使勁渾身解數(shù)來化敵為友，這是何等的果決，何等的度量？
可笑徐朗這不開眼的莽漢，居然從頭到尾都端著徐家這塊金字招牌的架子，卻不想若是真?zhèn)€離了上都宮，這徐家的豪宅院落說塌便要塌了。
這般想著，王年便躬身道，“王年初出茅廬，哪懂什么體面，一切但憑老爺做主。”
“哈哈哈哈~”
“好！”
“有小年這句話，老夫這心里頭就踏實了！”
徐博側(cè)身讓在路邊，抬手往那白墻黛瓦處一揚(yáng)道，“上仙有言，要單獨見你和小公子，老夫便在此處靜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