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fēng)蕭瑟,吹得燈鈴叮叮作響;李鴻雁夜觀北斗,云霧繚繞似有小雨勢頭,便收了杳葉與落楓,怕師母染了風(fēng)寒,正急著去照看。此時,白衣飄飄的二人從林中走來,男的劍眉星目,面如冠玉,面上卻帶三分蒼白;女的清冷如月,出類拔萃,眉間似有一緒愁云,好似一對神仙眷侶。
“大師兄?這是?”李鴻雁還沒來得及打量女子一番,大師兄卻口吐鮮血,深深倒了下去。
“大師兄!”李鴻雁只得先將大師兄安頓好,再安頓了那女子,最后前往師母房中。鴻雁剛點(diǎn)了香,師母竟然醒了過來,咳嗽幾番,迷迷瞪瞪地拉住鴻雁的雙手,低聲呢喃些什么,鴻雁不敢多聽,又添了些暖,剛出房門,三師妹便火急火燎地找上她。
“鴻雁師姐,你看見大師兄了嗎?據(jù)說他把忘憂樓的歌妓姑娘擄走了,二師姐正與忘憂樓的王媽媽說情呢!”
三師妹大概是匆匆而至,汗染花了她臉上那厚厚一層廉價胭脂,若是她現(xiàn)在能照鏡子,一定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jìn)去。
李鴻雁讓三師妹先去休息,她了解大師兄的性子,此事不能立即決斷?!澳阆刃菹⒁幌掳?,二師姐回來了你也叫她回房睡覺,此事我解決便好。哦,別忘了把你臉上那層花膩?zhàn)有读?,別叫人家笑話你。”說到這里,鴻雁俏皮地笑了笑。
三師妹一愣,那厚膩?zhàn)泳挂舱诓蛔【p紅臉蛋了。
李鴻雁去那女子房中,先沏一杯苦茶。此時窗外果然淅淅瀝瀝下起小雨,雨滴輕撫庭院中枯黃雜草,一不小心又重重砸到小蟲身上。
屋內(nèi)茶香滿溢。
“大師兄日日拈花惹草,我都習(xí)慣了,可是帶女人回來,我還是頭一次見。”
那女子愁思繚繞眉間,如受驚小兔般輕聲細(xì)語道:“小女子本是忘憂樓一歌妓剪秋,原定明日晚上將初夜賣給陳郡王。您知道那陳郡王暴戾變態(tài),他手下的女子哪個能活呢?可若是連我都死了,我的杏兒又該如何?今日公子與朋友來聽琴,偶然問起,我便與公子訴苦,誰知公子竟將我?guī)Я顺鰜恚€受了這么重的傷......”
鴻雁打量她幾番,淡漠如云道:“原是如此,你也不必自責(zé),他的傷只是老毛病,憑忘憂樓那些暗侍,還傷不了他。”
剪秋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揣手抿嘴坐著,楚楚可憐模樣誰不心疼?可李鴻雁偏能無動于衷。
“你先睡吧?!兵櫻懔滔略挘苋チ撕笊?。
不平靜時,她就到后山練劍——杳葉與落楓一出,心便也安靜下來了。
此時她心緒紊亂,情緒慌忙,劍利如落楓,竟也顫抖起來。若是幫了剪秋,就憑燕山派這無錢無勢的窮酸樣,怎么對抗陳郡王;若是不幫,大師兄好容易看上一位身世可憐的漂亮姑娘,怎能眼睜睜看著那陳郡王糟蹋了?
杳葉劍出,勢剪秋葉。
剪秋姑娘心中倒也揣揣不安,她忽然想起兒時。
她和杏兒,和爹娘,四人漫游鄉(xiāng)間,摘蒲公英,春風(fēng)輕輕吹來,吹散了娘親的青絲,吹散了蒲公英的種子,竟也把這一家人也吹散了。
曾幾何時,她也聽著鄉(xiāng)間說書先生講些情愛小說,幻想那位拯救自己的公子,可幻境不同今日,現(xiàn)實(shí)中的剪秋只是一任蜉蝣任憑蹂躪,而她的公子也因她負(fù)傷昏睡。
或許就跟王媽媽說得一樣,她是天生的掃把星,光是站在那兒就害了人。
雨勢漸大,鴻雁賭氣似的淋雨舞劍,不知是真的惱大師兄給師門惹了麻煩,還是在惱什么別的不知名的白衣服漂亮女孩子。而讓鴻雁掛念的女孩,正守在公子床邊,思來想去些悲傷事情。
太陽下人們多么熱鬧,可到了夜里,誰又不是一樣寂寞?
好在,夜總是不長的。
李鴻雁輕叩大師兄的房門,開門迎面卻是剪秋——鴻雁輕皺眉頭:“姑娘就算是歌妓,也要懂潔身自好的好?!?p> 剪秋姑娘低眉順眼,并不生氣,微笑著回到:“入忘憂樓起,我便不再是清白身,只是昨夜雨勢太大,我怕公子出什么事罷了。姑娘倒是來得正好,我有一事相求?!?p> 似乎是認(rèn)為自己說錯了話,鴻雁一路上都沉默不語。
剪秋姑娘的白衣格外扎眼,李鴻雁的紅衣裳卻似是融進(jìn)楓葉林里一般,二人并肩走著,小雨還未停。
“我很高興公子能救了我這樣下賤的一個人?!?p> “倒不必如此貶低自己,你分明是清白之身。”鴻雁輕瞥剪秋,有些自責(zé)。
“我的確是下賤,也不想在最后害了公子......自入忘憂樓起,剪秋其實(shí)已經(jīng)死了,只是為了杏兒,我還不至于魂飛魄散罷。是啊,我只是為了守住我的杏兒,所以請我死后,姑娘能好好照顧杏兒?!?p> “剪秋姑娘......”
“替我將這塊絹送給公子?!奔羟飳毸{(lán)色絹?zhàn)尤嚼铠櫻闶种小?p> 鴻雁愣在原地,她從未想過這樣柔弱女子竟有如此赴死決心。
剪秋盈盈笑著,風(fēng)吹散她的華發(fā),能看見,一襲白衣輕籠紗,兩只淺眸映秋華。
她踏出步子,卻還是被不知是誰的手掌牽扯住,像是命運(yùn)拉她的最后一把。
“我就在這里,你要去哪?”
燕山派大師兄衣素玄,江湖上有名的花花公子,世人皆知他邪傲狂癡,如今神情竟只剩一癡字。
鴻雁憂心忡忡地望著她的青梅竹馬師兄,她能察覺出白衣少年不同往日的失魂落魄,于是暗暗猜測剪秋姑娘在大師兄心中的地位。雨又大了些,鴻雁忙給大師兄撐傘。
大師兄眼中卻只容得下白衣。
衣素玄從未見過自己的父母親,從記事起,他就是燕山派的大師兄了。
七歲那年某夜,衣素玄做了一個夢,秋日的楓葉林中,一個溫婉女子靜坐于大石頭上,綰了青絲,柔聲呼喚著“玄兒”。衣素玄呆呆地站在原地,那女子卻站起身來,訣別而去。
“姐姐,我大概是要死了,求您救救玄兒,我與世隱,這一輩子沒求過您任何一件事,唯有這件?!迸庸蛳驴念^道。
“玄兒啊,我的玄兒,你的命為何這么苦呢?是娘親沒用,娘親保護(hù)不了你?!迸討驯е鴭雰嚎薜?。
“世隱.....我一定要讓玄兒好好長大,一定,一定保護(hù)好他?!迸诱驹趬炃班?。
“玄兒?!?p> 衣素玄踏出步子,意圖留下女子,卻觸摸不到任何,只留下那一眼白色的背影。
那一眼困了衣素玄十年涼夜。
夢境恍然,真實(shí)卻并非觸不可及,剪秋見了衣素玄,哭著跪下身子,一連磕了好幾個響頭,她的額頭上的鮮血也染了那潔白衣裳。
剪秋怎么不希望自己能活著?
可她怎么敢在世間茍活!
蜉蝣如何能撼了那大樹......
“剪秋如何也沒辦法報(bào)答公子的好意,只能不再給公子多添麻煩,只希望公子能用剪秋藏著的錢,贖了杏兒,好好照顧他,別讓他再像跟著我那樣吃苦了!”
眉目如畫若剪秋,淚血模糊下的臉蛋也丑陋不堪起來,可誰都看得出,她是世間上最清白的那個。
“剪秋姑娘!”鴻雁想要扶起剪秋,可這看似嬌柔的弱女子卻如有神力一般,怎么也拉不起來,倔倔地跪在地上,堅(jiān)定說道:“公子,姑娘,請務(wù)必答應(yīng)剪秋,這是剪秋此生唯一的請求,剪秋下輩子做牛做馬報(bào)答公子姑娘。”
“怎么會......我怎么能......”鴻雁也紅了眼眶,舉傘的手也顫抖起來。
衣素玄卻呆呆地站在原地,似是夢中地回應(yīng)一般,癡癡說著:“我答應(yīng)你,唯有這件,我能答應(yīng)你?!?p> 剪秋姑娘又磕了幾個響頭,不顧癡傻公子,踉蹌起身,訣別而去。
衣素玄無論如何都無法踏出那一步,夢境與現(xiàn)實(shí)仿佛交織,他溫吞咽下這份激烈的情,細(xì)細(xì)回味著,回味著這十年。
十年來,他苦苦追尋夢中的溫婉婦人,苦苦追尋著他童年缺失的愛;于是他四處留情,到了世人都稱他濫情的地步。
他尋那白衣,尋了十年,尋到自己都只能穿白衣。
他尋那白衣,尋了十年,尋到今日,似乎終于尋到了。
那日黃昏,衣素玄走進(jìn)忘憂樓,一眼望見白衣女子半抱琵琶,那一眼,似是十年。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剪秋,十六了。”女子只露出半邊眼,柔情中含著好奇。那一眼,剪秋只覺得眼前的少年郎儀表堂堂,長相帥氣,下一眼,她便深知自己已經(jīng)愛上這位翩翩公子。
可她更明白,明天她就要死在陳郡王手下。《塞上曲》一出,真如古人說得那般“弦弦掩抑聲聲思”,姑娘面上卻波瀾不驚地。
死在陳郡王手底下又如何?總比被人蹂躪了十幾年帶著污濁身子去死要好得多。
“你分明難過,這悲傷來自何處?”
剪秋放下琵琶,仍是陪笑的樣子:“我哪有什么悲傷,公子多心了罷?!?p> 衣素玄不顧,只癡癡地說:“與我講講。”
剪秋微怔,轉(zhuǎn)而輕笑,婉婉道來,音色婉轉(zhuǎn)比琵琶。
她不知道為何要與他說,大抵是她心中還懷揣兒時的夢吧,夢中白衣公子會救她出忘憂樓,她最后身著鳳冠霞帔,與人洞房花燭。
他不知道為何要與她問,大抵是他心中一直掛念著那夢吧,夢中白衣女子輕輕喚他玄兒,這偌大江湖,終于有他避風(fēng)的港。
遠(yuǎn)處電閃雷鳴,是夢醒。
剪秋最終還是走了,留下殘楓落敗滿天舞;漫山紅遍,她是夢里那一眼白衣。
王媽媽責(zé)罵著剪秋不知好歹,那氣勢有如母老虎吃人一般:“臭丫頭,淋成這樣怎么服侍郡王大人?快滾去洗洗你那下賤的身子!”于是剪秋沉著面色,整個人泡在浴盆里,玫瑰花的香味使她心神不安,像是將她的心揉成一團(tuán)。
她終于感到害怕,她好害怕,好害怕自己會死去。
于是她又想起初遇衣素玄的那第二眼,衣素玄身著白衣,神采奕奕,目中癡情,呆呆坐著望她的眼,半笑半含悲,輕聲問她,這悲傷來自何處。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女兒一去兮不復(fù)還。
在變態(tài)血腥的梨花壓海棠戲碼中,剪秋有坦然面對死亡的勇氣,她最后的面容并非以往妓子那般扭曲,或驚嚇,或哭泣——她靜靜地死在陳郡王床邊。
雨越下越大,鴻雁悵然若失,心不在焉地替師母換著油燈。
“那歌妓姑娘,長得可真像她。我看見他們,就是像是看見了弟弟弟妹一樣?!?p> “她?”
師母費(fèi)勁坐起身來,一字一句地向鴻雁講衣素玄父母的故事。
江湖第一玄衣劍客衣世隱,那些年風(fēng)光無限,與他的姐姐衣世緣合稱玄衣雙璧,二十歲那年愛上青城派一區(qū)區(qū)外門弟子——這位外門弟子便是衣素玄的母親,孔夢。
“他們兩個一直都很要好,大家也都很喜歡他們,只是,弟弟他,釀了大錯啊?!睅熌刚f著說著竟留下淚來,李鴻雁忙拿手巾幫她擦淚。
衣世隱被華山派指認(rèn)偷了華山秘籍,于是武林九大門派一時間都派高手追殺衣世隱,衣世隱便在衣素玄出生前去世了。
“后來,他們竟然還要追殺弟妹。記得那天,弟妹第一次來求我。”
燕山腳下,孔夢跪著,她早已遍體鱗傷?!敖憬?,我大概是要死了,求您救救玄兒,我與世隱,這一輩子沒求過您任何一件事,唯有這件?!笨讐艄蛳驴念^道。
那倒也是個雨夜。
“于是,我收了玄兒?!睅熌皋D(zhuǎn)頭看向鴻雁,“你與玄兒從小一起長大,師門當(dāng)中,屬你們二人關(guān)系最好?!?p> “怎么會...師娘抬舉了?!兵櫻懵淦堑孛銖?qiáng)擠出一個笑容,她總覺得,自己從沒真正認(rèn)識過大師兄。
師娘艱難舉起手臂摸摸鴻雁的小腦袋,語重心長道:“歌妓姑娘此生的氣運(yùn)已經(jīng)散盡了,可玄兒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是他最親的妹妹,還要看你照顧他了?!?p> “我又哪來的本事照顧大師兄呢......”
李鴻雁望向師娘,發(fā)現(xiàn)師娘竟已經(jīng)睡著了,便整理好師娘的睡姿與被子,熄了燈,默默回了房間。她心中自然都是剪秋姑娘和大師兄的事。
鴻雁和衣素玄同齡,又都是最早入門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最好。
“只怕是,我有心,師兄無意啊?!痹聦⑺龅进櫻愕念^發(fā)上,似是在她傷口上撒鹽一般的嘲諷。
月光對杏兒卻格外溫柔,像是披了層厚厚的紗,他昏睡在白衣公子寬厚的背上,夢里是爹娘帶著他和姐姐一起吹蒲公英的畫面。
“白衣啊白衣,夢里有白衣。”一落魄道長瘋瘋癲癲地叫嚷著。
衣素玄好奇地停了步子,靜靜站著聽道長叫嚷。
“公子,您也是白衣啊?!?p> “你怎么知道夢里有白衣?”
落魄道士癡笑道:“我當(dāng)然知道,您眼里的鏡花水月,您夢里的凡塵俗世,我當(dāng)然看得見?!?p> “什么鏡花水月,什么凡塵俗世?”
落魄道士對衣素玄的話不理不睬:“夢早已支離破碎,無論如何,都不是完整的今生了?!?p> “什么支離破碎,什么完整今生?”
落魄道士哈哈大笑道:“不如往前看看,往紅葉里看看?!?p> 衣素玄怎么也不明白這落魄老頭在說什么瘋話,只以為自己多心了。
太陽照常升起,日光灑下大地。
衣素玄背著杏兒一步步上了山門,過楓葉林時,眼前恍然一抹白衣。走近一瞧,那素白麻布衣裳臟兮兮的——原是鴻雁剛睡醒劈柴來了。
“大師兄?”
衣素玄傷病未好,再支撐不住,踉蹌一步,李鴻雁急忙接下杏兒。
他又露出往日那不可一世的自戀笑容:“鴻雁,剩下的就交給你了?!?p> 只是眼底多了少年爽朗。
“等等,等等,大師兄,衣素玄!”李鴻雁眼看著衣素玄深深倒下去,“你們兩個人我怎么搬嘛!”
衣素玄在心底一笑,似未經(jīng)世事的得意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