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大夏天睿元年。
西山,千峰東麓。
蒼莽的林帶,布滿了山梁和谷地,風吹過,雷鳴般的轟鳴如大海的波峰咆哮澎湃;林帶之上,四野開闊,春天的驕陽與冰雪融水滋潤著草場及灌木林。巖羊,紫貂,灰兔,白狐等山間精靈悠閑的在裸巖和草地上追逐,覓食,一切生機黯然。
蒼鷹矯健的身影,劃過天際,向險谷中俯沖。雪嶺之脊,狂風刮起雪塵,撲天遮地的瀉向東坡,揚起雪幕,其氣勢之磅礴,足以讓天地為之震撼。
冰峰之間,由參天陡立形崢棱的石壁之下,石隙中涌出一眼溫泉,淙淙流淌蜿蜒曲折的經過一片寬谷,那絲絲熱氣升騰,氤氳飄渺如靜謐的彌漫在谷中,久久不忍擴散。一灣如新月般清亮的湖水,在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湖岸草地,幾間竹舍和閣樓,幾排櫻桃果樹,映著四面雪山和石峰,恍若仙境。
清亮的湖水流出溫泉谷,在東偏北的山口處陡然向崖下瀉去,激起一片迷離的水霧和崖下深潭響徹山嶺的水花聲。臨崖處有一片石臺,其上光滑;石臺之外聳立裹著冰晶的奇巖怪石,垂簾般倒掛的水瀑,冰柱雪雕般掩映的山巒。石臺之側,紅梅含苞,雪蓮綻開,落日余輝下,好似瑤臺仙境,如夢如醉。斜陽穿透浮云薄霧,在天空及峰林間幻出一片七彩光圈,絢麗奪目;一朝云開之際,放眼遠眺,可見西山及中州千里之地的浩瀚江山。
石臺居中,有一橢圓石桌,其光滑潔潤當可映日月。石桌上深嵌一棋盤,其楚河分界及黑白子居位自是透著蕭殺之氣;棋盤分東西而首,一位仙風道骨的老人與一鶴發(fā)銀髯的老者正襟盤膝而坐,各執(zhí)黒白棋子對弈;老者神情凝重,每一步都咄咄逼人,透著凌厲殺機。
西首的老人手撫銀須微笑,對老者的步步殺招似乎毫不在意,抬手間永遠云淡風輕。但看著兩方棋藝相當,老人棋技似更勝老者一籌;老者手拙,幾番下來,已經顯露出了極大的不耐煩。
老人身后侍立兩童子,一曰仙鶴,一曰瓊花。仙鶴懷抱古劍,瓊花手執(zhí)茶茗,兩人面無表情,安如泰山,對雙方的對弈,好似胸有成竹。
瓊花眼見老人已處上風,便輕抬玉手,沏得兩盅清茶,一敬老人,二敬老者,低首矝眉說:“師祖,您二人各藏千秋,棋逢對手,一時也難分勝負,現(xiàn)日已薄西,不如有請師祖暫歇,與仙主品茗論道后再論棋局如何?”
老人慈眉展顏,撫須而笑。
老者不無嫉妒,訕笑說:“還是前輩修為,臨敵論戰(zhàn)也不忘金童玉女侍候?!?p> 老人笑說:“仙主差矣,天下一家,道法自然,咱實為切嗟棋藝,又何來論戰(zhàn)?仙主不用認真。”
老者怒說:“天下一家,實是你中州自欺欺人的說法。你們億萬國民享受著天賜物寶,恣情而為,有誰在意北方苦寒之地的民生?你們歌舞升平,我們卻饑寒交迫,萬千牧民受凍挨餓。同是天選之子,憑什么你們豐衣足食,我們就該遭受如此的磨難!”
老人說:“自古一方山水養(yǎng)一方人,天下太平,是君明臣賢之故,你王庭蒙難,論及因果,實有其災禍出處!”
“荒謬!你是說,我家主上昏庸嗎?論及因果,大夏皇朝才真是昏庸,奸臣當道,哪一點比得我家主上!再說,近年北境天災,我家主上急需錢糧,中州富裕,天子就該視天下同仁,不分彼此?!?p> “天下同仁,實不過份,但汝主上不該促人過境擾民,甚至出兵搶掠征伐,造成天下生靈涂炭。”
“若非朝堂出爾反爾,我等何須挺而走險?為我黎民計,必要生存有道,就算天下生靈涂炭,又如何?”
老人起身,沉聲說:“大夏天下億萬臣民,容不得爾等胡來。”
老者亦起身,嗤笑說:“大夏臣民,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每天就知道吟詩作對,卿卿我我,試問當下,又有多少可以拋卻身家生命上得前線?就算有億萬之眾,又如何?也當不上王庭萬數精騎。我家主上但得決策,揮師中州,看這天下,誰人能擋!”
老者抓起棋缽,揚手拋向九天;棋缽朝下,黑棋子自九霄云中,撒向大夏北境,數千里的蠻荒之地。
老者仰天狂笑,大袖一甩,縱身跳下石臺,足點著山間云霧,如飛而去。
夕陽既落,天邊最后的一點晚霞也漸薄,天色已暗,四野的生靈都已棲息,萬山陷入一片寂靜。
老人嘆說:“九州之地,天下之亂,自此,無可避免也?!?p> 老人端起白子棋缽,亦揚手拋向九天,棋子撒落,大夏普天下的錦繡河山。
老人說:“仙鶴,瓊花,咱們回谷!”
“是,師祖?!毕生Q和瓊花同聲回應。
于是,三人離開石臺,朝溫泉谷內走去。身后帶起一路風塵,漸漸的,夜色下,云遮霧朦,溫泉谷和整個千峰融為了一體。
《正文》
——十三年后。
西山西麓,大森林。
晨光下,郁郁蔥蔥的林木,遮天蔽日。吐著芬芳的林下青草藤蔓及灌木枝葉正茂;花蕊微露,晶瑩如珍珠般透亮欲滴;棲息在樹冠的鳥兒們開始歌唱,和著輕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湊成了美妙的音樂。
悠悠自天際傳來,一片山歌。有一位英俊的少年郎,漫步走在林間小道。他叫瑤峰??∏紊碜?,白裳侍劍,輕櫻隨風,一頂百草帽,多少英氣,羨煞山間精靈。
清風習習。歌聲驚動了林間百獸;麋鹿,松鼠,白兔,竹葉青等小動物偷偷的躲在樹后和草間,跟隨著風景一路前行,它們不知道少年的底細,但它們很欣賞少年的風度。不管他是來自何方,也不管他會給大森林中帶來什么危害,精靈們都是心意相通的要緊跟著他,要看他來到大森林中意欲何為。
一縷陽光透過參天林木的葉隙映射下來,絲絲強光晃著白氣耀得人睜不開眼睛。少年忽然停下腳步,抬頭望向莽林深處的迷霧,樹影婆娑幻出無數夢之憶境,似天堂之絢爛又似地府之陰霾,惑人心神。
少年忽然快活起來,也不理會森林中的詭異之形,縱身而起,從高大的樺樹上摘下一片嫩葉,放在臉上親著,不時蹦跳著。
瑤峰呀,英雄的少年郎!男兒的瀟灑,女兒的清逸!他帶著笑聲,遠遠的看見山坡上有一片海棠林,五月開滿了花朵,嫩得可愛,鮮得誘人!在晨光下,一片燦爛。
瑤峰跑過去,抓住枝條,跳上樹,他要在花海中度過一時,才不愧為少年郎!燦爛的陽光,燦爛的花朵,把他那俊朗的臉映得通紅?,幏逍α?,笑得那樣甜,那樣無憂無愁,往日的煩惱與磨難煙消云散。鳥兒們也飛來和他嘻戲;他就搖呀搖的,搖呀搖;花瓣兒就掉在他的眉毛上、臉脥上、手臂上,身上,美的他,都分不清自己是在畫中還是夢中游。
有雄鷹掠過長空,傳來攝人心魄的長嘯;瑤峰搖累了,就停下來,蹲身靠在樹丫上,遠眺奇幻秀麗的群峰,藍天白云悠悠,萬道金輝穿插其間;美麗的南潭,百丈高崖瀉下來的銀瀑,濺起一片朦朧的水霧,如白色的羽紗向林間,谷地彌漫,擴散。
大好的山水呀,讓人癡迷!
忽然,密林深處傳來一陣女子的哭喊:“你這個土匪,強盜,放開我……”
——什么?
瑤峰猛地坐起來,心說:一定又是個什么地痞流氓惡少的在調戲良家女子,我可不能不管!他一躍跳下海棠樹,顧不上身上的花粉花瓣,邁開步徑往哭聲方向沖去。
隔著幾叢灌木林,瑤峰一眼看見,大樹林間有一名五大三粗的壯漢,一只手腋下夾著一名少女,一只手扒開前方的野草藤蔓,徑往莽林深處走。那少女花容錯亂,不停掙扎著,叫喊著……那惡漢子忽然一手堵住少女的香唇,獰笑說:“美人兒,別叫,別叫,跟爺到那深處好好的。”
瑤峰怒火中燒,大喝一聲:“站住!”飛身踏過灌木叢,落在惡漢子的身后,“你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的欺辱山城姐妹!”
惡漢子嚇了一跳,猛抬頭,呵!原來是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這身板,這相貌,嫩不稀呢的,比自己還矮了一大截,也敢來打抱不平呀!這傲氣就上來了。他停步轉身,皺起滿臉橫肉,惡狠狠的說:“好小子,憑你也敢壞老子的好事,大爺送你上西天!”伸手一翻,自褐衣下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單手一刀徑朝瑤峰刺來。
瑤峰什么艱難險境沒有經歷過?又豈會怕他!他歷聲說:“英雄的山城姊妹豈容你如此無禮!”搶上前,右手一個漂亮的空手入白刃,奪過惡漢的刀;左手迅即搶過他腋下的少女。幾乎在同時,凝十成的功力飛起一腳。惡漢猝不及防,這一轉瞬間,被瑤峰踢飛出去,重重的撞斷數根樹林枝干,“嘩啦”的一聲栽倒在地上。
瑤峰放下少女,一步上前,一腳踏在惡漢胸口,喝問:“你還敢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嗎?”
惡漢給踩得冷汗直冒,“啊啊”的叫了半天,只說:“不不”?,幏逡彩且娝麣獯伲抡娴牟人懒?,便把腳一送,大漢又滾出去丈來遠,剛忍痛爬起來,瑤峰閃著寒光的劍刃又架在了他的脖頸上:“聽著,小爺就是大鬧京城的少年郎,瑤峰是也!今天且留你一命,要是再次見到你行惡,小心項上狗頭!”
瑤峰放下劍,惡漢看了他一眼,撒腿沒命的,不管絆著多少草根藤蔓落枝摔倒,連滾帶爬的跑了。
少女驚魂稍定,見惡漢跑了,瑤峰轉回身來,也顧不上衣衫零亂,就奔向前來,對著瑤峰深深一揖,說:“恩人,小妹蒙難,幸得小哥搭救,大恩不言謝!但請問小哥的大名?來日必當報答?!?p> 瑤峰咋聽心說:這妹子怎地先問起我的名諱來了?一點不害躁!就抬頭認真的看了她一眼,這一瞬間,不由得驚呆了。她,她……他失聲說:“霞兒妺妺,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少女吃驚,也抬頭正看瑤峰,這一番發(fā)自內心的欣喜呀!她高興的說:“瑤峰哥哥,真的是你嗎?”也顧不上男女之別,就要撲上前來。
誰知腳下拌著根青藤,上身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瑤峰趕忙前行一步雙手扶住,關切的說:“霞兒小心!”
霞兒身子就差點靠在瑤峰懷里了,她的眼神,和瑤峰哥哥英氣的臉,就近在咫尺。她的心頭狂跳,她的臉現(xiàn)紅桃,美眸中含著晶瑩的淚水,帶著哭腔,從心底里癡迷的說:“瑤峰哥哥,霞兒找得你好苦。你和姐姐為什么一聲不吭的就走了?是霞兒不好嗎?是阿爹不好嗎?是我們惹你們生氣了嗎?你……為什么要離開我們呀?”
瑤峰對上了霞兒的眼神,他的心在狂跳,他無法拒絕霞兒的愛,她的癡情;他真的想過,要好好的和霞兒在一起,用心愛她,呵護她??墒?,芳妺呀!芳妹!他一時心酸。芳妹為何而去?我……為什么還舍不得那多情灘,蘆花淀?我對得起曾經日夜陪伴我關心我的瑤芳妺妹嗎?
瑤峰慌亂的松開了扶著霞兒的雙手,不敢看她的眼神。他背過身去,顫抖著聲音說:“霞兒妺妺,……以后,你千萬別一個人亂跑了。這世上壞人很多,你一個女孩家很不安全??欤丶野?,別讓阿爹擔心。我,走了。”
瑤峰急忙忙的分開權木林,快步朝前走,但不知臉上為什么火燒火燎的。
霞兒一時愣怔,沒有反應過來,眼睜睜的看著瑤峰走出好遠了,這心里急呀,忍不住大聲喊:“瑤峰哥哥……”
可是瑤峰走得更快,轉眼消失在密林深處。霞兒有一千種理由要追過去,可是腳下卻像生了根一樣挪不動;瑤峰哥哥為什么這樣決絕,連多和霞兒說說話也不行嗎?
莽林中呀!空林風過,鳥語無聲。
霞兒周身泛起了一陣寒冷,忽然感覺到很害怕。她蹲下身來,用手抱住自己的頭埋在裙擺里,一時悲從中來,抽泣出聲。
……瑤峰哥哥!
……誰能撫慰她,這顆孤獨,思念,受傷的心呀!
她永遠,忘不了:
莫日紅山上,英雄的少年郎拉著瑤芳姐姐快樂的飛跑,一路歡歌,一路笑語;美麗的情人谷澗水中,自己怎么就在洗澡,他怎么就在岸上傻子般的瞧著,看得我好羞!還有那荷萊池蘆花淀中,怎么就那么多好兒郎圍著他說笑,他干嗎就只瞧著我笑?窗前明月,靜夜無聲,少男少女吟詩撫琴,手把手的相授劍術,多少不眠的夜里,癡情相望,夢里都是笑。
小雪霞呀,耐不住寂寞,心中的相思苦,獨自一人跑下山城來,徘徊在西山翠谷秀美的山水間,要找他,哪怕天涯海角。可是現(xiàn)在見到他了,他又走了,你干嗎還呆著呀?你干嗎不追過去呀?!
癡情的人兒!
瑤峰離開翠谷莽林,轉向西偏北方向,沿著小清河順流而下。
一路真是好景兒!
靜聽著流水拍擊巖石的“嘩嘩”聲,鳥兒飛過林梢的“啾啾”聲。瑤峰放下包袱,蹲身到小清河邊,隨手挑了一把清水,望著水中自己紛亂的倒影,還有自由自在暢游的魚兒,心中無限舒坦。經過了多少人間坎坷,領略過世上萬千風光,遍嘗了俗世人情冷暖,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又有什么值得傷懷煩惱的呢?只要心中充滿愛,用心感受身邊的點點滴滴,珍惜自己現(xiàn)在所擁有的,最苦難的日子也會幸福滿了。
傍晚,瑤峰投宿在一個山中小鎮(zhèn),于小店中定了一間房,叫店家端上膳食,就獨坐店堂一角慢慢的吃著,并留心進出店家的客商。
這個小鎮(zhèn)依山傍水,也就十來戶人家聚居;但因為位于南甸城前往西府郡的必經之路,前后都相隔數十里少人煙,所以來來往往在此打尖的人很多,巴掌大的地界上開了數家客店,歇腳的,就餐的,住店的,倒是熱鬧得很。
店主人是外地人,但跑堂的是本地的,前前后后忙碌,待客的,收銀的,端盤的,收撿的,很是繁雜,緊張,但并不急燥,而是熱情,也很開心。
對門有一張桌子,坐著四個身材各異,在邊吃邊談;其中一個干巴瘦老頭,不住的斜眼看瑤峰。
瑤峰警覺起來,掃了一眼四人,暗吃一驚!這不是魏王手下的四名暗衛(wèi)嗎?那個干巴瘦老頭的叫車沙冷,大胡子的叫單通天,中等身的叫呼延達,還有一個矮胖子的叫歸海龍。四人中瘦老頭武功最高,矮胖子詭計多端,他們明面上都是京城的捕快。
瑤峰心生寒意。
這四人不在京城好好呆著,不遠千里的跑到這里來干什么?
兩年前,瑤峰,瑤芳兄妹倆年少氣盛,在上京天府城中殺了欺良霸女,作惡多端的魏府二公子,魏王暴跳如雷,懸賞千金,下令緝拿他倆,無論生死。當時,兄妹倆在眾俠義之士的多方幫助下,血灑西街,仗劍沖出天府城,遠走嶺西。殺手一路尾隨,瑤峰和瑤芳憑畢生所學,聯(lián)手才躲過截殺。
車沙冷等四人,受魏王嚴令,必要取瑤峰兄妹首級,以報喪子之痛。兩年來,四人發(fā)動各方勢力,用各種手段尋訪瑤峰的蹤跡;但近半年來瑤峰好像從人間消失了一樣,連蹤影都沒有。正當四人灰心喪氣想要打道回府之時,陰差陽錯,居然在這山野小店中壁面相逢。
四人本是江湖人士,曾經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六年前受魏王招安,進入天策府當捕快,暗地里卻是魏王死士,專干那種刺探政敵私情,殘害忠良,栽贓陷害的勾當。他們壞事做絕,又自負武功高強,當然不會把瑤峰兄妹這兩個小兒放在眼中。懸賞令下,江湖死士各路圍截,瑤峰兄妺無處可藏,只待他們精疲力盡之時,四人出手,那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嗎!
車沙冷的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