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悄悄摸回家,正好撞到了爺爺。
爺爺顯然也嚇了一跳。他想著我們應(yīng)該都在樓上,客廳這時沒人,才敢獨自在客廳包扎傷口的。
他的手臂上有好長一道口子,從肩膀關(guān)節(jié)處跨過手肘,地上還有一盆血紅的水,盆沿掛著一條半染紅的灰抹布。爺爺當(dāng)時正纏著繃帶,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們。
“我……我是剛剛搬窗戶時不小心滑倒割的……”爺爺像做錯事被抓的孩子,窘迫地解釋道。
爸爸不說話,默默幫忙包扎。爺爺?shù)纳袂槊黠@不對勁,這么慌張肯定不是滑倒割到的——也許是被人砍的。
等都收拾完后,爸爸先上了樓。我和爺爺斜對著面坐著,很長一段時間彼此都不說話。后來是爺爺先開口打破沉默:“你們剛剛,出去啦?”
“嗯?!?p> “外面……挺亂的?!?p> “嗯?!?p> “我剛剛?cè)バ⒓野参苛怂蠇尯托『?,順便……處理了一下后事?!?p> 我思緒亂了一陣:“他死了?”
“嗯?!?p> 劉叔叔最后一次乞求爺爺?shù)臉幼釉谖夷X中重現(xiàn)——“求求你們,這是……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證?!?p> 再想起他這句話,又憶起他當(dāng)時抬頭來的神情,眼中已經(jīng)沒有光了。原來那不是扯下臉皮的尷尬不自在,是失去希望的心如死灰。
“是為了家人嗎?”我問。
“是啊……”爺爺掏出打火機,點了支煙遞進(jìn)嘴里,眼望著門外,長長吐出一口煙來,“他不想讓家人受委屈,也不想再讓我們?yōu)殡y。小劉是個善良的好孩子,換成別人,早已……”
爺爺哽住不說了。我知道他要說什么。一開始我也以為他是個賴皮,最后一次闖進(jìn)我們家那會兒對他印象并不太好。他一定看見過街上都發(fā)生些什么,說不定也有動搖過——當(dāng)我想到這個念頭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這樣邪惡了——但最終理智使他做出了不理智的決定。
“他還有個老母親和女兒?!蔽艺f。
“是啊,我把他們托付給村口老富了?!?p> “老富?”
“就是來富爺,小時候還抱過你呢。他比我年輕,也有兩個孫子,平時家里熱鬧,所以囤了大量水和糧食,這段時間他不時接濟別人。”
我有了印象。來福爺退休后總搬個凳子坐村口曬太陽,是個很不起眼的老頭。沒事時幫別人干點小活賺煙錢,遇上熟識的小孩給兩顆糖,小朋友也愛纏著他,他就常講些上個世紀(jì)末的軼事。時間長了,鄰里有時會專門托他看小孩。
“他現(xiàn)在還和當(dāng)年一樣嗎?”
“沒多大變化,就是頭發(fā)白了點?!比缓鬆敔斂赡芤庾R到我問的不是樣貌上的變化,于是又補充說,“他是越活越年輕了,家里這幾年漸漸寬裕起來,子女也孝敬,他和村里街坊也處的舒服。他是主動提出收留小劉家那兩個的。”
接著又是各揣心思的沉默。
我本以為,這世上真如爸爸所言,皆是惡人了。但這個兒時都不怎么被我記住的來富爺,在世界已經(jīng)這樣亂的情況下,仍能在心中掃出一片凈土,潔身自好,不被濁世污染。于是我又慚愧起來,為的不僅是自己竟已有了惡人的想法,不僅是誤會了好人烈人,也為自己不加分辨,對這個世界妄自限定慚愧。
我決心要說服爸爸朝著美的方向看,比如媽媽。我從不覺得媽媽是被善良包裝的壞人,她不僅是爸爸的,也是我和米格的天使。爸爸這樣愛媽媽,他覺得周遭是污穢不堪了,遇了會自己驅(qū)散惡氣的芙蓉,他即使不愿承認(rèn)自己的理論錯誤,也會守著芙蓉仙子不放手。
就算人生下來會有惡的念頭,也會有與生俱來的對美好的向往吧。
可在離末日結(jié)束只剩最后半天時,我便沒心再有這個念頭了。
沒有被命運拉起又從高空推下,又怎么會在徹頭徹尾的絕望中成長。
奶奶她是禮佛的。我從來是不信鬼神,但當(dāng)她念起經(jīng)文時,我寧愿相信極樂的存在,又不由阿彌陀佛為爺爺祈禱。
末日只剩幾個小時就會結(jié)束,我們便忘乎所以,一時也被喜悅沖昏頭了。
米格蹬蹬跑上樓來,淚水縱橫地抱住我:“爺,爺爺他流了好多血!”
我們兩個抱縮在床上,大氣不敢喘。樓下乒乒乓乓的,鈍器落地聲和易碎品散落聲,交織著尖叫,咆哮和叫嚷逐漸遠(yuǎn)去,最后平息下來。我壯膽想下樓看看。
“姐姐,媽媽說讓我們不要下去!”米格拉住我。
“交給你一個重要的任務(wù),米格!”我故作鄭重地拍拍他的肩,“外面不知怎么樣了,樓上就是我們的安全基地。我去看一下,你要守護好我們的基地,我能相信你嗎?”
“好,保證不讓壞人得逞!”米格噙著淚,挺起他的小胸脯說。
我關(guān)上了臥室的門,躡手躡腳摸下去,壓著步子在樓下轉(zhuǎn)了一圈,沒有人,遍地狼藉。
在客廳,半扇玻璃門碎在地上,沙發(fā)上劃了好幾個口子,桌子掀翻在地;木凳直接被劈成兩半,零碎的小物件散落在各處,地上還有幾滴血斑;廚房里凌亂不堪,冰箱上下門都敞開著,每扇櫥柜都被打開,有明顯翻動痕跡;鍋被砸了個大窟窿,蓋在地上,一旁還有一把變形的鏟子;筷子鋪散在地上,墻角堆的糧食也被洗劫一空;兩個大桶,其中一個倒置著淌完了水,另一個不知所蹤。
我們遇上入室強盜了。
我奪門而出,門口一路過去,隔幾步一朵血花。我心知這回難了,沿著血花追去,一直追到路口,聽見吵嚷聲,才緊急剎住腳步,躲到一棟房子后遠(yuǎn)望著。
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正搬運我們的水桶向一輛面包車的后備箱送,車?yán)锩娑阎覀兌诘募Z食。車子很舊,車牌被摘了,車上好像還坐著兩個人,一個男人先上了車,另兩個要把桶遞上去。爸爸和爺爺追上去搶,給其中一個拿棍子的男人揮開了。媽媽窩在角落里抹眼淚,奶奶上去扒車門,但打不開,就邊拍車門邊罵著。
人都聚了過來,逐漸將他們圍上,并越靠越近。我不敢揣測他們是帶有什么目的還是純粹圍觀,就偷偷加入了圍觀人群。離他們更近后,我才看清爺爺穿的是黑色上衣,所以即使浸滿了血水,在遠(yuǎn)處也看不清,只有不住在地上綻開一滴才被人知道。爸爸肩上也有刀痕,但不深。另一個提到的男人揮刀威脅著,爺爺撲上去奪刀,那男人和爺爺糾纏一陣后把刀拋在地上,跳上后備箱,車子即刻就發(fā)動了。奶奶追了幾米,跟不上,遠(yuǎn)看著車子開去。后備箱的幾個男人還挑釁地向我們揮揮手。
車子開走后,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強烈的危機意識席卷了我,我撥開人群,沖上前扯著嗓子喊:“為什么不讓他們搶!”
他們怔了一下。
人群還是不斷聚攏。
“告訴我為什么!快要結(jié)束了為什么不讓他們搶!”
奶奶扶著爺爺垂頭答:“你忘了。開始前天下已經(jīng)兵荒馬亂了,說結(jié)束,誰知道是不是真的結(jié)束呢。”
我本來想說,你不是素來不相信這些的嗎,怎么這回也不覺得巧合了,但話到嘴邊成了另外一句:“所以早叫你不要自欺欺人啊?!?p> 圍觀的人已將我們兜進(jìn)一個圈子,這個圈子范圍越縮越小,我覺得他們投來的眼神也越發(fā)異樣和灼熱,伴隨血液在地上的滴落,紅色的氣壓從這群虎視眈眈之人身上散發(fā)出來。我們像被狼群裹住的小羊。
當(dāng)圈子范圍縮至半徑不足兩米時,我猛彎下腰,綽起那個男人掉落在地上的刀,雙手握著刀柄,空對著人群亂揮,邊揮邊嘶喊:“不許過來!全部后退,否則我砍死你們!”
我邊說邊假裝揮舞著刀,人們互相看了一下,沒太大反應(yīng),但停止聚過來了。
我又瞪起眼睛,竭盡力氣吼了一聲,夸張地對他們比劃砍人的動作,頭部大幅地擺動,使我勉強扎上的皮筋滑落,發(fā)絲隨炎日蒸出的汗也粘在我的臉頰,粘在我發(fā)紅的眼圈下,使我像頭不被控制的怪獸。
我故意上前兩步,他們這才紛紛后退,讓出了一條路。我就左手拉住爺爺往回奔,右手還舉著刀揮著,不斷回頭對奶奶他們喊“快點回去”。
一到家,我就趕忙將卷門放下鎖死,扶爺爺躺在沙發(fā)上。起身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滿手淌著血。爺爺背后中了挺身一刀,將整件衣服染透了,也染到我手上。聽到動靜,窩在樓梯口的米格也跑下來,趴在爺爺旁邊嚎啕大哭。
奶奶和媽媽為爺爺和爸爸兩個傷員忙得手忙腳亂,只有我怔怔地看著自己通紅的手。我大喘著氣,用手撥開頰邊糟亂的頭發(fā),用手背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我當(dāng)時狼狽的樣子一定讓人以為我發(fā)瘋了。
當(dāng)我回過神時,爸爸已包扎好癱坐在沙發(fā)上,奶奶和媽媽手上的事停了。米格邊抽泣邊說:“爺爺你看,我把房子保護的很好,沒有讓壞人進(jìn)來呢……”
爺爺蔫著氣兒,用游絲般的聲音說著:“好,好……”
“120,快打120!”媽媽哭道。
“沒用的?!卑职株幹砬檎f。
“那110呢?”
“打給誰都沒用的?!?p> 所以做什么都于事無補了嗎?
我們守在爺爺旁邊,看著他越來越艱難地呼吸著。平日總和爺爺拌嘴的奶奶現(xiàn)在也緊握著他的手泣不成聲。
“還有幾句話……”爺爺微張開嘴,瞇著眼看我,“小雪,我對不住小劉,房后那個廢棚,我藏了點囤貨,你,你去找來富……”
想對我說的就這個嗎?找來富爺一定要我去嗎?你自己起來找他??!這個時候了,這個時候你還在想別人嗎?劉叔叔的離開怎么又是你的事了?
“真的還值得嗎?”我避開激動的情緒質(zhì)問他,“這個世界已經(jīng)壞掉了,充當(dāng)好人有意思嗎?”
“世界是不論好壞的……”爺爺喉間清了一下,輕輕說,“好人主導(dǎo)的世界善,壞人主導(dǎo)的世界惡……好孩子,我們不能善良的話,這個世界就要讓給壞人了……”
隨著最后一句話微弱從他口中送出,他終于氣盡,完全合上了眼。
幾秒后,外面天色驟變,黑壓壓的云聚攏而來,一聲悶雷后,爺爺?shù)纳碜踊梢恢瓴凰愀叽蟠T壯卻長勢極好的救世草,小雨也淅淅瀝瀝下降了來。
第三場末日結(jié)束了,和這個夏天一起結(jié)束了。
我們在細(xì)雨中將這株救世草種在了后院,葉間開出了幾朵俏麗的花,晚霞粉的花瓣在雨水的清洗下嬌而不艷,郁而不俗,盡管不惹眼,卻是這荒蕪園中最美的景了。
這株盛開在末日尾巴的救世草,沒有結(jié)果,無人采擷,后來直至我離開前也未曾凋謝。爺爺換了一種方式守護這個世界,這個他用盡所有善意卻不能為他善終的世界。
我動搖了。如果我們的善良不能換來世界的美好,我們?yōu)槭裁匆俗约耗??如果真的有回報,劉叔叔和爺爺怎么會離開呢?街上行走的又怎會是群沐猴而冠的魔鬼呢?
從末日結(jié)束時起,生態(tài)就慢慢恢復(fù),只是需要給這個過程一定時間。在這段時間內(nèi),人吃人的現(xiàn)象沒有結(jié)束,但救世草卻不會再出現(xiàn)了。不多久,這種植物數(shù)量驟減,基本絕跡。
我的初中延遲了近兩個月才開學(xué)的時候那兩個月里也仍是混亂的。雖然一切恢復(fù)得很快,但人們一時沒能及時跟上節(jié)奏。末日結(jié)束約摸半個月后,人們才徹底相信救世草也不會再出現(xiàn)。
公共秩序只一個月就恢復(fù)如初,不同職業(yè)的人先后上崗,世界又陷入了不息的奔波中。破壞的環(huán)境恢復(fù)速度非常驚人,百年前的老樹被人挖了,雨后也許又如先前長在原處。
這不久我們過回了先前漫無目的的安適生活。有關(guān)干旱之事成了飯后閑談,仿佛成了上世紀(jì)之事,隨著信息的不斷更替也正從人們口中淡出。
開學(xué)后有一天,我偶然發(fā)現(xiàn)日歷時間被撥至兩個月前,于是恢復(fù)階段的這兩個月便從地球時間里徹底消失,關(guān)于第三場末日的一切,竟無跡可尋,無人可知了。
遺忘也許并不總是壞事。接受創(chuàng)痛的人至少再也不必回憶起那些可惡的記憶。
值得一提的幸事是,李叔逼孩子休學(xué)的事被抖出,他成了輿論的眾矢之的,趙阿娘的四個孩子恢復(fù)了受教育的權(quán)利。
再之后我們搬了家,這次是爸爸媽媽帶著我和米格言正言順地同居在一起。
蘇醒笑
正義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