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笔掙柲剜哉Z,隨即看著夏欣說道,“這里的人將你奉為神圣,視作成他們心中長存不滅的永恒,如此演變,不出意外的話,會代代相傳,即便千百年更迭,再見依舊似曾經(jīng)?!?p> 夏欣輕嘆,“如果我想,可以將他們所有人的心念記憶都磨滅?!?p> “這樣,總歸是不太公平。”蕭陽開口,又道:“何不順勢而為呢,化作世人的心中的信仰,流芳千秋,于人間的凝聚出一份不朽的生靈氣運,有益無害?!?p> 夏欣一笑置之,“我又不以功德證道,凝聚生靈氣運做什么?再者,凡間一世匆匆百年,人命終有窮盡時,我未曾完全逆轉(zhuǎn)他們生死,所做一切之微末,不過是讓他們相比原來活得更久一些而已,如此,受之有愧?!?p> 蕭陽面露輕笑,“已經(jīng)很好了,無病無災(zāi),幸福圓滿的過完一生,于凡人而言,何嘗不是最大的心愿。倘若沒有你,這座鎮(zhèn)子何來今日之盛景,倘若沒有你,二十年歲月,這座鎮(zhèn)子不知會增添多少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嚯y當頭,生亦無歡,凡間無休無止的輪回,得以解脫,這已然圣人之舉。昔日的蘇爺爺,雖生而平凡,但有一顆向往天下的慈善圣心,他無私奉獻的傾盡一生,以醫(yī)術(shù)造福四方,除病免疾,縱然遠歸天去,可功績不滅,永遠活在人們心中,對此感恩戴德,莫敢遺忘。”
他深深注視著夏欣璀璨而美麗的眼眸,就在先前人們齊跪于地,心有所念時,他便忍不住以此去追溯了昔年夏欣在這座鎮(zhèn)上的所作所為。
最初時的夏欣,真的很純真很善良,只是礙于這世道的險惡,不得不將這份與生俱來的純真善良隱藏起來,漸漸的,于無盡殺戮的流血歲月中,締造出一個冰冷無情,令世人聞風喪膽的“靈地神體”。
但蕭陽始終相信,她的初心一直未變,依然是那個善良的小姑娘,當初燼土的三年歲月足以證明一切,唯一不同的是,這份善良,已經(jīng)深埋心底,化作因人而變。
其實這才是最正確的,什么樣的人,以什么樣的方式對待,自最一開始夏欣便深刻明白這樣的道理,否則,她早已死在那血骨漫天的十年歲月中。
夏欣洞悉一切,道:“換作是你,又待如何?”
蕭陽略加思索,最終微然一笑道:“如你一樣。”
“那你還讓我順勢而為?!毕男捞志鸵蚯按蛉?。
蕭陽倒退,連連解釋,“可若將我換作是這鎮(zhèn)上的人,同樣會對你感激不盡,奉為神圣。”
夏欣收手,道:“有那座泥胎神像便夠了,只要我不斬斷其中的因果牽連,在香火氣運的滋潤下,終有一天會誕生出神性,庇佑此鎮(zhèn)萬世。”
“這樣也好。”蕭陽笑容燦爛。
夏欣忽然眼神一變,如有水波流轉(zhuǎn)。蕭陽微微皺眉,被對方這樣盯著,有些不適,“怎么了?”
“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自當初燼土一別三年后,你臉上的笑容變多了很多嗎。”夏欣瑩白的俏臉漸漸生出笑意,一雙眼眸在絲絲月光與燈火的映照下,明亮的宛如日月星辰。
蕭陽腦袋輕垂,目光躲閃,“不是你說讓我以后不準板著個臉,你要不喜歡,我變回過往模樣了?!?p> 夏欣輕笑出聲,眼神再變,猶如睥睨,志得意滿地打趣道:“還變得回去嗎?”
蕭陽轉(zhuǎn)移話題,“今晚過后,明日全鎮(zhèn)人們必將蜂擁而至,你打算在這待多久?”
“我只是想回來看看,這些人相安無事就好,沒打算久留?!毕男阑貞?yīng)道。
蕭陽聞言沒再過問。
月光皎潔,燈火明亮,又過了一會兒,宅子外邊傳來敲門聲,蕭陽前去開門,發(fā)現(xiàn)正是田凡,提著兩個沉甸甸的木制食盒,讓他佝僂的腰怎么也直不再起來,蒼老的面容露出和善笑意,“鎮(zhèn)子街上這會都相繼打烊了,買菜耽擱了點時間,還好新老肆里隔著不是很遠,讓你們久等了?!?p> 蕭陽接過田凡手中食盒,溫和笑道:“麻煩田爺爺了?!?p> “哈哈哈,這算什么麻煩,小夏是咱肆水鎮(zhèn)的天女,公子又是小夏郎君,一樣的,只是我們這些凡人也沒去修行界見識過,要是飯菜不合口,可不要怪啊?!碧锓餐α送ρ鼦U,耿直笑道。
“田爺爺誤會了,我不是?!彪m然對方?jīng)Q計不可能相信,但蕭陽還是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
“年輕人嘛,總是要委婉羞澀一些,這老頭子還是能理解。”田凡也沒多想,笑意和藹。
兩人一同來到桌前,夏欣和蘇誠早已坐下,正看著他們呢。
蕭陽剛把食盒放桌上,田凡就著急著都打開,將里面的飯菜全都取出,“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肆水鎮(zhèn)雖然偏僻了點,但也正是因為這附近山水養(yǎng)活了世世代代。”他小心翼翼地將食盒最底下的一盆豬蹄湯取出,然后沿著桌面推向正坐在一條長凳上的蕭陽和夏欣面前,道:“這是鎮(zhèn)上柳二今日剛打回來的野豬,味道最是鮮美,小夏,快嘗嘗,哦,對了,公子叫什么名字?”
蕭陽笑著回應(yīng)道:“我叫蕭陽?!闭f完他又介紹道:“這是我徒弟,叫蘇誠?!?p> 不知怎的,看著田凡,蘇誠心緒低靡,有些難受。
“公子俊朗秀氣,風姿非凡,和小夏倒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般配,這孩子也是靈秀可愛,不是凡俗能比啊。”田凡隨心笑言,說話間,從邊上那碗壘成小山般的鴨肉中為蘇誠夾去一個鴨腿。
蕭陽偷望夏欣一眼,端起對方舀來的豬蹄湯喝了起來,味道的確實極好極佳。
“小夏,這些年你都去哪了,那年你突然消失,我們還以為你會和往常一樣,十天半個月就會回來,不曾想,這一晃,就是一二十年?!碧锓渤雎曉儐?,這里是凡間界,他們作為凡人,自然不知道夏欣的種種事跡,雖然這些年不時便會有修行中人來此打聽關(guān)于夏欣的消息,也曾聽他們偶爾提及過什么靈地神體,但誰又會去聯(lián)想其中呢,甚至連究竟是什么都不清楚,也沒人去在意。
“很遠的地方,歷經(jīng)了不少事?!毕男篮唵位貞?yīng),自然也不會去多說關(guān)于修行界的事,除了可能會令人驚嘆外,似乎沒什么太大意義。
田凡點了點頭,倒是沒選擇多問,“都說修行界殺伐不止,生死無數(shù),其實凡間也差不多,帝國東邊這些年一直都在打仗,兵荒馬亂,民不聊生,還好咱肆水鎮(zhèn)偏遠,沒受到殃及。”
“人心作亂,到哪都一樣?!毕男赖f道。
田凡仍是點頭,而后道:“對了,小夏,這次回來,你們打算住多久?!?p> “我們只是回來看看,很快就會走。”夏欣模糊意思回應(yīng)。
“聽說修行艱難,風餐露宿,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難得清寧,多住些時日吧,放松放松也好,耕田勞作,上山打獵,日子久了也會心生疲憊,心生厭倦,凡人如此,何況是你們,修行漫長,路遙且阻,總得適當停下來,修養(yǎng)修養(yǎng),散散心,明天啊,我去鎮(zhèn)上多買些菜?!碧锓采n老的笑顏非常淳樸,他沒見過修行界,也沒出去見過什么世面,只能用些最簡單的東西來闡述出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
夏欣也笑了,只是未說話。
這餐飯持續(xù)了很久,很溫馨,過程中,蕭陽心中逐漸沉重,看著田凡,忽然想自己李村的爺爺了。
蘇誠則更甚,他是個很堅強的人,可是當田凡時不時往他碗中夾菜時,眼里的淚水就止不住的往下掉,最后更是直接放聲哭了出來。
田凡當場顯得束手無措起來,是菜太咸了,太辣了,還是苦了,是不是爺爺樣子太邋遢,嚇著了,明天我去好好打扮一下,都怪爺爺。
老人一個勁的問,一個勁的怪罪自己。
蘇誠連連搖頭,不是不是的哭著開口。
蕭陽嘆息,豈能不知其中緣由,最終向田凡說明了一些有關(guān)蘇誠的情況。
田凡長嘆連連,甚是心疼眼前的小家伙,麻繩專挑細處斷,飽經(jīng)滄桑的童年,還要多增這樣的不公苦難,蒼天待人何至于此?
“萬幸有蕭公子啊?!弊詈?,田凡這樣開口。
而蕭陽卻不這么認為,目光逐漸迷離,心有愧疚,當初如果自己早些答應(yīng),蘇誠爺爺也不至于以身赴死啊。
陰陽同心鎖暗中共鳴,夏欣與他心意相同,她握住對方一只手,心靈交織的溫暖,無聲勝有聲。
最終,宅子的大門再度敞開,蕭陽和夏欣站在門前,目望著那一直說不用遠送的田凡。
月色下,佝僂老邁的身影顯得孤寂,緩緩行走在晚風里,漸漸渺小,直至消失。
蕭陽喉嚨滾動,這一刻,他覺得眼睛很酸澀。
夏欣伸手挽住他的身子,微微往自己這邊攬。
門內(nèi)無聲,門外月光皎潔,風吹斷壁殘垣,透露出一股蒼涼與荒蕪。
兩人在此站了很久。
蘇城擦干凈眼角殘留的淚水,聽話早早便已上樓,進入一間簡潔的小房間,躺在床上,望著小窗,望著外面那輪高高在上的明月,無法安眠。
恍惚間,蕭陽視線又轉(zhuǎn),由下往上,整個人落進了夏欣懷中,他收斂滄桑迷惘的思緒,弱弱說道:“你做什么?”
“休息一會,明早啟程,我可不想一大群人跪倒在我面前又哭又喊,受不起?!毕男涝捳Z輕淡,一步幻滅至二樓,進入了那間昔年自己居住的房間。
“嘎吱?!?p> 房門與宅門同時自主闔上,沉悶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房間內(nèi)部十分干凈,一張桌子,一張木床,掛著白色半透明的紗簾,就像是時光倒流,穿越過往,來到逝去的舊歲月中,這里的一切都沒變,始終如初。
白色紗簾自行揭開,夏欣坐在床邊,懷中的蕭陽掙扎,“放開我啊?!?p> 夏欣不予理會,溫香如玉的嬌軀一轉(zhuǎn),雙腳落在床上,身子往里挪動,直到不至于讓蕭陽小半邊身子懸空在床外才滿意。
她身軀微微后傾,靠在床屏上,盯著臉上已悄然涌現(xiàn)紅暈的蕭陽笑道:“放下心中所有念想,讓自我空明,好好睡一會吧?!?p> “你這樣,我就是死也睡不著。”蕭陽羞憤。
夏欣不再看他,而是望向床邊墻上的窗子外,她宛若一個超然于天地,不染世俗氣息的絕代天女,膚如凝脂,容顏無雙,在柔和月色的照耀下散發(fā)著一種出塵若夢的圣潔光輝,璀璨而美麗。
蕭陽掙扎一會無果,漸漸地也就順從了,閉上眼睛,安靜躺在夏欣懷中,心神徜徉于極致的溫香柔暖之中,思緒沉淪深陷。
勿想,勿念,勿做,勿管,一切完全的放松下來,如此極致的安寧,有生于世間以來,他似乎從未感受到過,真的好舒服。
他想,哪怕此刻就這樣死去,恐怕也能無憾吧?
漸漸地,他不由自主將腦袋靠向了對方胸膛。
漸漸地,他生出一種酣睡之意。
漸漸地,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官知覺。
漸漸地,他感到意識心智在潰散。
......
最終,他竟真的一臉祥靜的在夏欣懷中漸漸睡去。
夢中飄蕩著柔情,隱約能聽到他微弱的聲音,“世上怎么會有這樣好的你......”
夏欣笑意柔婉,修長白皙的玉指一次次劃過懷中那張清秀臉頰,“總將自己搞的這么累?!?p> 這一晚的肆水鎮(zhèn)難以寧靜,夏欣歸來的消息猶如山洪海嘯般沖蕩開來。
人們?nèi)缋棕灦?p> 人們心神皆震。
人們不可置信。
人們逐漸回神。
有耄耋之年的老人激動到老淚縱橫。
有不復(fù)當年青春歲月,發(fā)絲初顯白的長者興奮大叫。
有曾經(jīng)年幼,如今風華正茂的少年姑娘們滿眼崇尚。
有新生代的孩童懵懂無知的小聲詢問......
此起彼伏的嘈雜聲好似一場狂風驟雨,在夜幕下瘋狂蔓延,將這座太平溫馨的鎮(zhèn)子淹沒,人們紛紛朝著老肆里靠近,待到黎明破曉,晨光綻放,拜見他們心目中那個永世不滅的無上天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