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亭姝還記得周文也果然去了上海便一個電話也再沒打來,后來熟悉了社里的工作,也將這事拋到了腦后。她上班的雜志社不大,攏共加主編和自己五個人,兩位男同事,一位女同事。她平日的工作就是審核稿件,校對完后和另一名女同事帶去印刷廠印刷,他們的刊物登的都是花草、茶道、田野一類美文,連她也覺沒勁,讀者更是反應(yīng)平平,故銷路不好。今天起的晚,她料想大家都已經(jīng)到了社里,所以讓司機直接開到雜志社門口下車,進了門卻沒看見主編,松了一口氣。卻見大家都圍在一起討論什么,見她來了道:“快過來,特大消息!來了新主編,何主編被換下了?!蓖ゆ畔掳怖说首幼^來道:“我還以為他是老板呢,這銷路這么慘淡還堅持了這么久,也是不容易?!狈矫溃骸斑@你就不知道了,原來文言獨占鰲頭的時候,何主編可是獨辟蹊徑,堅持收白話作品,自己還親自動筆投稿寫白話詩,也算是先鋒人物,只是現(xiàn)在...”亭姝道:“或許是年紀(jì)大了,轉(zhuǎn)而守拙。對了,新主編怎樣,帥嗎?”蔣吳興道:“比何主編年輕,不過也該三十多歲了。人卻穿的老氣,別不是《新樂》得從白話倒退為文言了?!狈矫溃骸澳堑共恢劣?,文言小說雖說看的人不少,但大家也都知道已呈頹勢,況且看報的都是學(xué)生們,我看出幾期外國小說專刊倒不錯。”江蕓道:“說得好像你是老板一樣,再說人家都是本刊自己譯用自己的稿,真要給你出這活你攬得了嗎?寫幾篇酸詩倒還?;H??!北娙肆闹Y吳興眼尖瞅著人來,道:“噓,人來了?!蓖ゆ娨粋€戴玳瑁眼睛,著月白長衫,蹬棕色皮鞋的男人進來,一手抱著皮包,露出厚厚的一踏紙邊,一手拎著咖啡,道:“今天的事恐怕有點多,先買了幾杯咖啡給大家提提神。”又看向亭姝道:“這是王小姐吧,我剛才已經(jīng)和他們打過招呼了,我是董蘭年?!蓖ゆ退帐值溃骸岸骶?,您叫我亭姝就好?!?p> 他應(yīng)聲后布置任務(wù),道:“咱們雜志現(xiàn)在改做新潮文章發(fā)表,要和人們的生活相關(guān),愛情、婚姻、家庭、哲學(xué),這些都是我們收稿的范圍,我也是臨危受命,暫且先這么做著看看效果。吳興和方茂就負(fù)責(zé)重設(shè)版面,這里的稿件都是我審核過的,江蕓直接排版吧。”想起亭姝沒有審稿任務(wù),補充道:“亭姝和我一起去趟印刷廠?!贝蠹腋髯灶I(lǐng)到任務(wù)忙碌起來,董蘭年和亭姝開車去往印刷廠,路程遠(yuǎn),亭姝想了許久找了個話頭:“沒想到主編會開車。”董蘭年道:“怎么,我看起來很老派?”亭姝笑道:“看上去確實有點?!倍m年笑道:“憑外物瞧人可瞧不準(zhǔn),我雖然穿的老氣,可也是看過《玩偶之家》的人。”亭姝道:“這話我可也回敬您,看過《玩偶之家》也不代表就是新派了,我大哥的書柜擺滿了新書,卻也只是叫我隨便找份工作趕個時髦,將來談親也可談得高些?!薄笆赖廊绱?,令兄也是為你著想,若有得選,大家誰不想安穩(wěn)些,不少上班的小姐可真正是為了生計的?!蓖ゆD(zhuǎn)頭正要回話,一個急剎車令她頭撞到前面。她一面問怎么了一面抬頭,只見學(xué)生們舉著旗子連成一條隊穿過馬路,一面喊著口號。董蘭年道:“是游行的學(xué)生,昨天一個英國人強奸了一名女學(xué)生,警局連抓都沒抓,也沒讓報社報道,只給了一筆錢給學(xué)生家長敷衍了事。這才激怒了學(xué)生們?!蓖ゆ溃骸坝涡型炅四?,若是不打算抓還是不會抓的?!倍m年道:“能上金陵女子大學(xué)的又有幾個貧寒人家?再說即便螢火之光也總會有些作用的?!蓖ゆ袊@道:“但愿吧,這些孩子倒更是該敬佩的?!倍m年笑道:“怎么說?”
亭姝道:“若先生光著膀子在河里游泳,看見有溺水的孩子可會去救他?”董蘭年道:“自然會。”亭姝道:“那若先生衣服中裝著價值不菲的珠寶可還會立刻跳下去?”董蘭年明白了她的意思,沒做聲,只是笑了笑。
亭姝也笑道:“區(qū)別只在有無之間,擁有所以怕失去,無有所以無畏。”學(xué)生們散開,話題終結(jié),董蘭年便專心開車。
她的“更”是和受壓迫到無法生存吃飯,活不下去的那些人相比。這些游行的孩子有的是出于義氣,有的是趕時髦,卻也有真心追求平等正義之輩。不論如何,這些富貴子弟享受著父輩的權(quán)勢財產(chǎn),即便不與人為惡,欺壓百姓,也大可以不去攪進這灘渾水,畢竟他們的利益并不受損。可他們愿意為了普通人的不平冒著風(fēng)險進去,確實比那些被迫反抗的起義者勇氣更大。革命家她向來是贊同的,不過這些孩子她敬佩他們的精神而不贊同他們的行動。
說起來她今日已經(jīng)足夠交淺言深的了,這位主編幾句話將她的態(tài)度都勾了出來,自己對他卻一無所知。若他是政治上的學(xué)衡派想必是不贊同她這樣的年輕人的,若是上面派來的監(jiān)視者她可能已經(jīng)在他們的可疑名單中了。不過好在她點到即止,并無話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