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種牛肉的男孩（2）

　　這次的委托是專精于情報工作的Seven協(xié)會所委派的。

　　受雇于解決“農(nóng)場主”的Seven協(xié)會三科收尾人并沒有過度參與戰(zhàn)斗，他們只是對農(nóng)場主進行了一定的調(diào)查，隨后把剿滅工作派遣給了協(xié)會直屬事務(wù)所?？上切┦聞?wù)所大多沒有合適的高階收尾人。因此，Seven協(xié)會便找上了Egoist團。

　　一方面可以說，因為處理扭曲是Egoist團的特長之一，并且在另一方面，這是一個值得信任的組織。Egoist團長期同手指們的關(guān)系緊張，俗話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Egoist團也就這么和協(xié)會走得近了。這也是為什么希爾娜和千雪的收尾人證這么快就能下來。

　　話說回農(nóng)場主。彼得小心地打量著這攤?cè)饽唷?p>　　果然沒錯，“農(nóng)場主”還沒死透。盡管沒有心跳、沒有呼吸，甚至幾乎停止了生命活動，他的本能還是催促著他盡快修復(fù)維生的生物組織。

　　在這彌留之際，農(nóng)場主眼中的鮮紅色第一次消退了些。他抬頭望去，正對上彼得俯視的目光。

　　“……殺、殺了我吧。”兩口鮮血從食道中涌出，他的用破碎的聲帶艱難地哼了兩聲。

　　彼得看著那家伙，神情冰冷。

　　“看來你還是可以溝通的。”

　　“殺了我……求求你。我已經(jīng)……沒可能活著了。”

　　彼得冷笑了一聲：“你的身體好像還在努力地自我修復(fù)呢?！?p>　　“那是……徒勞的……這樣的我……還要兩天……才能……徹底死去……”

　　“殺了么多人，你倒是想輕松輕松地去死？”彼得“饒有興致”地在旁邊一坐，冷笑一聲，又回頭揮了揮手，示意希爾娜和千雪先回事務(wù)所，這里自己來善后。

　　農(nóng)場主罕見地苦笑了一聲，食道里吐出些惡心的異物：“你是……嘔……該死，內(nèi)臟碎片……你是收尾人，對吧？”

　　彼得只是點了點頭。他從來不把這些怪物化的家伙當(dāng)作什么可以寬恕和拯救的對象，因此也沒必要講什么道德仁義、人道主義之類的東西——你都拋棄人的身份變成怪物了，再拿人類的眼光來看你，多少有點不合適。

　　“這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覺得有意思，就給我個、咳咳、痛快，怎么樣？”

　　農(nóng)場主的聲音疲憊而痛苦。聽得出來，有一副不知道死亡為何物、永不停止生長的軀體，并不見得是好事。

　　彼得點了點頭，他倒是好奇這家伙嘴里能說出點什么出來。

　　“……從前，在一個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的巢里，有個男孩兒?！?p>　　農(nóng)場主拖著疲憊沉悶的嗓音，用那已經(jīng)撕裂的聲帶，一點點吐出那些往昔。

　　彼得的臉上表情不變。

　　“男孩兒的父親在世界之翼里工作，所以，他的家庭條件，很不錯。”

　　“一天，男孩兒的父親代表公司舉辦了一場慈善活動——幫助后巷的孤兒，以此來彰顯公司的仁厚?！?p>　　“那天，他第一次看到，來自巢外面的孩子。那些孩子同他長得沒什么區(qū)別，可是卻穿著破舊單薄的劣質(zhì)衣衫、瘦弱無比。好在公司幫助了他們，他們有了在巢里生活的資格。由于父親的關(guān)系，男孩偷偷同他們成了玩伴?！?p>　　“當(dāng)天晚上，男孩的父親，請他們和男孩一起吃飯。孤兒們從沒見過這么豐盛的晚餐，一個個直流口水?！?p>　　“有一個女孩，笨手笨腳，不會用刀叉，于是父親笑著，讓男孩教她——男孩捏著她的手，切下了一塊牛排，送入了她的口中?！?p>　　“女孩咀嚼了兩下，笑著哭了出來。那個表情，非?？蓯郏泻⒁惠呑右餐坏??！?p>　　“從此，男孩兒……有了一個夢想，那就是，讓所有人都能吃上肉?！?p>　　“他希望，不論是巢里的人，還是后巷的居民，都能，吃上肉，然后露出那種表情……”

　　“時間繼續(xù)推移。因為父親主持這次援助，男孩同孤兒們一起上學(xué)、一起玩耍。他有了好朋友，有了小跟班，還同那名女孩非常要好。”

　　“每次晚餐后，女孩都為流連于肉的鮮美，于是男孩和女孩一起，去廚房里偷吃剩下的肉。偷到的肉總是格外的香甜……那段時間，幾乎每晚如此?！?p>　　“真是令人懷念的美好時光……”

　　那雙鮮紅的眼睛第一次帶上了些濕潤。

　　“但是，過了一段時間，男孩在早上醒來時，突然發(fā)現(xiàn)，其他孩子們不見了?！?p>　　“于是男孩找到了父親。父親說，援助活動結(jié)束了，孤兒們都去了巢里的孤兒院。在那里，他們會有新朋友和新同學(xué)，男孩只要管好自己，好好讀書，以后一定能再見到他們的?！?p>　　“于是男孩覺得自己被拋棄了，他憤憤地回了房間?！?p>　　“兩周后，有一天，男孩在學(xué)校里留到很晚才準(zhǔn)備回家。當(dāng)他走出校門時，他聽到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當(dāng)他循聲望去的時候，他看到草叢里好像有個東西。”

　　“好奇心促使著他走了過去。這個舉動讓他后悔了一輩子。”

　　“草叢里正是那個女孩。她渾身是血，四肢已經(jīng)不成人形，反倒更像是一些節(jié)肢動物的肢體。她背上長出的大號蟬翼已經(jīng)因為過度使用而斷裂脫落，染上了不少血跡?？噹Юp住了她身體的許多部位。當(dāng)揭開時，里面露出了可怖的病變……”

　　“女孩已經(jīng)奄奄一息，但在彌留之際，她還是看向了男孩?！?p>　　“她輕輕地說道：‘戴夫，我好餓，我好想再吃一塊牛排啊。’”

　　“然后，在男孩驚恐的目光種，女孩的嘴里伸出了屬于蟲子的、長滿剛毛的觸手，她的眼睛里長出觸角，一根根觸須從她的后背鉆出，貫穿了肺部，本屬于蟲子的體外骨骼撕裂了她的膝蓋……男孩眼睜睜地看著女孩變成了一堆蟲子的碎片。”

　　農(nóng)場主的聲音顫抖著。

　　“男孩一輩子不會忘掉那個可怕的場景……噩夢會時不時將男孩帶回往昔……”

　　彼得微微動容。

　　“直到后來，男孩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援助孤兒的計劃，只是從后巷的人中，挑出有特殊基因的人，供他們當(dāng)作改造的實驗品。而孩子更有生命力，更容易接納改造，所以，選出了那些孩子們。他們有些甚至本不是孤兒，只是因此變成了孤兒?！?p>　　“女孩只是一個失敗品，拼了命靠翅膀逃了出來，最終因為饑餓而加速了病變，被活活餓死在了男孩的面前。”

　　“男孩沒有忘記女孩的話，他努力學(xué)習(xí)，成了一名研究員——最終，他拒絕了世界之翼的邀請，轉(zhuǎn)而投身于研究能夠生產(chǎn)肉類的植物?！?p>　　“可是，他不被理解。所有人都嘲笑他，認為那是不可能的東西。他尤其不能忍受那群高中生憑著微末的生物知識就對他指手畫腳……”

　　“后來，戰(zhàn)爭爆發(fā)了，公司衰亡了，巢，覆滅了。”

　　“而他……他還是希望，能夠讓所有人都吃上肉……所有人……”

　　兩行眼淚從農(nóng)場主的眼角滾落。

　　“終于，在那一天，受盡欺辱、歷盡失敗的他，聽到了一個美妙的聲音……”

　　彼得看向了一旁的那座血肉雕塑——上面的人體器官是如此鮮活健康，簡直是完美的移植品……

　　然而那是用血鑄就的。

　　根據(jù)Seven協(xié)會的情報，那個雕像——其實是顆植物——依靠食用別的生物作為養(yǎng)分，進而“結(jié)果”。

　　在后巷，“別的生物”又能是什么呢？

　　他最終造出了生產(chǎn)肉類的植物。用摻入扭曲力量的方式。

　　但他沒能做到只是光合作用就能產(chǎn)出肉類的植物——縱使那些植物確實能生長出沒有細胞壁的細胞，乃至動物組織，它卻無法完全自主生產(chǎn)所需的營養(yǎng)物質(zhì)、合成那些動物所需的全部。

　　堿基對的修改和排布，比編程復(fù)雜和難以解讀得多。任何一個微小的改動可能影響整個生物的結(jié)構(gòu)，而大段的替換卻未必能起到什么實質(zhì)性的作用?？此迫哂嗟牟糠炙坪跻矃⑴c到了生命之中，如同最世界上最難以理解和解讀的文獻、最難以書寫和修改的程序，在他的面前劃下不可逾越的鴻溝。

　　但最終，他還是踏出了那一步。

　　那一步象征著他舍棄一切換來的全部。

　　盡管這一步對于奇點仍是遙不可及，他確實做到了打破動植物的界限。同一個生命體上能同時兼具大量含有不同遺傳信息的組織、甚至說是由成千上萬個不同生物構(gòu)成的聯(lián)合生命也不為過。

　　這種生命有別于共生，而是更進一步，讓組織與器官相互連結(jié)交織，就連交聯(lián)處的細胞所攜帶的遺傳物質(zhì)相似度，都隨著一個走向另一個的過程一點點過度。

　　所需的一切，不過一點點生命之外的介入——情感的力量，和無盡的嘗試。

　　這是對生命的褻瀆，亦是對生命的超越。

　　農(nóng)場主沉默著，看向自己的杰作。

　　“所以，這就是你造出它、并殺死那些嘗試破壞它的人的理由嗎？你甚至用人的血肉為那東西施肥？”彼得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波瀾。

　　“不是的，我……我……怎么會這樣……那明明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只是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很好聽的聲音……她……她啟迪了我該怎么做……”

　　農(nóng)場主的眼神中終于顯出了悲哀?？雌饋碓谏谋M頭，即便是一名扭曲也找回了些許的理智。

　　“我只是拿自己的身體做了一點點小小的試驗、非常微量的改造、就是那么一點點與眾不同的遺傳物質(zhì)……”

　　農(nóng)場主第一次因為精神上的傷痛發(fā)出了哀嚎。

　　“我……我變成了這樣……我的夢想……變成了那樣……真是荒謬可笑……”

　　彼得有些復(fù)雜地看著他。同情？不滿？憤怒？悲哀？不知道……或許都是，或許都不是。

　　“我……故事講完了?！?p>　　彼得點了點頭。光芒緩緩凝聚在他的手中，映照在農(nóng)場主的眼中，跳動著，搖曳著，似乎是如此溫柔，象征著痛苦的解脫。

　　“謝謝你……我，我還有最后一個乞求……”

　　“好想……好想再吃一塊肉啊……”

　　隨手摘下一顆血肉雕塑上的碩果，彼得將一顆鮮活的心臟投入了農(nóng)場主已經(jīng)撕裂的口中。

　　鮮嫩的汁水從口中滿足地溢出，感受著嘴里的鮮甜，農(nóng)場主閉上了他的眼睛。

　　隨后，光芒貫穿了那具奄奄一息的軀體。

　　那道柔和的光芒領(lǐng)著他來到生命之樹的末梢。透過那層疊繁茂的綠葉，他依稀看到那塊牛排，他依稀看到那個女孩的笑容，他依稀看到更多的光，光里有一個世界——

　　一個，所有人都能吃上肉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