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足足三個時辰,眾人才堪堪走到藏劍之處。
“羽毅,羽先,掃雪。大家休息半個時辰……再下一步?!庇鸺⑽⒋⒌穆曇趔E然響起,幾乎脫了力的眾人這才慢悠悠地坐在積雪被掃開的地上。各人從背上抽了兩根細(xì)長的柴火丟到中央,華無易用燒了一半的火把點燃了柴堆。
火把已經(jīng)換了三茬,比預(yù)想中的吃緊,所以點著柴堆后,華無易立即甩滅了火把。
剛開始,眾人累得很,根本懶得開口,只是在沉默中互相傳著行進(jìn)時揣在懷里的水壺以及幾大塊冷硬的肉干,邊在火邊烤軟,邊狼吞虎咽地送進(jìn)嘴里。
一刻鐘后,眾人進(jìn)食的動作才慢了下來。羽籍撥了撥火堆,又添了兩根柴。
“無易?!?p> 心不在焉地烤著火的華無易聞聲怔了怔,然后應(yīng)了。
“嗯?”
“你的法子很對。謝謝你了?!庇鸺^頭,神情柔和地看著他。
“不必,雕蟲小技罷了。食君之祿,為君分憂?!比A無易連連擺手,臉上卻掛起了羽籍所熟識的狡黠的微笑。
“你這么熟練,我險些以為……你是公輸門下的子弟?!庇鸺偷偷匦α诵Γ米笫謸瘟藗?cè)臉,直直地瞧著他。
公輸家善奇技淫巧,旁門左道,器械一類猶為精通。也正因重技巧而輕武道,以渭家、羽家、成家、華家為首的江湖百家都對公輸家嗤之以鼻。公輸家也只能屈居百家之下,仰人鼻息。雖然羽籍是在夸華無易能想出法子,精密測量,請人做出輔助的繩段,但落在耳里總教人有些不是滋味。
“籍兒說笑了?!比A無易嘿嘿笑了兩聲,立即反駁。
“我母親是華家的,我也是華家的。不是甚么公輸家的?!?p> “渭將軍……”列風(fēng)又匆匆跑進(jìn)渭威的書房,囁嚅著,不曉得說些什么好。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
“準(zhǔn)備好了?”渭威沒有看他,專心地整理著隨行的公文,“這一摞,這一摞……皆攜之進(jìn)京面圣。汝收好?!?p> “屬下明白……渭將軍……”列風(fēng)哽咽地應(yīng)著,淚珠子突然就滾落了下來,“可屬下不明白……何至于此?”
“邊疆苦寒之地,卻無敵無患,止有兩三小兒為盜。”也許是知自己大限將至,渭威竟難得地朝列風(fēng)笑了笑,笑容中隱去了長輩對晚輩的慈祥與不忍,“守之無用,戍而不擢。磋砣歲月,于國有損。留下之人,皆親與余浴血奮戰(zhàn)之手足,愿助余焚毀銅城。多說無益。汝不必再念,務(wù)以領(lǐng)諸卒入京歸隊為正職?!?p> “唯……唯將軍是命……”
那回答聲似帶有哭腔。
列風(fēng)胡亂地抹了一把飛紅的眼睛,丟下一句“將軍名冊上的人在右邊的營房里”,便落荒而逃。
渭威看著少年失魂落魄的身影,心中無聲地嘆了口氣。
太遲了……自己所做的這個決定,太遲了。
蹉跎了十年……浪費了他們的十年。
守城之兵,一年換一百人。許多無甚身世背景的黃囗小兒被調(diào)換到此處,忍著寒苦,沒有升官的指望,守著一座廢城,無休無止。
和他一同在戰(zhàn)場上浴血廝殺的老兵,也慢慢的老去。其中幾十個,家中人已經(jīng)死絕,有些本就膝下無子,有些因為饑荒病痛死去了。他們不像其他老兵那樣戀家,渴望落葉歸根,因為他們已無家可歸。他們只剩一條命,一身甲,一桿槍。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這樣的人,才無所待,無所依,無所懼,唯求一死。
這樣的人,才能助渭威,親手將銅城毀于一旦。
羽淵也會很歡喜罷?
他摸了摸腰間掛著的塤,輕聲笑了,眼前卻模糊起來。
到底是老了,孤苦無依的心緒比年輕時竟要濃上許多。
落下一聲嘆息,渭威拿起掛在墻上的孤霜劍,吹了吹落灰,背上背,步伐鏗鏘而沉重地邁出房門,走向右邊的營房。
“諸位,是時候出發(fā)了?!庇鸺玖似饋?,點著火把,一腳踩滅了火堆。眾人也隨之站起,俱是神光煥發(fā)。
“我與之前定好執(zhí)火把的四人執(zhí)劍留神,其余人拿洛陽鏟,掘出羽府!”
眾人得令,皆齊心協(xié)力的干起活來。由于前來的人俱是年輕力強、武功卓越之輩,不消片刻,一條幾近坍塌的密道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密道內(nèi)晦暗不明,陰風(fēng)陣陣,拿火把一照,才知皆由平整厚實的漢白玉筑成,本應(yīng)吻合嚴(yán)密的縫隙走形扭曲,爬滿了深深的裂痕。密道干燥森寒,深處隱約可見幾處坍塌。
羽籍表情沒有太大起伏,只是吐出了三個字:“進(jìn)去,挖!”
執(zhí)劍的四人舉著火把,眾人直接走進(jìn)了密道。隨著挖掘的深入,一處視野開闊的所在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這是一個百丈見方的密室,四壁用古樸的漢隸刻滿了羽家的功法與密辛。有幾人捺不住興奮,用渴求與貪婪的目光悄悄打量著四周。密室中央有一個圓形的祭壇,壇身雕琢的花紋正是羽家獨有的式樣。
如羽飄仙,如羽逸動。翩若驚鴻,矯若游龍。
羽籍眸光一沉,催促華無易道:“無易,我父親說焚道劍便在祭壇中央的祭臺上,你且上去看看。”
華無唱了個肥喏,便一步步登上了祭壇。祭壇中央,一個銹跡斑斑的銅盒,靜靜的躺在有些殘損的祭臺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華無易一把拿起劍盒,胡亂拂了拂。銅盒沒有上鎖。華無易見狀,輕而易舉地打開了銅盒。一陣嗆人的黑塵撲面而來,華無易被嗆得生生流出了淚水。
好容易止住了咳嗽,華無易這才打量起了盒中之劍。
劍鞘黯淡無光,似是燒焦一般,卻狠狠地制住了劍身的兇煞之氣。即使如此,那煞氣仍隱有泰山壓頂之勢,迫得他喘息不已。
這就是焚道。羽家以犯十惡及故殺人獄成者活祭百年,供奉出一把殺人喋血的厲劍。羽家一直祭以鮮血,卻從不曾從祭壇上取下殺人。
沒人見過焚道沾染鮮血的模樣。它是鎮(zhèn)門之劍,威懾的意味濃于親自殺人。然而,羽家衰微,焚道也只能從不食人間腥血的圣物,墮入凡塵的紛爭與血泊,變成殺人無情的煞器。
“有什么問題么?”羽籍的聲音自壇下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
“沒……沒什么問題,劍我拿到了,就是這塵有點嗆人?!比A無易抹了一把淚,提著劍走了下來,將劍交給了羽籍。
羽籍看了看那把劍,沒有接:“你先拿著。等下出去讓羽先用水擦擦這把劍再給我。”
“為什么?”華無易驚奇道。
難不成……華無易斂了斂眸,不敢直視羽籍。
“羽先是羽家人,能壓住這劍的煞氣。”羽籍并沒有看他,徑直地往外走,“況且羽先做事冷靜心細(xì),不像羽毅那般慌里慌張。再說,我可不想被嗆到?!?p> 待眾人走出密道之時,天色已近黎明。羽籍再次下令休息半個時辰,吃些東西再走。羽先討要了一壺清水去幫羽籍擦劍,整把劍都被他擦得明亮如初,纖塵不染。羽籍坐在火堆旁,倍感無趣,遂試著與眾人聊天解悶。
“小主,這密道與密室都是大手筆,羽家的深府真是好生得了?!背墒绦l(wèi)不由得感嘆道。
“這是羽家請人興建的?!?p> “哦?何人入得了羽家的法眼?”另一個侍衛(wèi)也來了興趣,追問道。
“江湖中最善工機的一家,是哪家?”羽籍并不著急回答,卻微微一笑,反問道。
“哦!哈哈……公輸家嘛!”成侍衛(wèi)撫掌大笑。
“滿門都是能工巧匠。”
“是啊,不過想來他們也只能干這個了?!?p> 其他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著。華無易暗中捏緊了拳頭,目光陰沉。
等一下,他們就要動手了。要告訴羽籍……告訴羽籍……
待聊到華家時,羽毅搶先問道:“華家在百家中最為神秘,華兄且說說,你在你們宗門中的趣事?!?p> 華無易的雙眸在火光的映襯中似乎失去了神采。聞言,他遲鈍地抬起頭,用毫無生氣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羽毅,緩緩開腔。
“我不是華家弟子。我是公輸門下的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