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諾雷納的調(diào)查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每一天過去,他的臉色都似乎更加陰沉。伊恩所能做的卻只有等待,這讓他感覺分外焦躁而挫敗。
天氣也有些奇怪。正是秋末的時候,氣溫卻異乎尋常地高了起來。然后第一場雪突如其來地降臨,驟降的溫度讓人措手不及。森林里傳出巨大的聲響,一聲接一聲回蕩在群山之間。那是因為氣溫突然降低而斷裂的樹木發(fā)出的聲音。古老的傳說中,那是冰雪化成的巨人在砍倒枯萎腐朽的老樹,用于在諸神的宮殿中燃起熊熊的火焰。
第一場雪并不大。但初雪尚未融化,第二場雪便接踵而至,紛紛揚(yáng)揚(yáng)如羽毛般飄落,接連下了三天。通往山外的路徹底被封住了,但至少現(xiàn)在伊恩并非獨自一人,那已經(jīng)比他預(yù)料中的情況要好上太多。
雪下得最大的那天他還是忍不住跑了出去。雖然曾有過差點凍死在暴風(fēng)雪里的經(jīng)歷,他還是很喜歡下雪,那些冰冷剔透的六角形花朵如此細(xì)小,卻能如此輕易就仿佛改變了整個世界,常常令他驚嘆造物的神奇。當(dāng)他試著在酒館后院深深的積雪里踩出第一個腳印時,忍不住小小地微笑了一下,然后整個人直挺挺地倒下去,在雪地上印出大大的人形。在他出生的地方,冬天雖然也會下雪,卻很少能夠堆積出這樣的厚度。
聽見娜娜的笑聲時,有一瞬間他尷尬得只想把臉永遠(yuǎn)埋在雪里。自從蘇雅回來之后,娜娜很少出現(xiàn)在這里,伊恩有些失落——那女孩單純直率的目光,對他而言像是一種救贖。但想到如果拉赫拉姆真是殺死沃爾夫的兇手,如果他不得不殺死那個似乎被娜娜當(dāng)做父親一樣的男人時女孩臉上的表情……
甩開落在頭上的大片的雪花和腦子里糾結(jié)成一團(tuán)的各種念頭,伊恩從雪地上爬起來,努力對娜娜露出一個微笑。
“早!”他的語氣輕快得連自己也覺得別扭。
“早?!迸⒑唵蔚鼗貞?yīng),她的笑容淡了下來??粗凉u漸嚴(yán)肅起來的臉色,伊恩只想快點逃走——他大概猜得出女孩想說些什么。
“我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是拉赫拉姆絕對不會是兇手?!?p> 正如他所料,娜娜認(rèn)真地為拉赫拉姆辯解著:“雖然他總是面無表情,好像從出生開始就沒笑過,但他是個……”女孩歪著頭,努力尋找一個合適的詞。
“是個好人。”最后她說,像是對自己貧乏的詞匯非常不滿似地蹙起了眉頭,然后堅定地重復(fù):“他是個好人,一個正直的好人,他不會隨便殺人的?!?p> 伊恩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用力地搓著開始發(fā)燒的手指。他要如何向她解釋,也許拉赫拉姆并不是“隨便”就殺了人?
廚房里傳來的一聲呼喚解救了伊恩。女孩回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消失在門內(nèi)。
伊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想現(xiàn)在最好還是別進(jìn)酒館。望一望四周,他發(fā)現(xiàn)酒館后院低矮的冬青樹籬并不難跨越。
在酒館后不遠(yuǎn)處的小樹林里看見拉赫拉姆和克羅澤純屬意外。伊恩盡快躲進(jìn)了一棵花梨樹后,希望似乎正在爭執(zhí)中的兩人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
風(fēng)是從他的方向吹過去的,雖然相距不是很遠(yuǎn),也很難聽清兩個人到底在說些什么。看來國王的兩位戰(zhàn)士相處得并不融洽。伊恩冒險從藏身之處向距離兩人更近的地方移動,希望能聽清他們的爭執(zhí)是否與沃爾夫有關(guān),但他高估了自己潛行本領(lǐng)——也或者是高估了自己的運(yùn)氣,爭執(zhí)聲停了下來,顯然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的接近。他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然后他聽見咯吱咯吱的腳步聲逐漸接近。拉赫拉姆就那樣直直地從他的身邊走過,近得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卻像是完全沒有看到他。那比當(dāng)面斥責(zé)他偷聽更讓伊恩惱怒不已。當(dāng)他盯著拉赫拉姆的后腦勺時,忍不住想揉個雪球扔過去——這十足孩子氣的念頭讓他自己也嚇了一跳。最后他只能搖搖頭,把一切的不對勁都?xì)w結(jié)于他在酒館里悶得太久。他猜想那爭執(zhí)或許與沃爾夫有關(guān),或許克羅澤也因為拉赫拉姆殺了沃爾夫而不滿——畢竟那是他昔日朋友的兒子。
但終究都只是猜想。
他在樹林里晃蕩了好一陣兒才回到酒館,大雪覆蓋下的山林純凈得仿佛容不下任何邪惡與黑暗,那讓他重新平靜下來。而克諾雷納直到傍晚才回來,眼角的每一絲紋路里都寫著疲憊與憂慮。
伊恩直接把兩個人的晚餐拿進(jìn)了房間,而克羅雷納只是心不在焉地把酒倒進(jìn)嘴里,什么也沒說。
伊恩奪過他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我們或許應(yīng)該離開這里。”
在伊恩還沒來得及開口之前,克諾雷納突然說。
這突如其來的的放棄令伊恩愕然,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些什么,但克諾雷納的退卻不會是毫無原因的。
“你聽到了什么?”
“足夠多。沃爾夫惹上了他不該惹的麻煩,為什么他就是不能對寶藏和冒險什么的少一點興趣呢?”當(dāng)他不再掩飾自己的心煩意亂時,克諾雷納看起來似乎蒼老了許多。伊恩知道他并非有意要責(zé)備死去的朋友。與他不同,克諾雷納有更多需要牽掛的東西。
“那么確實與國王有關(guān)?他找到了白龍的寶藏,而沃爾夫發(fā)現(xiàn)了這個?”他問。
“寶藏并不是全部。沃爾夫所知道的事,恐怕我們的國王陛下不會希望任何人知道?!?p> “那么讓我來結(jié)束一切……用我的方式。不會牽扯其他任何人,也沒人能夠阻止?!币炼鞯芍酥Z雷納,目光沉郁而堅定?!拔也魂P(guān)心什么寶藏,也從來弄不懂太過復(fù)雜的事,但我絕不會讓沃爾夫就這樣死去。你只需要告訴我,到底是不是拉赫拉姆。”
克諾雷納只是沉默著。但伊恩相信那就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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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讓我們用最簡單的方法結(jié)束一切。如果我輸了,你立刻離開這里,把沃爾夫的骨灰?guī)Ыo羅妮。如果我贏了……也是一樣。”
克諾雷納瞪著伊恩,用一句簡單的問話表達(dá)了他的看法:“……你約他決斗?你瘋了嗎?”
“如果我瘋了,拉赫拉姆也一樣。他答應(yīng)了?!睂τ谶@一點,伊恩并不怎么意外。雖然有很多不同之處,但有一點他與獵人極其相似:他們通常都會選擇最簡單直接的方式去解決問題。那是屬于戰(zhàn)士的方式。
克諾雷納堅決地?fù)u頭:“即使你贏了,恐怕國王也不會放過我們,也許我可以試著聯(lián)絡(luò)我在王都認(rèn)識的人……”
“然后又能怎樣?國王會為了一個被他視為小偷的人而殺死自己忠實的戰(zhàn)士嗎?用我的方式,至少拉赫拉姆能夠保證你和依蒂絲不會受到任何傷害?!?p> “那么你呢?”克諾雷納敏銳地聽出了這句話里的問題。
“……復(fù)仇總是需要代價?!?p> “那么這就是毫無意義的復(fù)仇!”克諾雷納吼道,神情激動,藍(lán)灰色的眼中充滿伊恩從未見過的怒火?!拔乙呀?jīng)失去了一個朋友,而你所說的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我失去另外一個?!”
“對我來說是有意義的。”伊恩平靜地直視著朋友的雙眼,“克諾雷納,我的朋友。從那場屠龍之戰(zhàn)后我們就各奔東西,你很清楚那是因為什么……我不知道你是否曾懷疑‘屠龍者’的稱號究竟是一種榮譽(yù)還是恥辱,但那一直壓在我的心頭,而我甚至懦弱得不敢去探尋真相。我害怕那些我無比珍惜的、我曾視之為生命的東西都不過是謊言。如果能夠為我的朋友死去,對我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
“那是逃避,不是解脫。”克諾雷納臉色蒼白地反駁,“如果你有任何疑問,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找出真相。”
但伊恩注意到朋友眼底一閃而過的猶豫與慌亂,“真相”的某一種可能讓他心生恐懼。他堅定地?fù)u頭:“連我自己都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想知道所有。如果有什么是埃斯特爾希望隱藏的,那就讓它成為永遠(yuǎn)的秘密吧,讓我擁有那些或許虛假但美好的回憶。所以,別再阻止我……你知道,像從前一樣,我總是會相信你們的選擇,但如果我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也絕對不會改變。”
克諾雷納知道那是事實。與他仿佛巨人般的身高和神祇般強(qiáng)大的力量相反,伊恩是個溫柔隨和得讓人難以置信的人,常常是同伴們戲弄的對象,而他卻只是微笑著,從不曾在意。所以他偶爾的暴怒才分外令人恐懼,而他偶爾的堅持也絕對無人能夠阻止。
伊恩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了房間。暮色悄然降臨,克諾雷納一動不動地坐著,任黑暗一點點吞噬了他的身影。許多年來第一次,悔恨如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
——在他下定決心的那一天,或許應(yīng)該把心挖出來燒成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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