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北部邊境的山谷之中,迷霧主宰著每一個深秋季節(jié)的清晨。
天與地的界限如此模糊,無邊無際的混沌,彷佛世界尚未誕生。當(dāng)無人的山道上傳來沉重而緩慢的馬蹄聲響,那些乳白色的屏障以奇妙的姿態(tài)悠然向兩邊分開。
像是自另一個世界穿行而來般,孤獨的旅行者在霧氣中漸漸顯出異??嗟妮喞?。
他抬起頭,努力在迷蒙之中分辨著方向,初生的太陽開始從迷霧之上透出虛弱而蒼白的光芒,那微弱的光線已足夠讓旅人認出前方如傳說中的怪獸般蹲伏在路邊的巨大巖石。延伸向前的小路,通向尚未從沉睡中蘇醒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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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夢里醒來時,總有一瞬間的恍惚。
娜娜瞪大了眼睛望著屋頂——和八年前相比它并沒有什么不同,就像山谷里的金雀花,就像每個秋天總會如約而來的寒意和迷霧。
一切如常。
八年前她不明白為什么一切可以這樣毫無變化。爸爸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村子里因為一幫屠龍英雄的到來熱鬧了好一陣兒,像是根本沒有一個疼愛著他小女兒的年輕獵人被濃霧吞噬,再也沒有回來。
娜娜不記得人們是否有去尋找,媽媽在她耳邊悲傷的呢喃破碎成毫無意義的音符。她只記得那個冬天,冰雪并沒有埋葬整個村莊,而春天來時,山谷里依然開滿花朵。
約安摘了很多很多來送給她,被媽媽插在瓶子里,她對著那些花呆呆地看了很久,突然大哭起來。
在父親失蹤之后,第一次放聲大哭。
她只是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就只是一切如常?世界不曾崩潰,四季依舊輪轉(zhuǎn),悲傷被時間一點點消磨,只剩下一片泛白的傷口,在每一個霧起之日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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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赤著腳跳下床,踩著微微有些潮濕的地板拉開房門。天亮了,霧還沒有散,打開窗時,裊裊的霧氣涌進來,沾濕了她的黑發(fā)。她撐著窗臺茫然地發(fā)著呆。
媽媽去了城里,要好幾天才能回來。她最好去外公的小酒館里待著,雖然這么早,店里根本不會有客人,至少她不會是一個人……雖然這樣的天氣里,她一點兒也不想出門。
那是不對的。內(nèi)心里一個小小的聲音嚴厲地告訴她:根本沒有什么可怕的。
她打定主意,匆匆地收拾一下自己,從箱子里拖出一塊大圍巾把頭和上半身包個嚴實。她討厭被霧水弄得濕漉漉的感覺。
酒館并不是很遠——而且她的小短靴里還插著一把小匕首,真的沒有什么可怕的。娜娜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快速,干脆,但并不像其他少女那么輕盈活潑得像春天森林里的小鹿。
嗒嗒。
在她的腳步聲之外,突然混入了別的聲音。
女孩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停頓。
從父親失蹤那天開始,娜娜一直疑心迷霧中藏著噬人的怪獸,會將人拖入黑暗的深淵。雖然諸神已離開這世界多年,魔法只剩微弱的余燼,可如果村外的山谷里曾經(jīng)有龍,那么迷霧中有怪獸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她裹緊圍巾加快了腳步,但身后的聲音輕而易舉地追上了她。
嗒嗒嗒嗒。
“喂!”
一個屬于人類的聲音,但仍然讓娜娜驚跳起來,即使她已經(jīng)意識到那“嗒嗒”的聲音不過是馬蹄聲。
她慌亂地回頭,在她身后兩步開外的地方,一個男人正從馬上彎下腰來,被霧氣模糊的輪廓龐然如巨獸。
“抱歉,”男人的聲音有一點僵硬,聽不出是尷尬還是惱怒,“我嚇到你了?!?p> “……沒有?!蹦饶扔舶畎畹鼗卮?。那種肯定的語氣讓她有點生氣,盡管她是真的被嚇到了。
一陣沉默。
女孩有點好奇地偷偷打量著男人。背著光,從這個距離她無法看清男人的臉,只有凝結(jié)在他頭發(fā)和胡子上的水珠閃著微光。臨近冬天,清晨的氣溫已經(jīng)很低,男人卻穿得很少,隆起的肌肉的形狀在薄薄的粗布襯衣下清晰可辨,早已看不出是什么顏色的皮甲卻有著出人意料的精致做工。掛在男人腰間的長劍就像他自己一樣,巨大得令人生畏。
一個冒險者。女孩猜測,這樣的人在卡爾納克并不算很少見,但通常不會是在這個季節(jié),更不會是在這個時間——這個男人難道是在夜晚穿過了柯林斯荒原?
她拉了拉圍巾,隱約有些不安。但當(dāng)她轉(zhuǎn)身準備離開的時候,男人卻又叫住了她。
“等等,我記得這里以前有個酒館,它還在嘛?”
太過簡單的詢問顯得有些粗魯,女孩不太高興,但不管是怎樣的客人,她知道瑞德總有辦法應(yīng)付。
于是她昂起頭,有點驕傲地回答:“是的,林菲爾德的小酒館,它從前在哪兒,現(xiàn)在就在哪兒。”
男人含糊地回應(yīng)了一聲,點了點頭似乎算是道謝,依然騎著馬,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不緊不慢地走著。當(dāng)娜娜開始在心里為這奇怪的旅行者編出一連串匪夷所思的冒險故事時,男人開口說出了最無聊的臺詞:“一個小女孩可不該在這樣的天氣里孤身一人出門,你的家人呢?”
“我不是‘小’女孩!”娜娜沒來由地怒氣沖沖,“而且,這里很安全?!?p> (但迷霧中隱藏著怪物。)
——女孩裹緊了圍巾,固執(zhí)地重復(fù):“一直都很安全!”
男人看起來有點吃驚,但他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么,女孩便突然奔跑起來,越過男人和馬,一直跑到小路的盡頭,向左轉(zhuǎn),算得上是“古老”的小酒館那紅色的煙囪就在眼前。
被丟下的男人沉默了一會兒,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男人推開酒館那扇跟八年前一樣破舊卻堅固的木門時,并不怎么意外地發(fā)現(xiàn)路上遇見的女孩正在柜臺后奮力把一頭蓬松的黑發(fā)扎成馬尾。
“早上好?!?p> 她隨手把圍巾系在腰上,像是從來沒有見過他一樣,用顯然有些刻意的老成口氣問他:“要先來杯啤酒……要來點早餐么?”
她大概依然在意著那個“小”女孩的稱呼。
“……有早餐?”
“當(dāng)然,我們有牛奶和面包,可以搭配藍莓果醬、蔓越莓果醬或者花生醬——如果你想要的話,我還可以找兩個新鮮的雞蛋?!?p> 男人知道以前酒館從不在這個時間開門。說到底,它只不過是村里人聚會閑聊的地方,難得的外來者大多是無聊的吟游詩人和虛有其表的冒險者,來這里尋訪克利瑟斯古堡的神秘傳說,或者八年前,轟動整個大陸的,屠龍英雄們的故事。
他不知道是酒館改了規(guī)矩還是純粹好運地遇上了一位格外勤快的女侍——從年齡看來,小女孩大概是酒館所有者的親屬——但那與他無關(guān),他是真的有點餓了。在夜晚穿越荒原的確是冒險到近乎愚蠢的行為,他不得不扔掉了一些干糧。
“牛奶和面包就行?!甭眯姓呋卮?,小酒館里平靜而溫暖的氣息讓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絲微笑。那讓他臉上堅硬的線條瞬間柔和起來,引來女孩微帶詫異的一瞥。
笑容有些尷尬地凝固在嘴角。男人坐在角落,把幾乎濕透的斗篷解下來搭在桌邊,注視著娜娜的身影消失在柜臺后的廚房里。店里有淡淡的酒香,陽光開始照進小小的店面,窗臺上的花盆里還有幾朵紫苑努力地開著,冬天就快到了。
“是我眼花了還是不小心睡過了整個冬天?”爽朗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下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正靠在扶手上從上往下好奇地打量著他,“一個旅人,在十一月的早上?”
旅行者把雙手放在桌面上,向老人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就像他壓根兒沒發(fā)現(xiàn)對方出聲之前已經(jīng)在樓梯口的陰影中靜靜觀察了他好一陣——那是酒館的老板,他記得他。幾年前,在一片令人神志不清的喧鬧和混亂中,那張平靜得異乎尋常的面孔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那時候,老人頭上的銀絲還只是星星點點。只不過是八年的時間,他卻像是蒼老了許多。他晃晃悠悠地走下樓梯:“瑞德·林菲爾德,這兒的老板,大家都叫我瑞德……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伊恩·坎貝爾,我八年前來過這兒?!?p> “啊,是的,那個大個子,誰能忘得掉呢!歡迎回到卡爾納克,屠龍的……英雄?!?p> 微妙的語氣,那讓伊恩皺了皺眉。他和他的同伴們從未在這里受到真正的歡迎,那些隱約的敵意曾讓剛剛得到一生中最偉大勝利的年輕戰(zhàn)士措手不及。八年前他會覺得委屈和憤怒,但現(xiàn)在……
他回到這里,尋找的并不是尊重和榮耀。
“只是經(jīng)過?!彼鼗貞?yīng)。
“需要房間么?”過了一會兒,酒店老板才突然想起來似的隨意詢問。
“如果還有的話?!彼浀眠@里的房間很少。
瑞德?lián)]了揮手,“當(dāng)然。樓上的房間都是空的,這里已經(jīng)差不多有兩個月沒有外人來過了?!?p> 他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但伴隨著一陣微甜的面包香氣,娜娜快步走過來,把簡單的早晨放在了伊恩的面前。
“面包和牛奶,加了最新鮮的藍莓醬?!?p> 她似乎有些得意宣布,就像那藍莓醬是她做的一樣——大概還真是。
伊恩不喜歡藍莓醬。他不喜歡任何果醬。但他看了一眼女孩的藍眼睛,什么也沒說。
“娜娜,”老人拍了拍女孩的肩,“去樓上收拾一下房間……右邊第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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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酒館只有三個為外來客人準備的房間,依然小得沒什么可收拾的,床也依然容不下伊恩整個兒躺平,卻還是如記憶中一樣溫暖而舒適。
接過娜娜遞過來的鑰匙,伊恩把簡單的行李扔在床邊,推開了窗,冰冷干燥的空氣撲面而來。
從卡爾納克村能夠通往北部邊境,然而與沿維因茲河北上的道路相比,山間小路崎嶇難行,永遠被迷霧籠罩的柯林斯荒原更談不上是什么美妙的旅程。他想自己那個“只是經(jīng)過”的借口一定蹩腳得讓瑞德甚至不屑于揭穿——不過,那也沒什么要緊的。
與瑞德的交談不算愉快,但至少讓他確認了一件事:沃爾夫沒來過這里。
他回到王都斯頓布奇原本是為了參加朋友的婚禮,見到的卻只有朋友那迷人的未婚妻。那個滿頭紅發(fā)的豐滿女子把沃爾夫離開時留下的信交給他時,努力掩飾著眼底的驚慌。
“我會把他帶回來的,就在婚禮之前?!彼绱讼蛩WC,卻并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做到。在看到信上那個熟悉的地名時,不安便一直如影隨形。
他猜得到沃爾夫為什么會回到這里,那意味著如果沃爾夫沒有留下信息,找到他不會是一件簡單的事。
他望著窗外。迷霧已經(jīng)散去,天氣晴朗,連綿起伏的卡爾納克山脈清晰可見,終年被積雪覆蓋的山頂在藍天之下壯麗得奪人心魄。耳邊隱隱襲來昔日的回響,悠長的鳴叫在群山之中激蕩,白色巨龍揮動雙翼從他們頭頂掠過,鱗片在陽光下如寶石般熠熠生輝——那一刻他震撼得無法呼吸,內(nèi)心深處涌出的敬畏令他幾乎雙膝跪地。
是的,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每一幕畫面在余生的每一天里都在他的腦海中重復(fù)。他記得那熱血沸騰的感覺,像是要在那一刻燃盡他的生命。巨大的恐懼與無盡的勇氣,絕望與希望,激發(fā)出他從未有過的力量;他感覺不到任何的痛楚,同伴們的呼喊聲仿佛相隔了一整個世界那么遙遠,除了手中不停揮出的長劍和飛濺到他臉上的,灼熱的鮮血……
他記得最終白龍巨大的身軀頹然傾倒,長長的脖頸無助地伸向天空,發(fā)出最后一聲咆哮。然后它垂下頭,巨大的金黃色眼眸里映出冒險者們交錯著驚恐與狂喜的面容。
“啊,英雄,”它輕聲的嘆息里帶著一絲苦澀的嘲弄?!皬慕裢竽銈儗⒈蝗绱朔Q呼,從今以后再沒有其他人能夠得到同樣的稱呼——因為大陸上最后一條巨龍已倒在你們的劍下?!?p> 但它如此平靜,仿佛之前的激戰(zhàn)盡是幻覺,而死亡不過歸途。當(dāng)生命之光終于從它半闔的雙眼中熄滅,整個世界都仿佛隨之失去了顏色。無邊的失落像急遽降臨的黑夜般沉沉地壓在每一個勝利者的心頭,那一刻,面對一生之中最輝煌的勝利,誰都忘記了歡呼。
他們毀滅的,是在人類誕生之前便已存在的奇跡。在諸神離去之后的世界里,最后的傳說終結(jié)在他們手中。
他從腰間的小口袋里掏出一件小小的飾物,手指無意識地磨蹭著那溫暖平滑的表面——那是他手中留下的,屬于那一戰(zhàn)的最后一點紀念,雖然已漸漸失去原有的用途,他卻仍舊視其為無法替代的珍寶,就像那些無法替代的回憶一般。
但回憶終究不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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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沉默著,仿佛化為了雕像。在他目光未及之處,樹梢上一只小鳥忽地展開雙翅飛上天空,在深秋清冽的空氣里急速地扇動著翅膀飛向群山之間。它盤旋著,直到視線中一片刺目的銀白里,出現(xiàn)一個移動著的小小的黑點。
那是個小個子的男人,帶著奇怪的護目鏡在雪地中輕松地行走,像一個悠閑的游客行走在城市中里鋪著石板的平坦大路上——甚至有余暇停下來欣賞山脊上靜立了數(shù)萬年的、淺藍色的冰川。疾風(fēng)揚起輕紗般的雪塵,偶爾會遮蔽他的視線,有時仿佛將他吹得搖搖欲墜,但他總能穩(wěn)住身體,繼續(xù)向前。
他距離山巔已經(jīng)很近,看起來卻并不急著攀上頂峰,淺淺的腳印在雪地上留下不怎么規(guī)則的Z形痕跡。
最后他停在了冰川與山巔交匯處,一叢沒有被白雪覆蓋的黑色巖石突兀地刺向天空。他靠近巖石,注意著手中小小儀器上指針的變化,最后有些失望搖搖頭,焦躁漸漸堆積在眉間的皺紋里。
“耐心,朋友,耐心……”他喃喃自語著,向下一個目的地進發(fā)。
那只在低空盤旋了一會兒的小鳥再次乘著氣流上升,然后滑向群山的另一邊,越過艾克伍德森林,沿著維因茲河向南。它一刻不停,直到落在一只纖細的手上。
“你找到他了?”
一張輪廓分明的臉湊過來——那是個看起來大概二十多歲,有一頭長長的棕色卷發(fā)和明亮的榛綠色眼睛的女人。她側(cè)著頭聽小鳥好一陣嘰嘰喳喳,從那一堆零碎的抱怨和自夸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然后用臉頰親昵地蹭蹭了小鳥胸前柔軟的絨毛。
“謝謝,”她說,將手臂高高伸過頭頂,“現(xiàn)在,去找你的朋友吧,和它們一起去更溫暖的地方!”
小鳥在她手上跳了跳,振翅飛走。女人目送小鳥的身影消失不見,低下頭沉吟著:“卡爾納克……”她用手指抵住下唇,努力克制著啃咬指甲的沖動。
如果可以,這一生她都不想再回到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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