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光芒如水般流淌,溫柔地環(huán)繞在一身白袍的男人身周。他沒有去看在他出現(xiàn)時本能地向后退的精靈,也沒有去看那些在他帶來的光芒中無聲消散的黑影,只是緊緊地盯著娜娜。
“冰芒?!彼兴熬退阒挥斜灸?,你也該知道,強悍如一條龍,在這里也是飛不起來的?!?p> 只會在層層塌陷的巨石下被壓成肉泥。
帶著寒意的光扎得他眼球痛,但他一眨不眨,平靜地凝視著那雙向他望過來的,金黃色的眼睛。
對付這樣的失控他算是很有經(jīng)驗了,這根本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問題。在喚醒娜娜之前,他得先保住她的命。
金色雙眸中,黑色豎瞳微微一縮。
哪怕只有本能,它也能感覺到這個男人所帶來的威脅。他或許不會傷害它,可他會捆住它的雙翼,束縛它的靈魂,將它囚禁在看不見的牢籠里,永不得自由。
它急切地想要遠離。
白光黯淡下去,變成卷著雪花和冰晶的旋風(fēng),在狹窄的通道里呼嘯著,生出強大的吸力,緊扣著裂縫貼在墻上的拉赫拉姆全然無法呼吸,連德利安都控制不住地往前走了兩步。
然后那一團狂暴的風(fēng)雪撞向他們頭頂。
德利安嚇了一跳。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并沒有一條把自己撞暈的小龍掉到他面前……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那片風(fēng)雪仿佛變成了無形之物,從他們頭頂?shù)牧芽p直接鉆了出去,自以為“經(jīng)驗豐富”的男人也驚詫無比。
以他所知,這一招就算是她的父親也不會??!
四雙眼睛看著最后一點雪花像某種動物的尾巴一樣搖晃著消失在裂縫之中,然后帶著相同又不同的震驚,面面相覷。
德利安的手杖輕敲在地面。
“好久不見啊,”他向精靈微笑,“我的……朋友?!?p> 他有許多朋友,大多長眠已久,但即便是反目成仇的那一個,也不至于像眼前這個一般,讓他有如此刻骨的恨意。
精靈垂下雙眼,默默無語。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不可原諒的事,他也會因此而滿懷愧疚,甚至不會為自己分辯半句——可他也不會回頭。
于是,連那份愧疚都變成了令人惡心的東西。
德利安揮起手杖,阻攔他的卻是如夜幕般張開的影子。當(dāng)他揮散那片黑影,精靈已經(jīng)消失不見,攔在他眼前的,是那個開始從整個身體中散出黑霧的男人。
克諾雷納。
“……令人驚訝?!钡吕查_口,“被一再利用之后仍愿為同伴犧牲——我不知道你居然有如此的忠誠?!?p> 克諾雷納笑了一聲,短促而怪異。
說實話,連他自己也不怎么明白。他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和靈魂都在迅速地崩潰……就像他感覺到強大的力量,覺得自己幾乎無所不能時一樣迅速。血液中的溫度在急速地流失,他冷得快要失去知覺的身體貪婪地渴求著溫暖。然而即使精靈的血肉和力量都分明更加甜美,他卻選擇了眼前這被荊棘環(huán)繞的果實。
他的確不甘。他幾乎能看到自己的結(jié)局,可如果他的愿望注定無法實現(xiàn)……
“去找娜娜?!钡统恋穆曇魪牡吕采砗髠鱽?。
拉赫拉姆站了起來,抹去臉頰邊的血跡,冷冷地看著克諾雷納。
“這個,”他說,“留給我?!?p> 于是德利安將敵人留給了他,也給了他一句古老的祝福。
從前牧師的祝福有著神圣的力量——誕生于黑暗與死亡的怪物最難以抵抗的力量。當(dāng)諸神離去,連他們的名字都漸漸被遺忘,德利安的祝福卻依然擁有力量。
克諾雷納近乎著迷地看著披在獵人身上的那一層微光。那情形像極了幼時家中高掛在墻壁上的畫,畫上一身盔甲,籠罩在圣光之中的,是他父親念念不忘的先祖。
一個偉大的騎士,神明的寵兒……卻因為莫須有的罪名,死在圣王斯科特·克利瑟斯的劍下。
“總有一天,我們會恢復(fù)昔日的榮耀?!?p> 那是他童年乃至少年的記憶中,最為深刻的一句話,即使伴隨它的是家中破敗的城堡,陰沉暴虐的父親和喋喋不休的母親。
恢復(fù)昔日的榮耀。
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句話成為他前行的動力……也成為他卸不下的枷鎖。
可想要在國王越來越穩(wěn)固的統(tǒng)治之下達到目的,對一個沒有任何勢力根基的人而言,虛無縹緲的“魔法”,成了他所能看到的,最容易抓到手中的力量。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精靈的目的。從一開始他就有自己的目的??伤磭L不羨慕同伴們單純的熱情……他甚至羨慕精靈近乎瘋狂的執(zhí)著。
那執(zhí)著是他自己的執(zhí)著,他所求的是他自己真正想要的——而他呢?
恢復(fù)昔日的榮耀。
長久的追尋之后,驀然回頭,他居然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目的。
不是為家族,不是為父母,而是為他自己的,存在的目的。
可就像精靈一樣,他已經(jīng)無法回頭。
“來吧?!彼届o地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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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fēng)雪來得突兀而猛烈。
清晨的濃霧散去時,云層后已露出湛藍的天空,是個顯而易見的好天氣,但時近中午,狂風(fēng)不知從何處而來,似乎將整個北地的陰云都驅(qū)趕到了卡爾納克的上空,黑沉沉的云如巨浪翻涌,在怒吼的風(fēng)聲里拍向山巔,砸在樹梢,也壓在每一顆驚恐不安的心上。
村里最年長的人也未曾見過這末日般的景象。
很快,大團大團的雪花砸了下來。
那些晶瑩而冰冷的花朵,已經(jīng)全沒了落地?zé)o聲的輕盈。它們在能割裂皮膚的寒風(fēng)中狂亂地飛舞,砸到人身上的力道跟石頭差不了多少,而即使是一個肌肉結(jié)實的成年人,在這樣的風(fēng)里也覺得自己輕得像一片樹葉,風(fēng)一卷就會飛上天空。
他們只能緊緊地拉著彼此的手,走完通往龍牙巖洞的最后一段路。
村長十分慶幸自己在得到來自德利安的警告時沒有半分猶豫,連哄帶騙地把整村的人都從溫暖的家中拉了出來——他們屋子可經(jīng)不起這樣的風(fēng)。
然而當(dāng)他守在巖洞的洞口一個一個數(shù)過去的時候,卻沒有看到瑞德和他的大女兒,沒有看到娜娜,也沒有看到那三個住在酒館的外鄉(xiāng)人。
以及德利安。
他看著拉爾文把偷偷往外溜的約安提回來,趕過去拎回自己不省心的兒子,點頭向拉爾文道謝,別的一個字也沒有多問。
這個看似尋常的村莊里隱藏著許多秘密,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但生在這里長在這里,總有些東西,他們心照不宣。
“……會過去的吧?”最后他只小心翼翼地問了這一句。
拉爾文堅定地點頭:“會過去的。”
村長瞥了一眼她緊緊交握在身前,捏得發(fā)白的手指,什么也沒說。
拉爾文將視線投向洞外,即使除了風(fēng)雪之外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清。
她曾經(jīng)怨恨過父親和姐姐將她排除在許多秘密之外,那怨恨直到現(xiàn)在仍在她心上留著無法消除的疤痕,可現(xiàn)在……她只希望娜娜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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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緊跟在蘇雅身后。
事實上,他牢牢地抓著她的手臂,以免她被風(fēng)吹走,或一眨眼的時間就被風(fēng)雪所隱藏。他魁梧的身軀在這種時候依然能穩(wěn)如磐石,可他沒法兒阻止她繼續(xù)向前。
誰也不能。
依蒂絲一手拉著瑞德,一手拽著他。伊恩恍惚覺得風(fēng)雪卷到他們身邊時會稍稍小一點,又覺得那大概是自己的錯覺。
他已經(jīng)模糊地猜到這場暴風(fēng)雪因何而起……如果真是那樣,他是最該被風(fēng)卷到堅硬的巖石上砸得粉身碎骨的那一個。
他不知道蘇雅是如何分辨方向,可她的腳步雖艱難卻堅定無比。當(dāng)她突然停下,他還以為她找到了什么。
他瞇起眼,卻在漫天風(fēng)雪中看到一個被閃爍的微光所籠罩的,灰白的影子。
他曾見過這樣的影子,在一條白龍所掀起的風(fēng)雪之中。那衣袍翻飛卻巋然不動的身影,當(dāng)初給了他無比的勇氣,如今卻只讓他生出滿腔的怒火。
“……埃斯特爾!”他怒吼出聲。
精靈似乎回頭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沒有。
戰(zhàn)士不由分說地把蘇雅往回拖,把她塞到依蒂絲手中,自己卻頂著狂風(fēng),一步步走向精靈。
精靈沒有再次逃開,也沒有開口。風(fēng)雪模糊了他的面容,也吹走了伊恩尚未出口的質(zhì)問。
事到如今,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說——無論有什么理由,綁架一個小女孩是絕對無法原諒的。
他從懷中掏出此刻依然散發(fā)出微微暖意的水晶胸針,低頭看了最后一眼。
攤開的手心里,那枚樹葉形的胸針仍如它誕生之日一般晶瑩剔透。
他將胸針扔向精靈,手心驟失的溫度在他心中扯出一道細細的傷口。
沒有那么深,也沒有那么痛……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這最終的結(jié)果,似乎也并不那么難以接受。
他以為胸針會被狂風(fēng)帶走,可精靈接住了它。然而當(dāng)視線相接,他們依然無話可說。
他知道在得到想要的東西之前精靈不會離開——他從來不知道“放棄”是什么。但這一次,他也再不會退縮。
戰(zhàn)士拔出長劍,那誕生于他故鄉(xiāng)村莊里沉默質(zhì)樸的鐵匠……誕生于他父親之手,曾被白龍之血浸染的長劍,這一次,不為殺戮,只為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