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凌晨時分,丁牛不眠不休,仍在驛點正廳打坐梳理真氣,并且等候消息。
他氣息敏銳,忽然心神一動,驛點之外,值守的外門弟子同時喝道:“來者何人!”
一個干澀,中氣不足的聲音小聲問道:“請問此地可是招引院?”
丁牛聽了,只覺得音色有些耳熟。
驛點是斜月山內(nèi)部的稱呼,招引院的說法,是對人間而言。
此人既然說出招引院三字,定然與斜月山有些關(guān)系,值守弟子便問:“你且止步,先說明來意!”
“仙人!”那人正要細說,此時丁牛已走出去,外事弟子忙轉(zhuǎn)身拱手:“師兄怎么出來了?”
“聽……”丁牛瞥見,那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衣衫襤褸之人蓬頭垢面,但是面目間有些熟悉:“嗯?”
丁牛猛然睜眼,脫口而出:“劉蠶!”
此人正是鎮(zhèn)守府梁家凹中,種地桑養(yǎng)蠶嬸嬸的兒子,與丁牛差不多的年紀,是鎮(zhèn)守府的家丁,
丁牛請他吃過一次地桑子油炒蛋,兩人便因此成為朋友。
兩人將近一年未見,此人的面目身形成熟了不少,不過仍能看出之前的輪廓外貌。
丁牛自鎮(zhèn)守府叛出,物是人非,本以為與他再不會有交集,不想在距離金溪鎮(zhèn)不知幾萬里的地方與他再次相見。
劉蠶聽有人驟然一聲喊破自己名字,嚇得往后一退。
他抬頭看去,入眼處是一個頭頂兩側(cè)鼓起短角,面貌依稀與龍王廟龍王相似之人。
這一瞬間,兩行淚從他眼中流出。
丁牛一看,又驚又喜,忙上前道:“劉蠶別怕,我是丁牛??!”
“丁牛……我知道是你。”劉蠶抹著眼淚:“你回鎮(zhèn)守府的時候,我曾偷偷去看過你咧?!?p> 他抹了一把眼淚,又咧嘴一笑:“我……我當時不敢見你。”
看他笑的比哭的還難看,丁牛心中一酸:“哎……你……”
丁牛先把他接進正廳,看他身疲體弱,連忙拿出補氣丹藥泡了茶給他送上,不料劉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默不作聲,只是對他不斷磕頭。
“……你這是做什么?”
“丁牛,求求你!”劉蠶帶著哭腔:“丁牛,我知道你跟我家主人不對付,但是他現(xiàn)在遭了大難,求求你救救他!求求你!”
“……你是說黃天華?”丁牛忙將他扶起:“你不必求我,我這次過來,正是為了營救黃天華,你知道什么快點說?!?p> 這時候黃棲聽到動靜,快步跑過來查看:“發(fā)生了什么?這位是誰?”
丁牛介紹道:“這是我朋友劉蠶?!?p> 黃棲看向劉蠶,見此人衣衫襤褸,面目衰敗,身上還發(fā)出惡臭……不知道是丁牛什么朋友。
不過既是丁牛朋友,她便客氣招呼:“你是丁牛朋友,那便請上坐吧?!?p> “不敢,不敢!”劉蠶低著頭,躬著身子連連后退,生怕自己滿身污穢臟了那張椅子。
看他這個樣子,丁牛心里不好受,再客套,這個人只怕又要跪下磕頭,他便說道:
“劉蠶,你說說發(fā)生了什么?!?p> “是!”劉蠶忙道:“我們一家南下之后,到了丹陽湖忽然遭到襲擊,那一天太亂了,到處都是殺人的聲音,叫喊聲……”
劉蠶說著,身子不由發(fā)抖:“我們從船艙跑出去的時候,天上呼呼呼飛過去幾個人,有個人回頭看了我們一眼,便有一道看不清的東西從我們頭上飛過去,我旁邊的黃景、黃齊的腦袋突然掉下,血噴起來……我好害怕,不知道怎么辦,突然在心里聽到主人的聲音,叫我們御敵,要抽取我們的氣力……”
“……我們只能沖過去,但是打不到敵人,他們在天上飛來飛去,又忽然從水里冒出來,還會進行變化……我們集合在一起,在主人的指揮下一起攻擊,終于把一個敵人打落下來……可是他們的人很多,都很厲害……我們死的人越來越多,這時候主人忽然身上藍光一閃,沒了蹤影……我們沒了主心骨,被一個渾身噴火的人沖殺進來,又死了好多人……”
“我被那個人的火氣在臉上刮了一下,便昏迷掉到了水里,后來我嗆水醒過來,浮到水面看到大船都在起火,到處都是呼喊救命的人,慘叫聲,這時候天上不斷有人影飛過來,好像全往一個方向走。”
“我正要去救人,忽然在心里又聽到主人的聲音,叫我們往南去救他?!?p> “我抱了一塊木頭奮力往南邊游,許久都沒再聽到主人的聲音,我以為自己錯了方向,忽然主人的聲音又傳來,變的很微弱,他說道:他們在往東南走……”
“我聽主人的往東南走,不知道走了多久,都沒有再聽到主人的聲音,我不知道往哪里去。”說到這里,劉蠶的神色有些呆滯,茫然,重復(fù)道:“我不知道去哪里,我不知道去哪里……”
丁牛見了,心中惘然,這是心智被強烈壓制、剝奪的后遺癥。
而指揮道兵,并非一定要如此。
心中對黃天華,更增幾分的惡感。
劉蠶重復(fù)幾句,忽然想到什么,快速道:“是了,我不知道怎么做,又累又渴,我沿著江邊跑,一直跑,我好累,想要停下來歇一會兒,這個時候心里又聽到了主人的聲音,他叫我不要停,我就一直跟著,跟著……”
“主人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有時有有時沒有,幸好主人會告訴我往什么方向走,我才一路跟過來……-”
“到了這邊附近,主人的聲音聽上去十分焦急,他告訴我快去找招引院,說是過不了多久,他們便要出海了?!?p> 劉蠶緩一口氣,急促呼吸:“我不敢怠慢,正好看到這個城鎮(zhèn),就跑進來看,還好主人教我怎么找招引院,我正好看到這邊門外的斜月標志,就連忙跑過來,還真的是這里!”
他呼吸又重幾分,丁牛忙道:
“你先歇歇!”
“不妨事的?!眲⑿Q沖他笑了笑:“丁牛,我好高興!我見到了你,主人也有救了?!?p> “……你……”
劉蠶神色放松下來,他如釋重負,忽然咳一口血,黃棲啊了一聲,丁牛卻沉默了。
劉蠶毫不在乎,在嘴上抹了一把:“主人說他們現(xiàn)在停了下來,讓我快去找人救他,他現(xiàn)在……他現(xiàn)在在我的東南方向,我們之間的感應(yīng)不會超過百里……”
他又吐一口血,搖搖欲墜:“丁牛,你救救他……”
丁牛忙扶住他,輕聲道:“別說了……”
劉蠶對他露出一個憨笑。
他吐出一大口氣,瞳孔慢慢擴大,他太累了,只想睡過去,他迷迷糊糊,對丁牛嘿嘿了一聲:“丁牛……你做的蛋真好吃啊?!?p> 丁牛回想起那一日的下午,繚繞鼻尖的蓖麻油炒蛋的香氣。
劉蠶喃喃自語,聲音越來越輕:“丁牛,其實……其實,我好羨慕你……”
他的聲息慢慢沒了。
丁牛揪緊臉,無法抑制的悲傷從心底流出,瞬間灌滿了他的胸膛,他在心里說道:
“他馬德,我草擬媽?!?p> 黃棲在一旁,眼睛發(fā)紅:“此人原來已經(jīng)油盡燈枯,萬里救主,至死不忘,真是一個忠勇英雄……”
丁牛將劉蠶輕輕放下,打斷她的話:“既有確切消息,立刻發(fā)出飛符通知!”
“好!……丁牛,你沒事吧?”黃棲不由擔(dān)心,她以前從未在丁牛臉上,看到方才那種難以控制的心酸表情。
丁牛冷著臉:“不過難受一下罷了,師姐,我們做事?!?p> “……是?!?p> 通過驛點,飛符朝各處發(fā)送。
斜月山發(fā)動起來的力量,以強悍的方式接管整個長樂郡,以國家機器的形式發(fā)動一切資源,各處的信息匯集起來,很快確定了一處可疑。
后續(xù)的關(guān)注、追蹤,越來越多的力量投注過去。
初次的試探發(fā)動的極快,結(jié)束的極快。
可疑的一艘羅浮云舟,落入視線。
它在第一時間逃竄。
而它暴露了蹤跡,斜月山所有在附近的力量,全部匯集過去。
丁牛在此間的事,便結(jié)束了。
李成陽一伙的練氣士都是先天境的修為,手中擁有奇炁,以丁牛和黃棲兩人武夫境的實力,出于對他們的保護,斜月山此次帶隊的師叔已嚴令禁止他們參與后續(xù)的追擊。
丁牛等在極樂鎮(zhèn)的驛點之內(nèi),每日練功,看消息。
陸續(xù)的,不斷的有斜月山弟子前來報備,見到他先了解情況,然后恭喜:
“牛真子,這次最快找到賊人一伙,你當居首功勞!”
“哈哈。牛真子,此次救回黃天華師兄,你們之間的誤會便可以解開了,可喜可賀啊!”
“是啊,是啊?!倍∨;貞?yīng)著。
這一次,是丁牛火速馳援,第一個找道被俘黃天華的蹤跡,對于黃天華而言,不啻是救命之恩。
兩人之前雖然有矛盾,便經(jīng)過這一樁救命之恩,應(yīng)該能緩和,化解,算得上一樁美談。
以前斜月山還有不少說丁牛小氣,對不住鎮(zhèn)守府、對不住黃天華的傳言,到此處,風(fēng)評全部轉(zhuǎn)一個方向,都是大贊丁牛,有真人之風(fēng)。
而長樂郡東南,不斷有捷報傳回,被追蹤、遲滯、攔截的羅浮云舟已被帶隊的黃師叔攔截,面對數(shù)名霸者境巔峰強者帶隊的斜月山眾人,賊匪甚至不敢交手,于五十里開外便四散如鳥獸,妄圖分頭突圍,能跑一個是一個。
有個別漏網(wǎng)之魚,還在追剿,大部隊已返回,先帶回了被擄走的黃天華。
自金溪鎮(zhèn)一別,丁牛與黃天華將再一次見面。
與第一次在斜月山正式見面相比,此時的再見面,兩人形式、地位,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完全對調(diào)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