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邊關(guān)已三月余，日子照舊流淌去不復(fù)返，對于天佑王府的相關(guān)記憶總是不大連貫，就好像，有些記憶剝離出整體，消失不見。
我側(cè)臥在床榻上，看窗外梧桐樹上兩只黃鸝嘰嘰喳喳，要不是通身明黃鮮艷，掩蓋在大片梧桐葉里怕是只聽得到叫喚，卻看不見正主。
“阿離，明天帝君大婚。”
一身玄色的玄一踩著門檻站在門口，恰好背對著我。
剛才想什么來著？我總覺得邊關(guān)一行生了些許變故，一些記憶不見了，可卻又是完整的。可我清楚的記得，我曾和天佑王有一約定，我替他做件事，他替我阻止帝君和大瑤長公主成婚。那，我要幫他做的是什么事？腦海里一片空白，只有直覺告訴我，我們的約定是成立的。那么，我為什么要阻止帝君和長公主的婚事？我細(xì)細(xì)思索了半晌，突然想明白了。因?yàn)槲沂窍矚g帝君的。
可蘇陽離，你為什么會喜歡帝君？因?yàn)?，你們是同一個陣營的？他生則你生，他敗則你??？除了大瑤的長公主，天下那么多王，那么多公主，你永遠(yuǎn)阻止不了帝君迎娶下一任帝后。而蘇陽離這三個字，這個人，是天下的信仰。是帝君的臣子，他眼中，蘇陽離只是個男人啊。
斑駁的光影稀稀疏疏透過窗戶撒滿屋子，蘇陽離額前的碎發(fā)也發(fā)出金色的光芒。玄一看的有些出神。
我艱難的轉(zhuǎn)過身，躺久了身子也麻，玄一眼神清澈，柔和的望向我。我突然玩笑似的想，等以后嫁給玄一也是不錯的。有個會做飯，天天賣萌的相公，接著生出一堆可愛的娃娃……
“蘇蘇？”
玄一擔(dān)憂的眼神分明是怕我傻掉，我從頭至尾打量過去，說出的話卻差點(diǎn)咬到舌頭。
“你莫要總穿黑色的。穿些紅的黃的，敞亮的顏色不好？”
“我倒以為你會奮不顧身跑到帝宮去阻止這一場婚事?！?p> 又過半晌。
“嗯，蘇蘇，我倒真想穿點(diǎn)鮮艷的配這大好的春光?！毙怀巴饪催^去，又嘆口氣，又玩笑的看著我，“也使你心情好些?！?p> 玄一走后我又渾渾噩噩的睡過去，期間十一來看過我，只告訴我明天不陪我入帝宮。生疼的腦袋又抽緊，答應(yīng)他后又睡過去。
我的心上人要大婚了。
此刻我正準(zhǔn)備梳洗妥帖，以國師的身份高高興興的進(jìn)宮。
“蘇蘇！”
這帶著三分嫵媚的歡愉聲只屬于玄一。
由遠(yuǎn)及近會移動的一身明黃差點(diǎn)閃瞎我的眼。
廣袖明服，通身除束腰的白玉帶外，皆是一片柔軟明黃在搖曳，袖口寬大生風(fēng)，衣領(lǐng)恰停在喉結(jié)處，也是軟紗料子，腳下依舊踩著萬年不變的青色布鞋。隨意束在腦后的發(fā)簡單盤起成一個小山丘，拿明黃的發(fā)帶綁著，兩邊飄下來長長的軟紗帶子，一晃一晃，打在精致的臉盤上，一雙狹長的桃花眼嫩的能擠出水來。
我仿佛看見，一只身姿挺拔頭束飄帶的黃鴨正步履生風(fēng)，朝我走來。
“阿離，我今天是不是分外的俊俏？”
玄一走到我跟前，帶來一陣風(fēng)。伴隨花香和檀香。
猝不及防間又拉著我返回屋內(nèi)，從身后變戲法似的拿出個包裹，一片鮮艷的大紅隨即散落在紋路清晰的矮腿木桌上。
我目瞪口開。玄一笑靨如花。
晌午十分，一坨會移動的大紅和一坨會移動的明黃，肆意灑脫的走在通往帝宮的長安路上，分外招搖。
我問玄一，為何不乘轎？
玄一四下張望，提袖掩口附到我耳畔：如此，才使人曉得我二人有多般配。
我慎重的指了指頭上的明珠束冠，玄一，我乃青州國師，這是天下都知道的事。
玄一俏皮一笑，輕甩折扇送來涼風(fēng)，狡黠道：我卻知道天下都不知道的事。且有兩樁。
“阿離，帝君另取她人，你是否介意？”
我毫不思索的回道：“其一于他而言我是臣子，其二于我而言他是帝君。”說不上介意不介意。
“可若你嫁了旁人，我是介意的。”玄一的神情格外認(rèn)真。
我大笑，“你瞧，可我是個男人。”
玄一看我，我看著他，兩人都笑出聲。
我?guī)е珜O家的小姐在帝宮園林處游蕩，小丫頭嘰嘰喳喳，一個勁兒的問我那個隨身帶長刀身材魁梧的湯十一怎么沒來，我的一身大紅配上她短靴短襖的火紅格外醒目，成了會移動的聚焦點(diǎn)，仿佛我二人才是今日大婚的主角。
期間帝君的內(nèi)侍公孫來尋我一次，被我擋了回去。此刻我是極不情愿見他的，一是賭氣，再則萬萬見不得，深怕自己突然奔潰哭出聲來?？稍绞窃谶@喜慶的地方呆久了，心里越發(fā)空落落的，人群往來穿梭，無不歡愉，我雖強(qiáng)顏歡笑，卻愈發(fā)想遠(yuǎn)離這歡樂地。
遠(yuǎn)處桃花樹下公孫急忙忙跑過來，一邊擦汗，神情緊張，瞧見“喜慶”的我癡癡笑，傻的不成樣。
“君上喚國師過去呢?！?p> “不去。”
公孫執(zhí)著的立在一旁，等我回心轉(zhuǎn)意。
我拉拉二小姐的衣袖，這丫頭四處張望尋找的魂魄才回來，驚詫的看我，微張著嘴，半露出幾顆整齊的白牙。
“你說要是有人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你打算怎么辦？”
小丫頭瞬間明白了我的心思，佯裝怒目，抽出別在腰間金絲長鞭，狠狠抽在地上，濺起一陣濕潤泥土，同雨點(diǎn)一般落到地上。接著橫抱長鞭斜視公孫，鞭子不時隨著手掌的力道晃動。
“你，你…….”
氣炸的公孫一手抓拂塵，一手做蘭花指向我二人，張嘴又閉上，一句話也說不出。擱在地上的腳也有些局促，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哈哈哈哈哈哈……”
二小姐一陣清脆爽朗的笑聲。我從袖口取出太史折扇，正要甩開折扇的手，生生被身后的聲音阻在半空中。
“國師好興致?！?p> “本君以為是國師摔壞腦子走不動，原來是和我二妹在一處?！?p> 我大約，有三月沒聽到這使人牽腸掛肚的聲音了吧。
“怪不得，連本君都請不到。”他一向擅長話中有話，更知道哪句話加重音。
公孫和二小姐當(dāng)即跪地叩首，二小姐的腦袋快埋進(jìn)地底，一向跋扈的她對帝君卻極為忌憚。
而我，就這么背對著他，不顧跪了滿院子的眾人和隨風(fēng)搖曳的單薄樹枝，跑了。
逃。
我不愿意見他。
二小姐想起身追上蘇陽離，被公孫攔住。青華看著小自己一頭的蘇陽離頭也不回的跑了，心中覺得好氣又好笑，又見他穿的一身大紅，更加摸不著頭腦，也不知道著了什么魔，竟然提步追上去。
對于蘇陽離，青華的感情是很復(fù)雜的。他是臣子，是他取得天下的助力?？赏瑫r，他又同他一處喝酒，同榻而眠。如果說和端木是惺惺相惜外加互為勁敵，那和蘇陽離是什么？他總覺得自己會下意識的憐惜這個國師，可又不是因?yàn)樗菄鴰煹木壒?。因?yàn)樘K陽離低他一頭，舍得在他面前插科打諢撒潑無賴？第一次見面就能毫不顧忌的拍他龍腚逗趣他？
或許是吧。
我疾走一陣后，茫然發(fā)現(xiàn)四下無人，青山綠水，移來的假山，引來的泉水。我的傷沒有大好，走快了心窩有些發(fā)疼。找一處如水缸般大小的石頭坐下，一手捏腳，一手捂著胸口。
青華緊跟在蘇陽離后頭，漸漸深入帝宮根部，此處不似外邊繁華張揚(yáng)，有些老舊的威嚴(yán)，守衛(wèi)也不大嚴(yán)。溪水咚咚而過，碩大的假山上長出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青苔，三月的天兒也格外晴朗，蘇陽離四下張望后胡亂找個大石頭坐下，一邊捂著胸口，嘴里神神叨叨的說著話，看那擰巴的模樣就知道不是好話，隨即又捏著腳腕，來回捶打。
青華隱在大柳樹身后，看著此刻的蘇陽離覺得美的不像話。
他總會在某些時刻懷疑蘇陽離是個女人。比如現(xiàn)在。可又無比確信他不可能是女人，這種折磨，會偶爾在心口撕扯。然后他會以帝王的威嚴(yán)壓制這種迷惑。
夜深的時候，他會想起在小客棧屋頂陪他吹涼風(fēng)的蘇陽離，一起喝桃花釀。他接過蘇陽離遞過來的桃花釀輕輕啄了一口，聞見了女人香。他又想，這可是桃花釀啊。還有和他同睡一榻時的扭捏，刻意在床榻中間畫一條界線……
此刻，他又忍不住想起來。
陽光印射大地，打下柔和的光，一身紅衣的蘇陽離坐在地上碎碎念，被春天孕育出的綠色包裹著。流水在歌唱，枝椏上的葉子在跳舞，假山在一旁合拍。
假如時間可以停滯，他原意停在這場景里，躲在樹后面做一個旁觀者。
青華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
他看出蘇陽離在同他置氣。除了公務(wù)繁忙沒去探望他以外，就是要迎娶大瑤長公主這兩件事。可天下又有哪個臣子會氣這些？又想起得知自己準(zhǔn)備和大瑤聯(lián)姻時那一臉的失望和憤怒。他以為蘇陽離介意的是帝君需要通過聯(lián)姻這種手法來使得國家強(qiáng)大……
他有些疑惑，心跳也噗通噗通加快，快要跳出胸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