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
京城內(nèi)、天子禁城西南,在入夜后仍舊喧鬧了許久的一品斜街上已是車馬寥寥,唯有巡夜的甲士與更夫在行走。
這條號稱“五門出七侯,對面皆宰執(zhí),非大名高姓、衣朱著紫者不可居之”的斜街,將權貴扎堆的簪纓、疊笏二坊分隔開來。
通常來說,簪纓坊多為圣人高姓、宗室貴戚、王侯大名這類世家所居,疊笏坊則匯聚了以當朝宰執(zhí)權臣為首的大部分四品以上在京官員及地方大員的私宅,但也只是大體如此,并非絕對的涇渭分明,內(nèi)里另有許多或明或暗的規(guī)矩和劃分。
比如曾經(jīng)的武成王府,雖坐落于簪纓坊,其后歷代主人卻必定是根基淺薄又蒙天子信重的后起之秀,但凡住進了此處府邸的人物,早晚大權在握,卻與世襲爵位、官職無緣,往往只能興旺一代,絕成不了街坊四鄰那些個世代富貴的門閥。
又比如疊笏坊西南角,幾乎是斜街盡頭的偏僻角落,亦靜靜聳立著一座規(guī)模宏大卻形制怪異的王府——瑯琊郡王府,與朝廷工部一眾油水不少、官品卻不高的四、五品主事比鄰而居。
之所以說其形制怪異,京中故老相傳,這座王府的前身乃是一座佛寺,似乎是叫做榮王寺,據(jù)說是前代某位姬家宗室親王捐資修建,后來那位親王壞了事、晚景凄涼,連累這寺院也是樹倒猢猻散,一度成為無人問津的荒園鬼寺。
一直到十幾年前,瑯琊郡王受封開府時,上奏說不愿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得天子允準后,這才修繕一翻,將荒寺改建成了王府。
瑯琊郡王,乃當今天子膝下第三子——汝南王姬天養(yǎng)的第一個封號。
當初剛剛成年的姬天養(yǎng)被封為郡王、欽賜王府一座的消息一出,朝野上下無不驚詫,只因其生母不過是一個卑微宮女,且早早就過世,姬天養(yǎng)縱為皇子,卻無母家?guī)鸵r,在偌大的皇宮中便如無根浮萍一般,能茍活下來已殊為不易,何德何能封王開府,更得到汝州瑯琊郡這等民多田廣的膏腴之地?
然而姬天養(yǎng)確有出眾才略,就藩三年而郡國大治,內(nèi)無饑饉、外無盜賊,百姓軍吏皆呼為賢王,又三年,功績更著,且平定臨郡邪教作亂有功,天子聞之喜悅,加封二郡,實領汝州南部三郡近乎半州之地,遂改王號為汝南王。
至于這座并未隨之更名的王府,只在汝南王進京朝見時才能多些人氣,大多數(shù)時候則只有少數(shù)家仆奴婢在看守灑掃,又兼地處偏僻,除去左近一眾工部官員,門前少有車馬經(jīng)過,清靜得很。
不同于郊外斗劍處和禁軍大營的風起云涌、天象變換,今夜瑯琊郡王府所在區(qū)域的夜色尤為濃重,王府門前掛著的兩盞燈籠中透出飄忽不定的朦朧光線,稍遠一些的地方竟就看不真切,深沉靜謐之中,頗有幾分古怪詭異。
正是月黑風高之時,一個壯碩人影突兀地在燈下現(xiàn)出身形。
此人膚黑如炭,生了一張大餅臉,脖子既短又粗,五官更是野蠻粗獷得一塌糊涂,加之虎背熊腰,兩手幾乎過膝,將一襲淡青色錦袍撐的鼓鼓囊囊,便如一頭直立行走的人熊。
一柄長刀橫斜在腰際,他垂著膀子,兩手分別攥住了刀柄和鞘尾,晃晃悠悠地踱步前行。
正是魯絕哀之徒、羆蠻少主——赫連明河。
經(jīng)過瑯琊郡王府門前時,赫連明河腳步不停,只抬頭隨意瞧了一眼匾額和燈籠,正要離去,忽地使勁兒嗅了嗅,隨即臉上綻開一個極難看的笑容。
他身形一閃,卷起一陣猛烈的狂風,已是消失在燈籠搖晃昏暗的光影之下。
斜街上頓時塵土飛揚,十數(shù)息之后,狂風陡止。
“隔了老遠就聞到股子殺氣……”
赫連明河立身在王府旁一道幽暗深邃的小巷巷口,瞪起眼珠子朝里望了望,憊懶笑問道:“嘿,是哪個要尋你家赫連爺爺?shù)幕逇猓俊?p> 他聲音不大,卻仍顯尖銳刺耳、有若豺聲。
小巷內(nèi)無人應答,其深處卻忽地亮起兩道冷冽光華,于一剎那間驅(qū)散了部分黑暗。
“嗯?”
赫連明河立時眼前一亮,毫不猶豫邁步而入,欣喜道:“方才小師叔殺人磨劍,著實威風得緊,我還感嘆除了一個劉屠狗,這世上高手怎都跑去練了劍,何時能再遇到幾個真正的帶刀之人?不想緊接著就在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瞧見了這兩柄好刀,也不枉我巴巴地跑過來自投羅網(wǎng)?!?p> 小巷深處的黑暗之中,立著一個眉眼如畫、剔透溫潤的少女。
她穿一身白色勁裝,外罩絳紅色袍裙,腰系獸頭金帶,腳蹬大紅金絲蠻靴,大半截纖細白皙的小臂自寬且短的衣袖中露出,兩臂各自盤繞著一道見首不見尾的龍形黑色刺青,一頭濃密烏黑的長發(fā)柔順地披散開來。
少女雙手反握住兩柄泛著淡黃色光華的短刀,鋒銳弧刃護住雙臂,氣機光明澄澈,卻又透著刺骨的寒意,仿佛寒冬月輪。
她身后更為濃重的黑暗之中似乎還蟄伏有某種猛獸,身軀不顯,只露出一對宛如跳動的金焰般的眼睛。
赫連明河的目光只在少女身上一掃而過,隨即便被兩柄短刀牢牢吸引。
短刀的刀身彎狹如殘月,僅比小臂略長,刀柄形如飛鳥,均是單翅獨眼,一左一右恰好成對。飛鳥的獨眼中各有一根紅線穿過,紅線一頭打成死結(jié),另一頭則一圈圈地纏繞在少女的小臂上,
雪白皮膚、玄黑刺青、鮮紅線繩,三種顏色都是極為醒目。
赫連明河是個識貨的,當下脫口問道:“雙蠻刀?竇紅蓮?”
竇紅蓮咧嘴一笑,下巴微抬,側(cè)頭斜睨著來人,輕描淡寫道:“赫連明河,你的事兒發(fā)了。”
“哎呦,我冤枉啊!說來慚愧,那天我連姬天行的一根毫毛都沒傷到,他逃命時活蹦亂跳的,可是快活得緊嘞。”
赫連明河聞言大樂,叫了兩聲屈,邊抽刀邊道:“聽說剖肝、裂肺一出,可以消妄念、破執(zhí)著?我的元羆法相尚缺許多爪牙,你這雙蠻刀卻是正合適。”
竇紅蓮不答,只是將左腳向后邁出半步,腳尖虛點地面,雙膝微曲,同時緩緩將右肘橫在身前。
她順勢微微低頭,一張俏臉倒映在裂肺刀平放的刀身上,左手則順持剖肝刀藏于身后,只露出一截刀尖。
下一刻,少女猛地踏步前沖,裂肺刀的鋒銳刀鋒攔腰撞向赫連明河,剖肝刀的刀尖則撞在小巷的墻上,無聲無息間已是切出了一條筆直的細線。
赫連明河見狀有些錯愕,著實想不明白竇紅蓮這樣一個如花少女,為何喜歡在如此狹窄的小巷內(nèi)近身搏殺,這實在是太……太不雅致了。
或者說,與劍相比,刀這種兵刃哪怕是由女子使來,依舊注定與雅致無緣?
好在師承飛仙觀主的羆蠻少主本就不是什么憐香惜玉的人物,微微一愣之后便即回神。
他雙手握刀,毫不猶豫地狠狠向前劈下。
下一個眨眼間,兩個人已近在咫尺,三柄刀兇狠地纏斗在一處,自始至終卻都詭異地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
僅僅幾個呼吸的功夫,就聽赫連明河發(fā)出一聲吃痛的悶哼,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立刻磚石亂飛、煙塵四起。
小巷內(nèi)屬于瑯琊郡王府的那面高大院墻,赫然被一頭渾身漆黑、虎頭熊身的猙獰異獸撞開了一個近乎兩人高、一人寬的大洞!
竇紅蓮立在小巷里,雙蠻刀微微收斂了鋒芒,絳紅色的裙擺舞動著,露出干練的白色勁裝、華麗非常的獸頭金帶與大紅金絲蠻靴。
在她所立之地周遭,仍有無數(shù)散逸的刀氣在切割縱橫。
清亮亮的黃白色剖肝刀氣生發(fā)成一道道激蕩的水波,眨眼便將院墻上的洞擴大了數(shù)倍。
霧蒙蒙的灰白色裂肺刀氣則凝聚成一根根狹長的飛錐,除了將殘存院墻刺得千瘡百孔,更有不少激射入院墻之內(nèi)、四下亂飛。
好在只是王府這面墻遭了難,竇紅蓮身后不知哪位官員的宅子幾乎無損,算是逃過一劫。
赫連明河手腳麻利地自瓦礫堆中爬起來,靈活地側(cè)身躲過幾根刀氣飛錐,頗有幾分陰溝里翻船后的惱羞成怒。
他才要發(fā)作,渾身汗毛兀地倒豎,情急之下怪叫一聲,就地一個懶驢打滾,沉重身軀將沿途碎磚盡數(shù)碾成了粉末。
恰在赫連明河方才站立之處,正有一柄黯淡無光的長劍悄無聲息地飛速掠過。若非他躲避及時,怕是此刻早已被一劍穿心。
赫連明河驚怒交加,心中卻愈發(fā)清明,見那柄長劍只是一閃即逝,并未再來襲殺,便也拄刀而立,沒有輕舉妄動。
他長得雖野蠻粗獷,實則卻是個心細如發(fā)的人物,情知這墻內(nèi)可是一座王府,竇紅蓮乃至詔獄再想拿下自己,只怕也不敢借此地布局,讓那名幾乎一劍功成的劍客藏身其中。
如此一來,出手之人的身份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就見竇紅蓮邁步進來,有些赧顏道:“紅蓮一時沒收住手,驚擾了王駕,還請王上恕罪?!?p> 她眨了眨眼睛,又拍馬屁道:“神物自晦,瑯琊劍果然名不虛傳?!?p> “哼,孤王此次奉密詔入京,想來是瞞不過詔獄的。小紅蓮,你在江南做魔門歸流堂主時整日胡鬧也就罷了,如今拜了吳礙為師,怎么還是不長進?”
一個聲音自遠方傳來,低沉中帶著清冷。
竇紅蓮聞言揚了揚眉毛,笑道:“王上寬宏,自不會跟我計較?!?p> 她斜睨了在一旁裝聾作啞的赫連明河一眼:“還不快滾?莫不是在等王上留飯不成?”
赫連明河冷笑一聲,反唇相譏道:“你怎不滾?莫不是想留下侍寢?”
雙蠻刀再次泛起光華,竇紅蓮怒目相向、殺氣滾滾,羞惱得血氣上涌、霞飛雙頰,艷麗有若桃花。
汝南王姬天養(yǎng)的聲音再度傳來,清冷之中多了幾分笑意:“既入了我府中,便不許再廝殺,你二人都來我殿中說話?!?p> 竇紅蓮哼了一聲,邁步就走。
赫連明河收刀入鞘,甩著膀子晃悠悠地跟上。
兩人一前一后走了片刻,進了一重寬敞院落,繼而拾級而上,步入一座大殿之中。
這大殿乃是昔日供佛之用,后來雖拆了佛像,換成王座,卻仍留下許多痕跡,瞧上去頗有些古怪。
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人正坐在殿中,他頭戴銀冠,身上一襲墨玉蟒袍,五官俊朗、線條柔和,卻是并未繼承傳說中當今天子那副讓人望而生畏的虎狼相貌。
他身后立著一座劍架,架上橫了一柄無鞘長劍,正是方才差點兒將赫連明河刺殺的瑯琊神劍。
二十余年前諸皇子公主隨天子巡幸北定時,真定老王爺不知何故竟對出身卑微的姬天養(yǎng)青眼有加,更將早夭王世子的佩劍“瑯琊”相贈,因當時在一旁伺候的奴婢被真定老王爺斬殺一空,其中內(nèi)情幾乎無人知曉,待日后姬天養(yǎng)得天子另眼相看、封為郡王后,此事才漸漸在朝野之中傳開。
汝南王身邊侍立著一人,生了一頭白發(fā),更兼綠眸赤瞳,表情陰鷙、目光殘忍,哪怕依舊是少年模樣,任誰看了都知其是個邪氣森森的積年老魔頭。
赫連明河的臉色當即有些凝重,進店之前,他可并未感知到此人的存在。
竇紅蓮瞥了這人一眼:“想必你便是那個食鬼喂羊的羊泉子嘍?好好一門魔功練得亂七八糟,竟還能茍延殘喘至今,也算是異數(shù)?!?p> 羊泉子笑容陰冷:“女娃娃口氣不小,老夫在魔門南宗當供奉的時候,比你出生還要早了兩百年,論輩分,你得叫老夫一生師叔祖!”
竇紅蓮咧了咧嘴,似笑非笑道:“不過是個奴才而已,還想反客為主?才一復蘇就被劉屠狗一口氣攆了幾百里,我要是你,早就一頭撞死了!”
“王上,這等廢物要來何用?你若覺得手下缺少人才,這位赫連兄倒是上佳人選,雖說他師父是個狠的,不可能容他直接投入府中,但幫著招攬些蠻族高手到麾下效命卻不難,縱是因此惡了蘭陵王爺,想來也是穩(wěn)賺不賠?”
“你!”
羊泉子大怒,瘦骨嶙峋的手掌抬起,屈指成爪,冒出幽綠火焰。
就聽汝南王姬天養(yǎng)道:“好了,都消停些?!?p> 他看向竇紅蓮,淡淡地道:“還有嗎?”
“王上在南方如魚得水,在北方卻有些水土不服了。先是用人不當、弄巧成拙,幾乎逼反了公西氏,因鹿公似乎尚在,是以就連陛下也不得不捏著鼻子封公西家主為落霞將軍。隨后派去朔方奪權的李宋麒根本就是個廢物點心,如今已漸漸被劍州陸丙辰架空,雖說陸氏家主劍州牧陸東隅是王上的死忠,然而只是庶出又被發(fā)配朔方自生自滅的陸丙辰卻未必會聽您的,要聽也是聽對他有提拔之恩的朔方將軍常兆清的,也就是聽……太子的,這就是資敵啊?!?p> 姬天養(yǎng)長身而起,轉(zhuǎn)身背對三人,輕輕撫摸著劍架上的瑯琊神劍,輕聲道:“不要太高估孤王的肚量,說罷,你到底意欲何為?”
竇紅蓮笑道:“我?guī)煾刚f,近些年來,王上對蓮花峰用的心思有些少了,否則縱使魯絕哀不下死手,法十二也不敢貿(mào)然離開江南背佛北上。”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除了師父,從私心上來說,紅蓮與魔門終究有份香火情在,蓮花峰勢力太強,紅蓮自己也是不愿意看到的?!?p> 姬天養(yǎng)沉默半晌,兀地哈哈大笑:“好!好!好!告訴你師父,他的意思我明白了。孤王對蓮花峰的態(tài)度,從這座王府便可見一斑,否則父皇也不會將我封到臨近蓮花峰的瑯琊去?!?p> “赫連少主,你如有意,且在府中住下,孤王來日再與少主詳談。”
赫連明河聞言立刻答道:“那便叨擾王爺了?!?p> 他說罷還嘖嘖贊嘆兩聲,今夜所聞實在令他大開眼界,頗有茅塞頓開之感。
姬天養(yǎng)點點頭,探手將瑯琊自劍架上取下,不再理會眾人,邁步向殿后走去。
他自后門走出殿外,殿后空曠,竟有著一座并不起眼的孤墳。
姬天養(yǎng)立在墳前,扭頭望向天子禁城的方向。
禁城那高大宏偉的城樓和紅色宮墻無聲佇立,在京城中播撒下大片濃重冷峻的陰影。
雖然此刻禁城之內(nèi)許多重要所在仍是燈火通明,將一座座飛檐斗拱的殿宇樓閣映照得光輝壯麗,卻也有許多不太要緊的偏僻之地已是漆黑一片,不聞人聲,越發(fā)顯得幽深肅穆。
似乎京師郊外兩位劍術宗師的一場生死斗劍、禁軍大營中沸反盈天的龍爭虎斗乃至瑯琊郡王府深夜拆墻的噪聲,竟都沒能驚動那座已沉沉睡去的煌煌禁城。
姬天養(yǎng)轉(zhuǎn)過頭,俯首看著孤墳,喃喃自語。
“你聽,那宮墻之下,不知有多少冤魂嚎哭,外面看著金碧輝煌,里頭不知如何的骯臟齷~齪?!?p> “你跟娘一樣,都是個苦命的,娘好歹還有我這個不孝子,你卻連孩子都沒保住?!?p> “再忍耐些,終有一日,我要娘和你,都能葬入皇后陵!”
屠龍氏
*********** 為舵主~打望~道友賀! 感謝xsfmail、雨王王王、萇瑞衫、血泣丶孤心軒、瞎の子、琞涎叔、☆黑白★、當年當當、遐邇xiaer、工筆魚缸、笑看仙俠逍遙、天尊門下、抗日大隊、古天墓、烤土豆君、白澤12345、書友160418192026242等諸位道友的打賞! 熬到凌晨寫就的五千字大章,本來還想著分成兩章分兩次發(fā)多騙些點擊,后來想想還是算了。碼字喜歡一氣呵成,自然不能被大伙兒罵作斷章狗。是不是誠意滿滿、節(jié)操盡復?推薦票拿來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