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的血腥味如同蛇一般盤繞在屋中,冰冷又粘膩。
祝絕低垂眼眸,并未如何不適,這味道他聞慣了,只不過往日是自己的,而今日是別人的。
唐縣令如同一只死魚,躺在地上早已不動,也不知是被口中倒流的鮮血嗆死了,還是疼死了。
靜寂的屋內,只聽到細微的“噗嗤”“噗嗤”聲,那是唐夫人將匕首一下又一下扎入唐縣令的肉體之中發(fā)出的。
唐夫人早就不笑,也不哭了,她如同一個木偶,一刀一刀做著重復的動作,也不知道是在宣泄仇恨,還是茫然無措。
“夫人?!贝貉嗤崎T進來,雖然對眼前的場景早有準備,可依然忍不住聲音發(fā)顫,急急低頭看向地面,“付管家去了前衙就再沒回來,其他下人們散了,我看差不多該把馬本帶進來,尚需要這位路先生幫忙?!?p> 唐夫人失焦的瞳孔好一會兒才恢復神采,看向祝絕點頭示意。
無需言語,計劃在路上已經講明,祝絕點點頭,轉身出門,卻發(fā)現(xiàn)春燕跟在自己身后。
“洪飛早就把府內地圖給我,加上你們剛才引路,我能找到地方,你陪著夫人便好?!?p> 春燕眼神飄忽,肩頭微微起伏,昏暗的燈光下,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好半晌她才顫抖著斷斷續(xù)續(xù)道:“我,我?guī)湍?,我,不敢一個人在這兒,我害怕這樣的夫人?!?p> 祝絕一愣,他如今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春燕卻寧愿和自己一起也不愿單獨留在夫人身邊。
愛女慘死,唐夫人裝瘋與仇人虛與委蛇,恨意拉扯讓她堅持清醒到如今。雖祝絕看其似乎還未瘋魔,然而日日相伴的春燕興許見過夫人真正的樣子。
忠心雖讓她強忍懼意幫忙,可仇恨畢竟不是春燕的,原始的恐懼讓其想遠離危險源頭,也是無可厚非。
人與人之間,終究不能感同身受,哪怕是親密之人。
祝絕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道:“那好吧?!?p> 然而兩個人卻忽略了潛在的危險,這小小的疏忽,最終讓事情無可挽回。
當祝絕將裹著馬本尸體的袋子扛回來時,臥室的門卻開著,而他明明記得出去的時候關門了。
“不對勁,你等等,我先去看看。”祝絕伸手攔住身后的春燕,想了想將尸體當做武器一般舉在身前,慢慢靠近那扇半掩的木門。
借著桌上微弱的燭光,祝絕環(huán)視一圈屋內,不由心頭劇震。
唐夫人早已不在原地,她躺在墻邊,心口上插著一把匕首,正是原本在她手里的那把。血還在源源不絕涌出,濕透了大半衣裙,在她的身下形成一大片血洼。她一直帶在身上的那個布娃娃,也早已被鮮血浸透,好像一個真正的死孩子一樣躺在夫人腳邊。
“夫人!”祝絕見屋內沒有其他危險,將尸體一扔,急急湊到唐夫人身邊,卻不知如何幫她。
“求求你!”唐夫人出氣多進氣少,眼神已經渙散,卻在聽到聲音后突然一把緊緊攥住祝絕衣袖,“求你,幫我女兒報仇,那個,那個女人,她跑了?!?p> 祝絕猛然回頭,果然蘭姐原先躺的地方已經空空如也。她不知什么時候就醒了,只是一直假裝昏迷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直到祝絕離開才猝然發(fā)難。
“你放心,我收了錢自然要做事?!?p> 唐夫人聽到這話,好像一瞬間失去了渾身力氣,她最后轉頭看著唐縣令的方向,眼睛就那么大睜,死死盯著那人,胸口卻再無起伏。
祝絕起身回頭,卻見春燕呆若木雞地立在門口,仿佛失了魂一般看著唐夫人,怔怔流淚。
“時間快到了,我去追蘭姐,你把現(xiàn)場布置一下吧。唐夫人雖死,但你還活著,不要因此遭了懷疑,不然我這替罪的五十兩算是白收了。保重。”
經過春燕身邊時,祝絕低聲囑咐幾句,便沒入沉沉的黑夜之中。
縣衙不比皇宮和王府,結構相對簡單,除了前衙后衙各有一扇大門外,其他路徑則是通往府內下人住處和工作之所的。
剛才祝絕和春燕從后衙大門外,他們來時乘坐的馬車上搬運尸體回來,一路上并未遇見其他人,而且現(xiàn)在整個后衙靜悄悄的,不像是被驚動了的樣子。
論逃跑祝絕也算是駕輕就熟,他略微思忖了一下自己當此處境該當如何,便徑直朝著前衙而去。
黑暗中只見一條幻影穿堂過門,若有人看見,恐怕會以為自己見鬼。
畢竟祝絕真的很急,離他與洪飛約定的時辰,沒剩多少時間。
前衙也靜悄悄的。
看來洪飛沒騙他,縣衙書吏到夜間都各回各家,一旦其將值夜的衙差都支走,縣衙防守就幾近于零。
穿過黑黢黢的公堂,前堂只有衙差班房處有燈光,但里面沒人。之前王追見到的那名留守衙差也不知道是哪里躲懶了還是去了茅房,但總之的確省下祝絕一番手腳。
前衙大門是虛掩著的,門栓上有新鮮血跡,一切都在表明蘭姐逃出了縣衙。
祝絕正要追出去,卻又想到什么停下腳步。
他轉頭看著身后的縣衙,除后衙有十幾間下人的工作居所外,前衙也有五六間值房。他不敢保證如蘭姐這般奸滑之人,在明知道自己速度驚人不易擺脫的情況下,是否會故布疑陣,自己卻躲在其中某間房中。
正考慮要不要花些時間先搜一下幾間值房時,縣衙外突然傳來梆梆的敲擊聲。
是更鼓。
來不及了!
“唐夫人,若您在天有靈,保佑我是正確的吧?!?p> 祝絕心中默念一番,遲疑片刻,還是選擇步出縣衙大門。
縣衙前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大路,雖然門口掛了兩盞昏暗燈籠,但也不過稍微照亮方圓幾丈范圍。再遠些,兩邊均是一般的漆黑如墨,根本看不出什么分別。
祝絕閉上眼睛,用鼻子仔細嗅著空氣中的血腥味去處,他并不擅于此道,但如今別無他法。
片刻后,祝絕睜開眼,臉上露出一絲遲疑。
那和洪飛本來約定的方向截然相反,如果他向這個方向追擊,很可能碰不到趕回來的洪飛一行人,那他行兇后逃跑被撞個正著的戲碼可就沒法唱了。
然而轉念一想,祝絕又啞然失笑。
是了,他們唱這一出原本是想拿個行兇現(xiàn)行,好讓唐夫人與洪飛脫罪,把馬本的尸體帶回縣衙也是如此目的。
馬本回來了,馬本又死在縣衙,衙差們正好撞到兇手,那就沒人知道唐夫人帶回來的是第二個“馬本”,也沒人知道馬本是死在洪飛手里。
其實他們雇傭的祝絕不過昨天剛剛認識,談不上信任,計劃也算不上完美,所以她也許本來就無所謂脫罪與否,只想達成目的。而如今她死了,唯一的心愿就是報仇,所以那殘害她一雙女兒的狗男女,都必須死。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祝絕呵了一聲,匆匆向著血腥味更重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