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膩,沉重,煩惡,這是祝絕睜開眼后的第一感覺。
感覺臉上有什么東西爬來爬去惹得他直發(fā)癢,不由自主就想抬手抹去,卻發(fā)現(xiàn)手被什么壓得動彈不得。他艱難地轉(zhuǎn)過頭去,借著微弱的月光,一雙滾圓的眼睛正直愣愣地瞪著他,仿佛是一只擇人而噬的猛獸。只是,那里面早已沒有了神采,而壓住祝絕手的,就是這人的身體!
祝絕張大口,想發(fā)泄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喉嚨卻干澀難當,只“咔咔”地響了兩聲,緊接著,什么東西掉進了張大的嘴里,在他的舌頭上蠕動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
“嘔~~~~”
巨大的沖擊讓祝絕原本好像灌了鉛一樣的四肢瞬間充滿了力量,發(fā)瘋般連踢帶打把壓在自己身上的三具尸體推開一丈遠,胡亂拍打掉臉上還在蠢蠢而動的蛆蟲,趴在原地嘔吐起來。
直嘔得胃部隱隱作痛,眼前有些金星直冒,他才停下,瑟瑟縮縮地打量起周遭。
全是尸體。
觸目所及,人山人海,卻沒有一個動彈的,這一片死寂和不遠處熱鬧的蟲鳴對比明顯,就好像咫尺距離,卻分隔了人間與地獄。
不能,不能呆在這里。
祝絕強忍住渾身的戰(zhàn)栗,連滾帶爬地沖到尸坑邊緣,一邊淚流滿面,一邊踩著腳下的尸體,指甲深深扣進坑壁明顯被翻開不久,尚且濕潤的泥土,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與勇氣,終于離開這人間地獄,頭也不回地沖進前方密林之中。
他想起來了。
剛才他踩過的每一張臉,每一雙手,每一個胸膛,都和他穿著同樣的衣服。他不敢細看,這些人是曾同睡一個帳篷的兄弟,還是一起操練的戰(zhàn)友,還是僅僅在駐地一面之緣的陌生人,但無論如何,都必須盡快離開。剛爬出尸坑,他就遠遠地看到有火光從遠處奔來,想是被他剛才的喊叫聲所驚動。而他身處的軍隊作為戰(zhàn)敗的一方,是不可能有余力將尸體這般收攏的。
祝絕一心只想離開那里遠遠的,他既然活過來了,就不能被抓住,再死一次,故而心無旁騖地一路狂奔,完全沒覺得有什么不對??纱说厝粲信匀耍厝粫@掉下巴,因為這林中穿梭的人影,根本不是正常人能達到的速度,要說是一頭獵豹,倒還勉強說的過去。
月亮已經(jīng)從中天慢慢向西沉落,祝絕狂奔這許久,穿出林子之時居然沒有絲毫喘息,眼前是一條望不見對岸的大河,而河岸上火光連綿一片,分明有軍隊駐扎此地。
看到此景,祝絕才恍然清醒,他瞇起眼睛,想看清營地里插的是哪方旗幟,耳邊卻傳來咔噠一聲輕響,一個聲音低低道:“別動,轉(zhuǎn)過來?!?p> 祝絕聞言一凜,雖然覺得聲音有些耳熟,但剛才那一聲輕響分明是弩箭機括之聲,他不敢輕舉妄動,張開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武器,慢慢轉(zhuǎn)過身。
等他完全轉(zhuǎn)過來,隱在樹影后的人呼吸突然沉重起來,并伴隨一陣陣顫抖,緊接著,一個黝黑高瘦的男人從陰暗處走出來,手里的機弩已經(jīng)垂下,瞪大的眼里滿是不可置信和悲喜交加。
待看清男人面容,祝絕也是一陣顫抖,“二哥。”
祝融走上前,喉嚨上下滾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牢牢抓緊祝絕的肩膀,又摸了摸祝絕的手臂,好像要確認這到底是不是真實的,最終,一把將祝絕拉進懷里,抱了個滿懷。
“二哥。”這一抱,讓祝絕鼻尖酸澀,心口一陣溫暖。
溫暖還沒來得及把祝絕捂熱,祝融猛地一推,差點把祝絕推倒在地,聲音壓低到幾乎聽不真切,“你都死了,為什么回來,快走!”
祝絕懵了。
“呵呵呵,祝老二,你是讓祝老三當逃兵么?逃兵是什么下場,你不會不清楚吧?”黑暗中,一個聲音突然陰惻惻地接口。
“王大財!”祝融嘴角微微顫抖,身體一僵,雙目通紅地瞪著從林中走出的男人,“我們怎么說也是同村,你就不能放過小絕么?小絕已經(jīng)被頭兒上報身亡,只要你不說,沒人會知道他活著?!?p> “哼,憑什么?既然都是一個村出來的,憑什么我們就得陪壽王造反,他就可以逃出生天。再說萬一他被捉住,我們?nèi)嫉眠B坐砍頭?!蓖醮筘斃湫σ宦?,將手中的鐵鍬往地上一杵,向祝絕咧嘴一笑,白森森地牙齒在月光下分外瘆人,“祝老三,別怪哥沒提醒你。哥幾個就是出來埋逃兵的,今晚剛剛處斬,還熱乎呢。”
“求求你,王三哥……”祝融聞言臉一白,身體抖得更加厲害,緩緩跪在地上。
“混蛋!”看到王大財那副嘴臉,祝絕一股熱血直沖頭頂,氣的腦袋發(fā)暈,縱身一撲,一拳頭打過去,怒道,“平日你就欺負我哥老實,借錢不還,今日又威脅我,我先打死你再說!”
一拳頭下去,王大財應(yīng)聲倒地,竟是再無聲息。
“你裝什么死!”祝絕一愣,他平日力氣并不大,反而這王大財是小隊中身手最好的一個,怎會如此不堪?抬起手,這才看清王大財雙眼幾乎脫離眼眶,口鼻處緩緩流出血來,顴骨處好大一個深坑,半邊臉都凹進去,竟是死了。
“小絕?!弊H诓恢=^今日怎么這般沖動,剛才沒來得及攔住,此時匆匆奔過來,看到此景,也是目瞪口呆,指著王大財?shù)氖w,一時間舌頭打結(jié),說不出話來。
“小絕,小絕這……”祝融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舌頭,卻見一道銀光閃過,他忍不住一閉眼,耳邊立時傳來祝絕痛苦地吼叫聲。只見祝絕被一杠長槍穿過肩胛,力道之大,居然把他和王大財?shù)氖w一起釘在了地上。
祝融的心好像沉入了萬丈深淵。
完了,他認得這杠槍,那是壽王身邊一名得力干將——張會的武器,武器既然出現(xiàn),那張會也必然在此地。如今即使祝絕不做逃兵,就憑他殺死王大財?shù)淖锩?,也無法逃出生天了。
林中有人舉著火把,簇擁著一名方臉濃髯的魁梧將軍,疾步而來。
舉火之人將火把湊近王大財和祝絕看了看,頓時嚇得連連后退,喘息不定地轉(zhuǎn)向祝融,連聲音都變了,“這,是祝絕?!他不是死了嗎?”
他的話在人群中引起一陣騷動,只有那名將軍面不改色,反而挑了挑眉。
祝融癱坐在地上,垂頭不語,仿佛身遭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說話之人見他這副模樣,也來不及理會,慌慌張張向那將軍跪下,“張將軍,我等好幾人親眼看見祝絕被敵軍殺死,他怎會在此,屬下委實不知,絕非有意欺瞞,求將軍明鑒。”
張會看了看身周數(shù)人,只見這些人臉上均透著恐懼和吃驚,心里有了些計較。他沒做回答,走上前去,將長槍從祝絕與王大財?shù)纳眢w里拔出來。瞇眼看了看王大財?shù)哪?,又踢了踢祝絕。
祝絕趴在地上,身體不斷顫抖著,嘴里間斷發(fā)出不明意義的呻吟,顯然意識不清了。
“有意思,居然沒死?!睆垥壑橐晦D(zhuǎn),似乎想到什么,又看了看祝融,轉(zhuǎn)身離開之前向舉火之人吩咐道,“都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