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聽風者來到了村里。不是那種在海邊看風向判斷天氣的人,也不是那種特務(wù)機構(gòu)中破解電臺的人。就是聽風者,能將風的語言翻譯成人類的語言。
這并不稀奇。萬事萬物皆有聲音,人類掌握言語,雞豚狗彘懂得哼鳴,飛蟲浮游靠著羽翅的震動傳音,即使是花草樹木也都有自己的聲音。萬物共存于時空之中,總希望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存在,希望自己不會孤單,聲音是最有效的溝通手段。
其實一開始,風并不會說話,也不懂得聲音所謂何物,不知何為存在、何為生死,他們只是隨意的在世間長河中擺渡,搖曳著稍縱即逝的一點虛無。但事務(wù)并沒有絕對,在宇宙嚴肅的規(guī)律之中,總有些漏網(wǎng)之魚。在某個午后的三點來鐘,房梁上的風突然有了意識,雖然不是很聰明,但就是有了意識。
那一瞬間,風特別的興奮,高興地快要飛起來了(事實上他一直在飛),他第一次看到(或者說感覺到)這個有溫度的世界,他繞著房梁轉(zhuǎn)圈,將屋檐上的幾片樹葉一掃而下,有狠狠的敲了敲陽臺上的草垛,這個陌生的世界令他著迷,令他震撼。
但緊接著,這陣風意識到了一個更加重要的問題,剛剛隨著一通折騰,自己的生命所剩無幾,支撐自己的能量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這一瞬間的意識馬上就要消亡了。
風不甘心就這樣消亡,在短暫的思索之后,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要告訴外界自己來過,而方法就是傳遞屬于自己的聲音。
聲音的本質(zhì)是震動,依靠媒介向外傳播,這兩點對風來說都不是難事,自身本身就是一大團運動的空氣,只要控制住震動的頻率,在理論上可以發(fā)出任意一種聲音。但風并不清楚其他的語言是怎樣的存在,他也沒時間去傾聽或?qū)W習,必須在幾分鐘之內(nèi)將自己的聲音傳達出去。風想到了剛剛在茅草之間穿梭的那種安逸,那窸窣的聲音是自己聽到的第一個音符,他決定將這個作為自己的語言。
窣…窣窣…窣…窣窣……
就這樣,一種新的語言在宇宙間開始傳遞。但風并沒有松懈,他還有另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他必須為自己的聲音找到聽眾。
風來到了茅草面前,這是它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也是自己語言的來源靈感。風希望能第一時間分享自己的喜悅。此時茅草正在風的撩撥中隨處搖曳,隨意擺動自己的綠衣。風走到茅草的耳邊,輕輕呼喊:
窣…窣窣…窣…窣窣……
茅草仿佛聽懂了這段聲音,也小聲的回應(yīng)著:窣窣…窣窣窣窣…窣窣…。聽起來確實和風的聲音很像,但并沒有什么規(guī)律,風也不明白茅草到底在說些什么。
窣…窣窣…窣…窣窣……風覺得一定是自己的朋友沒聽懂自己的話,于是又演奏了一遍自己的聲音,他還是想讓朋友和自己說上兩句。這次是聲音更加激切、更加厚重,夾雜了更多的感情。
但茅草卻沒有回應(yīng),依舊是毫無規(guī)律的隨風擺動,草尖在瓦片上滑動著,發(fā)出雜亂無章的窣窣聲響。
“不對不對”,風有些失望,雖然聽起來差不大多,但在茅草的“窣窣”聲中,風沒有聽出來任何的感情與意義,他終于明白自己的朋友其實并不會說話,也聽不懂自己在說什么。
也許是朋友今天狀態(tài)不好吧,風心想著。他一轉(zhuǎn)頭,看到了院子中的大黃狗,此時這個土黃色的家伙正懶洋洋的趴在樹蔭下,尾巴有規(guī)律的擺動著,也發(fā)出“窣窣”的聲響?!八欢牭囟摇?,風又一次看到了希望,他急忙忙沖到樹蔭下,晃動著柳枝,向土狗展示傳遞自己的心境。
窣…窣窣…窣…窣窣……
柳葉隨風而動,三三兩兩地飄落下來,其中有幾片打到了土狗的鼻子,引來了一個大噴嚏。土狗懵懵地抬起頭,無精打采的注視著這些干枯的小精靈們。
“很好,他注意到我了”,風有一些欣慰,他繼續(xù)撥動土狗后背上的毛,吹落那些葉子與灰塵,訴說自己的快樂。黃狗似乎也注意到了風的存在,它抖了抖自己的狗頭,抬起前爪在面前胡亂的刨抓。
看到這一幕,風說的更大聲了,窣…窣窣…窣…窣窣……他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但能在消失之前留下自己的痕跡,風覺得很值得。他在黃狗的耳朵邊環(huán)繞、在尾巴的晃動中穿梭、在狗爪歡快的揮舞中跳動。
風一遍又一遍重復自己的聲音,但黃狗并沒有吠叫,也沒有表現(xiàn)出歡樂的情緒,風也明白了,黃狗確實能夠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但并不能理解自己的話語。這種蘊含了智慧的聲音必須由更高智慧的存在才能理解。
風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他能感覺到自己體中的每一寸氣流都在減弱,聲音也變得虛弱無力,還有一分鐘?三十秒?風不確定自己還能存在多久,他立刻順著窗戶的縫隙飄進了房間,屋內(nèi)老老小小幾個人圍坐在飯桌前,無聊地看著電視。風繞到了房屋正中央的風鈴下,用盡最后的生命喊了出來:
窣…窣窣…窣…窣窣……
幾乎一瞬間,所有人都抬起了頭,恐懼漫布在每一雙眼睛中。
窣…窣窣…
風已經(jīng)到了極限,這次的聲音已是若隱若現(xiàn)。他只想有人能回應(yīng)自己,哪怕說著自己聽不懂的語言也好。他不想孤獨的死去。
窣…窣窣…
風最后一次呻吟,聲音小的可憐。若不是身后的風鈴在輕輕晃動,也許造物主也會忽視他的存在。
風不理解,他不知道為什么人們明明聽見了自己的話,卻不愿意回應(yīng),他的身體已經(jīng)停止了擺動,現(xiàn)在只剩下殘存的一絲意識。在他有限的生命中,作為世界上第一位有了意識的風,他為自己的種族創(chuàng)造了語言。但現(xiàn)在,這門語言正隨著自己的消失而消失。他不甘心,但誰又會估計一陣微風的感受呢。意識漸漸開始模糊,風奔向了已知的死亡。
窣窣…
窣窣…
窣…
……
……
……
……
…窣…
窣窣…
窣…窣窣…窣…窣窣…
窣…窣窣…窣…窣窣…
窣…窣窣…窣…窣窣…窣…窣窣…窣…窣窣…
猛然間,無盡的窣窣聲響徹天際。這聲音掠過草原,穿破山谷,劃開江面,在天地縱橫間肆虐。在無盡的音爆中,云層被震出了裂紋。伴隨著一道驚雷落下,風之族覺醒了。
這是許多年前的事情。從那時起,與風交流成了人們共同的希冀。
可這并不容易,雖然人們聽得見風的話,但卻看不見風的樣子,也不明白風的思維邏輯。事實上,風應(yīng)該也不理解人的邏輯。畢竟二者存在的自然法則完全不同,現(xiàn)在人們迫切的需要這些熟悉有陌生的家伙們解答疑惑。
第一個疑惑是,風為什么會說話。
事實上,人類自始至終都沒能知曉風說話的原因。畢竟在過往的世界觀中,風只是空氣流動的表現(xiàn)形式,甚至都算不上一個獨立存在的事務(wù)。因而在人類的神話體系中,所謂的風神、風妖等幾乎都是可以呼風喚雨、能夠制造風或使用風的精靈古怪,還從沒有哪個文明提到過風本身會成精。從某種意義上說,風會說話這事比石頭里生了個會走路的石猴更恐怖,畢竟后者還可以在人類已有的世界觀中可以找到原型,就算真的出現(xiàn)了,大不了人類以后全部改信有神論就可以,但前者卻直接超出了人類的認知,超出了人類幾千年來對世界所有的理解。
第二個疑惑是,風為何要現(xiàn)在說話。
畢竟,既然風會說話,那就代表著他們具備說話的能力。換句話說,就像某一天一個從沒有下過廚房的朋友突然做了道滿漢全席,那肯定是他一開始就擁有做飯的能力。既然這樣,風為什么不像其他的生物那樣一開始就嘗試和人類交流,而偏偏是這時候,在某個普通的下午,突然向全世界的人類展示了自己的語言能力?
第三個疑惑是,風到底在說些什么。
某種程度上說,這個問題其實才是關(guān)鍵。只要理解了風在說什么,其他兩個問題也就迎刃而解。曾經(jīng)因為犬類同譯技術(shù)的出現(xiàn),人類第一次真正意義上了解了犬類的世界,也第一次知道了狗并不喜歡吃屎,只是長得太矮了沒法去啃樹葉吃水果。想要了解另一個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去問問他,僅此而已。
風的語言卻并不容易破解。語言的最小單位是語素,大體包含了音節(jié)與語義兩方面。所謂的翻譯工作,本質(zhì)上是對同語義的音節(jié)進行近義替換。對于人類也好、貓貓狗狗也好、花草樹木也好,總歸是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總有一些關(guān)鍵概念是共享的,比如黑暗與光明、饑餓與滿足、生與死、零與一等等,這些概念是自然界最基本的體現(xiàn),也是所有語言中必有的語素。但風卻不一樣,人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饑餓、會不會休息、會不會意識到生死的概念,因此現(xiàn)有的翻譯理論很難取得進展。更何況,相比于人類,風的語言復雜程度高了幾個數(shù)量級別,但就基本發(fā)音來說,漢語與英語皆可以分解為26個字母,阿拉伯語字母有28個,日語可分為50音,但風的語言中,僅僅已被探測到的發(fā)音就有三千多個。從風語事件至今,人類共對風的語言進行過三十余萬次有組織的破譯工作,每一次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成百上千個詞語的意思,但絕大多數(shù)在下一次試驗中就被推翻。
但萬事萬物也皆有因果,風的語言還是被破解了。就在風語事件第二十年,某個小城的醫(yī)院內(nèi)出生了一名嬰兒。在三歲的時候,這個小孩子的父母發(fā)現(xiàn)他總是在床邊咿咿呀呀說著什么,時而興高采烈,時而神色呆滯,但每當他咿咿呀呀的時候,床邊的風都會停下來一會兒。他的父母全都是心理學家,很快便想到了一種可能性。于是,就在那一年,聽風者出現(xiàn)在人類的視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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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十六次模擬試驗的結(jié)果,荀子瑜呆呆地望著智腦的模擬數(shù)據(jù),試圖理解這種結(jié)果的原因。但一切數(shù)據(jù)都正常無誤,也就是說,在宇宙的正常邏輯中,風確實應(yīng)該會說話。可這絕對不是正常的邏輯。思來想去,荀子瑜還是決定冒險進入智腦中一探究竟。隨著映射程序緩緩開始,荀老師在自家的土炕上醒來,耳邊的風開始喧囂。荀老師來到村口,找到了那位骨瘦如柴的聽風者。他看起來,嘴中嘟囔著什么:
“……繁星……風……快逃……快……”
荀老師急忙喂了他一口熱粥,拍了拍聽風者的后背。
“不急,慢慢說,你叫什么?”
“……我……我叫……”
年輕人的眼神陡然變得尖銳,
“我叫易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