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已經(jīng)不只是寶玉不對。
在賈家,以寶玉那金尊玉貴的程度,誰敢拿女孩子家的事情來麻煩他?
在黛玉的記憶里,也就探春湘云會讓寶玉從外面帶些東西回來,可也絕不是什么為難的東西——探春只是撒撒嬌,以拉近和寶玉的關系,而湘云則是本來就不用也用不了什么名貴稀有之物。
寶玉小時候喜歡吃胭脂,不少想要討好他的丫鬟就買了好胭脂來給他吃??烧l敢告訴他,賈府里按定例發(fā)的胭脂,都是不堪用之物?
還是她來了以后,第一次拿到賈府的月例,當時圍著她轉(zhuǎn)的寶玉才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事實。
而那時他的反應,也不是說找小廝去打聽,而是自己借著出門的機會,跑遍了京城的胭脂鋪,一家家的自己先試過了,最后才干脆回家自己搗弄。
那件事,讓她的二舅母十分生氣……
現(xiàn)在這個寶玉……
寶玉搖著頭道,“說來也是大家子的煩惱。雖姑娘、丫鬟們都有定下的分例,但衣飾釵環(huán)還好,那是二嫂子盯著看的。女兒家用的一些小東西,買辦買來的就有些不好了。我也找二嫂子說過,府中的定例,她不好輕易裁剪,那些采買又多半是太太的人,不好隨意替換的。二姐姐她們也不好多事,就托了我我出來打聽,看外面哪家胭脂鋪子有好的,好自己使人來買。你看,要說是什么金樓銀樓,我就要一頭霧水了。”
墨玉聽了,這才作罷。
雖古代的男子似乎都不管后院的事,但寶玉和他一樣來處,會照顧妹妹也是正常。
可黛玉就沒法覺得那很當然了。
寶玉這番話里,對他的母親不但生疏,而且不滿之意相當明顯。這也就罷了,是之前已經(jīng)知道的事。
可還有迎春呢!
她的變化看來是夠大的。讓寶玉出來打聽這個,想來是她的主意,多半也只是她的主意。
——她到底怎么變成這樣兒的?
黛玉實在是疑惑至極??上н@話也沒法問出口。只是記下了“目前的三春之中,寶玉與迎春的關系竟是最好”這一點,也就暫且不論。
見了番京城風物,也算是額外收獲了。
她就又輕輕的撩了簾子,往外看去。這次卻沒等她往外看,車后就有一連串略顯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其中又夾雜著許多驚呼躲避之聲。黛玉怕被人沖撞了,忙坐了回去,問,“這天子腳下,竟也有放馬狂奔的狂徒么?”
——這街道人來人往,當然不可能是御道。倘若外地有什么急信送到朝中,斷然不會走這樣的路。
黛玉在京中出門的次數(shù)極少,但這種常識也是知道的。
寶玉尷尬笑道,“有時候是有這樣的,都是仗著家里的勢力?!?p> 這么說著,他倒是開了車門去車轅處問,“是哪家的?”一邊又喊邊上站著的丫鬟并地下的隨侍們小心。
須臾間,那些馬蹄聲也近了。騎手們看見了賈家這輛馬車的紋飾并前后的簇擁,又見那些隨侍的仆從并不驚慌,閃到路邊時的動作也是有條不紊,就知道是京中的大戶人家。
在京城中敢這么跑馬的,性子就是再張狂,也必然不是全無眼色的。
當下跑在最前面的兩騎里面,當先的那個就首先打了個手勢,勒住了馬,高聲笑道,“我說是誰,竟是廣法大師的小徒兒!寶玉兄弟,你怎么有空跑到了這里來,還帶了那么些人?”
車中三人一聽外面的人那親熟的語氣,紛紛對寶玉側(cè)目。
寶玉就忙先對著車里的人說,“是羽林衛(wèi)的朋友?!?p> 然后才跳下了車,抱個拳說,“是陪著家里的親戚去寺里上香,這才要家去。衛(wèi)大哥,你們又是要去哪兒?”
聽著聲音,黛玉就好奇。她對著自家兄妹抿著嘴笑了笑,坐到了之前對坐的青玉那邊,重新撩起紗簾,撩了個比之前小不少的縫兒,就往外看。
墨玉青玉兩個都有些驚訝的看著黛玉這似乎有些孩子氣的舉動。
青玉眼神一亮,就想有樣學樣,但被墨玉拉住了。
黛玉撩簾子,不但動作文雅,動靜也小。就是被人看見,只怕也就看個眼睛。這也就罷了。青玉剛才那種動作可是……哪敢讓她那么做!
不過……連偷窺這種事,黛玉做起來竟也透出一股雅致的味道來,墨玉看著簡直有些糾結(jié)。
這姑娘氣質(zhì)倒是養(yǎng)得真好,可顯然不是頭次干這種事了!
大概是被父親帶大造成的問題?
墨玉還真猜對了。
黛玉自小養(yǎng)在父親跟前,她年紀又不到避諱的時候、往往有客來訪時,也就是被父親往內(nèi)房之類的地方一放。她又聰明,聰明人大半好奇,這偷瞧的事情還真干了不止一次。
在黛玉看來,她碰到那些情形,可沒一次是需要“非禮勿視”的。不過就是顧著幾分世情罷了。
此時她往外面一看,就見幾個不超過二十、穿著各式騎裝的少年紛紛下了馬,和寶玉見禮。
本來以寶玉現(xiàn)在的年齡,并不足以進入京城貴胄公子或者紈绔子弟的圈子,但他“廣法大師弟子”的頭銜,卻確實是有些分量。
當然,也有鬧不明白情況的。
當先的兩騎里,一個十六七歲,顯然和寶玉相熟,長得也面如冠玉,甚是俊美。另一個眼瞅著更大些,面目卻有些陰柔,且黛玉覺得,還帶著幾分陰鷲之感。而他顯然就沒鬧明白情況,正皺著眉問,“什么廣法大師的徒兒?”
旁人都詫異。嘴快的就道,“你連這個也不知道?廣法大師前兩年才收的小徒弟,也是榮國公府那位銜玉而生的哥兒,京城里早傳遍了的!你們家和榮國府難道都沒個往來不成?”
“榮國府……賈寶玉!?”這陰柔青年顯然十分吃驚,“賈寶玉”于他來說,看來并不僅僅是“聞名已久”。
姓衛(wèi)的公子就忙道,“原來你們竟不曾見過!寶玉兄弟,這位可也是近來京城大大有名之人。錦鄉(xiāng)伯的二公子韓奇。你近來肯定也聽過那‘秦皇漢武,略輸文采’的詞吧?”
原來這就是韓奇!
黛玉瞅著,怎么也不覺得,此人竟能寫出那樣的詞句來。
而且這個姓衛(wèi)的……
黛玉皺皺小鼻子,沖著墨玉做口型,‘不懷好意?!?p> 墨玉幾乎失笑。
但他不是寶玉,也聽出來了。
一般說起某首詞,若是怕光說詞牌名會混了,那往往會提第一句,或按著需要提點睛之句。這姓衛(wèi)的,并沒有提點睛之句的必要,按著常理,一般會說‘北國風光’才對。而要說這首詞的點睛之句,也該是“**,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或者“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他特意點出的這一句……
墨玉終于有些悚然而驚。
之前黛玉說起時,他也略有察覺,但終究不是很在意。現(xiàn)在才真是注意到了。
那位偉人寫這首詞的時候,人們早已經(jīng)推翻了皇權(quán)。饒是如此,那位偉人以那豪情萬丈的氣魄寫出這些句子來,依然引來了許多話。
在這古代,在這以皇帝為“天子”的年代,哪怕是前朝的帝皇,在人們的心里,地位也是完全不同的!
先前他說這韓奇會倒霉,還有幾分玩笑的心思。現(xiàn)在這么一想,簡直覺得他必定倒霉!
在外面,頂替了原主的寶玉于詩詞上是不通的。但他知道幾分衛(wèi)家大公子衛(wèi)若竹的為人,故此也不搭那個話頭,只問,“原來是韓二公子……幾位兄臺這么匆匆忙忙的去做什么?”
“也不是匆忙?!毙l(wèi)若竹就道,“不過是趕在關城門之前出城罷了,要去馮家的別莊借住一晚,明日好去游獵。我們的韓二公子近日里被家中的一大堆請柬弄得煩了,寧可去城外游獵散心?!?p> 寶玉眼神閃了閃,看了韓奇一眼,只道,“你們都是羽林衛(wèi)的羽林郎,韓家二哥卻沒聽說有正經(jīng)練武,你們邀他去游獵,倒也好意思!”
衛(wèi)若竹嗤笑一聲,“寶玉兄弟你可冤枉我們了。何嘗是我們請的,原是韓二公子請的我們!”
寶玉心中就頓時明白了。
他也不再多說,只是笑道,“即如此,我也不耽擱各位了。只是還請小心些。時近年關,不說城外雪滑,獵物又少,這城里來往的客商行人也多。若是傷了人,總不好?!?p> 寶玉這么一說,那幾個羽林郎就有些不耐煩,紛紛和寶玉辭了。
唯有那韓奇,上馬之前走到了寶玉面前,朝他拱了拱手,笑道,“久聞大名,不曾見過。日后有空,一定到府上拜訪。希望寶玉兄弟到時候別拒客于門外!”
說完,也上馬走了。
寶玉很懊惱。
沒想到這韓奇之前竟然沒注意到這是《紅樓夢》的世界。如今注意到了,卻連自己的身份也注意到了??雌饋磉€不像是懷了好意的模樣!
偷看的黛玉則很奇怪。
韓奇的態(tài)度對她來說,自然是非常、非常的奇怪!
等到這些要去游獵的紛紛走了,寶玉重新上了馬車,墨玉就道,“這些羽林郎,莫不是不懷好意吧?”
寶玉咳了一聲,卻只能應是,“只怕是有想讓那韓奇吃苦頭的意思?!?p> “可這韓奇很是自信呢?!摈煊袢滩蛔〔蹇诘馈?p> 青玉則繼續(xù)郁悶的瞪著墨玉——既然你都任黛玉偷看了,干嘛非拉著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