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子皮的氣味,很濃,不新鮮,有種厚重的感覺……流香姐在煮九制陳皮茶?
真香啊……凝寶被那氣味勾引著從睡夢中醒來。
記憶中陳皮甜里帶點澀和山楂的微酸爬上舌尖,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沒睜眼,含糊地嘟囔:“給我留一碗啊,流香姐……”
“咳咳!”
前一聲是降調,后一聲是升調,似乎在刻意提醒……坊里誰會這樣咳嗽?
凝寶一滾身爬起來,警覺得像只豹貓。
暗黃油亮的香榧木棋盤上,黑白分明。
須發(fā)盡白的兩位老人家,一位盤腿坐在她對面,笑容可掬,酒糟鼻通紅;一位側坐床邊,眼角笑意隱隱,手里的紅陶茶碗上浮騰著乳白的水汽。
凝寶揉揉眼睛,看看他們,又看看棋盤上未辨輸贏的殘局,回想一番,再瞟眼窗外碧藍的天,不由得窘紅了臉,低了頭囁嚅:“我、我……”
真丟人!臨行前,七爺明明還叮囑她說:“外頭不比坊里,你想干嘛就干嘛。不拘小節(jié)不卑不亢是不錯,但長幼有序禮節(jié)分明,走到哪兒你都得給我記牢了!”
可她……棋才下到一半,她居然就睡著了,還是在長輩面前!
“不睡了?不睡了就喝碗你劉爺爺煎的甘草陳皮茶醒醒神?!弊谡臧淹脒f過來,“年紀輕輕,耐力怎地這般差?”
凝寶愈發(fā)臉紅,忙雙手接了陶碗,側身拿手虛擋著,咕咚咕咚把茶湯一氣兒灌下去。幸而茶湯不是很燙,不然她的舌頭非被燙爛了不可。
一時間,嘴里甜甜的,肚子里熱熱的,她漸漸放松了繃緊的神經,這才覺著渾身上下都有種僵硬到刺痛的感覺,胃里也空得異常難受,就像是她保持同個姿勢睡了好幾天,直餓到前胸貼后背……唉,七爺說得對,愛耍心眼容易累,陰溝翻船丟死人!
“精神了?”劉成萬笑瞇瞇地遞過來一盤擺成福字的咸蛋酥,“先吃些點心墊墊,下完這局,咱們就開飯?!?p> 話剛說完,便聽凝寶的肚子咕嚕咕嚕亂響,惹得宗政宣宏也繃不住笑起來:“得了,別裝斯文,趕緊吃吧,你都有六……六個時辰沒吃過東西了吧?銀花說你大中午就歇下了,是不是???”
好糗啊……凝寶羞得直想刨個洞鉆進去,把盤子又推回去:“抱歉,是凝寶失態(tài),叫爺爺們看笑話了……”
她偷瞄眼那兩個精神奕奕的老人家,低聲道:“爺爺們也熬了一夜了,不如這局就算我……呃,和棋。爺爺們吃些飯食去歇息吧?!?p> “那不行!”二老異口同聲。
兩人對視一眼,宗政宣宏咳嗽一聲:“你不把棋下完,你劉爺爺睡不著——他拿那十二盆涼水沖了個澡,還指望讓你也涼快涼快呢?!?p> 凝寶只得深呼吸定定神,把被子枕頭先推到一邊,強忍著餓,拈起顆白子。
她掃了眼棋局,見中盤一方黑子被圍,白子只欠一粒便能斷了對方的后路,手便往那空處移去。
劉成萬眼睛一亮,宗政宣宏卻眉頭微蹙。眼看大局將定,凝寶的手忽然朝前移了幾格,落子——
劉成萬和宗政宣宏都呆住。半晌,劉成萬一拍額頭,哀叫:“你為什么會下在這里?你那時候明明是要下在那邊的!”
宗政宣宏拊掌大笑:“好笑!好笑!你也有今天!想了六……呃,六盞茶的工夫,你還不是照樣輸了?”
六盞茶,那就是半個時辰吧……南斗人習慣這么說?凝寶揉了揉酸脹的后頸。
劉成萬猶在懊惱,宗政宣宏起身撣撣衣擺,笑道:“走吧,凝寶,跟爺爺吃飯去,讓你劉爺爺好好琢磨下最后一盆水要怎么解決?!?p> 凝寶心里頭還為著在長輩面前失禮的事難受,聽他一說,想起來樂平那件事尚未解決,忙應一聲,拽過被子來飛快疊好放到一旁,動作輕柔得似怕驚擾到劉成萬的思緒。
她一只腳剛跨過門檻,便聽劉成萬問道:“丫頭,你以前都是自己鋪床疊被?”
凝寶把腳收回來,轉身看著他:“是的,劉爺爺。”
“怎么不把被子抖一抖再疊???”
凝寶詫異:“劉爺爺不怕灰迷了眼么?”
劉成萬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笑道:“去吧,丫頭,別讓你爺爺?shù)忍?,他脾氣可不怎么好呢?!?p> 凝寶滿心疑惑正要發(fā)問,忽聽宗政宣宏高聲催促,只好沖劉成萬微側身一福,匆匆追出去。
日上中天,庭院里的楊柳樹靜靜地沐浴在陽光里,偶爾才見翠綠的柳條輕輕蕩上幾下。
宗政宣宏在前頭大步走,凝寶跟在后頭一路小跑,順便活動腿腳。
她不是不納悶為啥今兒老爺子身邊不見全叔不見衛(wèi)戍,這都到王府西南角的素水苑了,她那個章魚“表弟”居然也沒突然冒出來給她一個虎撲。只是現(xiàn)在對她來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爺爺,我想給你說個事……”凝寶鼓起勇氣說道。
宗政宣宏像是沒聽見,繼續(xù)往前走。凝寶只好跟過去:“爺爺……”
宗政宣宏突然停下。凝寶反應及時,硬生生抑制住前沖之勢,離他后背只余半臂之遙。
“凝寶,樂平就交給你了。”他不回頭,語氣極重,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啊?”
“從今往后,樂平和瑞明都交給你?!弊谡暌蛔忠痪涞卣f道,“但凡涉及到他兄弟二人的事,無論起居飲食,還是別的什么,全部交由你處理,無需問我意見?!?p> “爺爺,我……”
“凝寶,你記住了,你是他們的師父,他們聽你的話是理所應當。你不必對他們唯唯諾諾,也不用顧慮我會偏護他們而弄些機巧花招。他們若是敢胡鬧,你該打的打,該罰的罰,只要不傷及性命不把人弄殘了……我就是你的后盾,不是他們的!”
這是……天上下紅雨了?凝寶愣愣地望著老人的背影,訥訥:“爺爺,是我給樂平……”
“不必多說,我已經知道了。”宗政宣宏一揮手,當年領兵征戰(zhàn)沙場的感覺又回來了,“只要你是真心為他們好,待他兄弟二人出師之日,我當治酒擺宴為你慶功。他日你姻緣得成,南斗王府便是你的娘家!”
氣勢十足的南斗王氣勢十足地說完,便氣勢十足地走掉了,完全不看被“我已經知道了”這幾個字打擊得幾乎撲地的凝寶。
空落落的走廊里,凝寶含淚望天:“七爺說得對,我果然不是跟人耍心眼的料……”
深刻反省之后,凝寶重新振作精神,摩拳擦掌準備大吃一頓,然后去看望一下她的劣徒平大少。
當然,厚著臉皮跑去跟老爺子蹭飯她是不敢的,回水澄院開開小灶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可,走了沒多遠,她就突然一拍大腿跳起來,調頭去追宗政宣宏:“爺爺,等等我!您還沒給我說怎么才算出師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