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萊港鎮(zhèn)的最北面,有一座剛修好不足一月的酒樓,叫海風樓,酒樓用粗大的原木搭建,這種木頭是從南方來的,木質(zhì)細密,是造船的上好材料,這在港區(qū)可是稀罕貨,但大家對酒店林掌柜能搞到這種木頭并不驚訝,人人都知道他有個好弟弟,在萊州港里做了大官,專門負責造船。
“這些木頭是造船的邊角廢料,僥幸被我買下來?!绷终乒褚姷矫恳粋€人都要拖住解釋一番,生怕別人誤會這是他兄弟以權謀私得來,丟掉還沒戴熱的官帽,時間長了,也沒人敢在他面前再提此事,生怕被他拉住強奸了耳朵。
林掌柜的酒樓正好面對高麗山的鐘塔,可以很清晰地聽到鐘聲,鐘塔用不同聲調(diào)將港內(nèi)的信息傳達到鎮(zhèn)上,如急促表示有船進港,悠長則表示貨船出港,又如三急一長表示從日本、高麗過來的海船,四急一長表示從南面過來的海船,不同的國家,那鐘塔上又會燃起不同顏色的煙來區(qū)別。
有了這個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海風樓自然門庭若市,生意興隆,那些南來北往的海客、商人、鏢師每天都把這里擠得滿滿當當,談天說地,唾沫亂飛,可耳朵卻一個個豎得筆直,生怕漏了那發(fā)財?shù)溺娐暋?p> 這一日清晨,林掌柜和往常一樣,坐在二樓的帳臺,正盯著帳本,手里劈劈啪啪撥打著算盤,眼中冒著精光,惟恐少看一位數(shù),就短了幾百貫錢去。
昨夜下了暴雨,清晨驟雨初歇,酒樓上的客人不多,只有靠窗處有兩人正坐著聊天,都是老客,一個姓王,宋國泉州人,是這林掌柜的老鄉(xiāng),另一個姓張,卻是萊州本地人。
“王員外,你說昨夜的暴風雨會不會從海上來的?”姓張的男子顯得憂心忡忡,眼中的焦急不安流露無遺,他本是萊州城內(nèi)的小販,靠賣菜為生,一個月前受了那報紙的蠱惑,聽在海港里做事的堂兄說,官府去日本的商船有多余的艙位對外出租,他便動了心,把鄉(xiāng)下的祖屋和土地賣了,又問堂兄借了部分,加上自己的積蓄,共是一萬貫,買些上好的綢緞,和人合租個艙位,將貨送到日本去做生意。
這是山東官船第四次去日本,為吸引散戶投資,條件十分優(yōu)惠,免日本代理費,只收單程五厘稅,一成運費和租艙費,尤其是不需要商引,這對無力做海外生意的小戶們吸引巨大,但風險也大,船若出事,身家性命就全賠在里面。
“很有可能,這沿海的暴風雨十有八九都是從海上過來的?!庇忠妼Ψ降哪槼畹脦缀跻獢Q出水來,王員外笑笑安慰道:“已經(jīng)很不錯了,海上雖然有些風險,但只要船回港,你就發(fā)了大財,哪象我們宋國,就算船平安回來了,還要交二分稅,四成運費,還有引航費、海盜圍剿費、清貨費,甚至還有賄賂,如果自己沒船,那近八成的利潤就要被官府拿走,若貨物稍微有點閃失,就虧大了,否則我怎么會把生意移到萊州來做?!?p> 王員外嘆口氣,拎起茶壺,卻發(fā)現(xiàn)里面空了,回頭嚷道:“林掌柜,再上壺好茶來?”
林掌柜一驚,手撥錯一個子,卻忘了是哪里出錯,怔怔看了半天,才有些惱怒地將珠子亂掃一通,心中暗罵:“老子這是酒樓,你當成茶館嗎?”
但臉上卻堆滿笑容,燦爛無比,急招呼小二上茶,也懶得再算帳,索性袖著雙手,湊上前道:“我說老鄉(xiāng),你進的那批日本刀能賣出去嗎?二十貫錢一把,既不能殺雞,也不能切瓜,誰會要它?我這廚房里最重的砍肉斧子才二貫錢一把,勸你少進點,偏不聽!”
“林掌柜!你說這去日本的船,一個月能回得來嗎?”那張官人心思只在貨船上,這句話他已經(jīng)問了不知多少遍,見掌柜過來,又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問道。
林掌柜眼角余光微微瞥了那張瘦臉一眼,心中膩煩,他沒見過這樣的生意人,穿件劣質(zhì)的綢衫,還總不見他換,走近一些,就可以聞到他身上有股子蔥蒜的味道,天知道他從前是做什么的,更讓他氣忿的是,此人每日所點飯菜和走卒無異,還偏要到二樓的雅座就餐,不就是個本地人嗎?
“和氣生財!”林掌柜心中默默地念了兩句,眼光變正,醞出笑意道:“張官人,一般而言需一個半月往返,但貨好的話,一個月是可能的,我聽說這次送去日本的官貨是糖,日本苦寒之地,是不產(chǎn)糖的,所以貨肯定暢銷,你等著看吧!明日高麗山上沒準就會冒起紅煙?!?p> 這幾句話,他也說過不下十遍,早就背熟了,見張官人的爪子已經(jīng)伸向細點,知道這話起了作用,便不再理他,又回頭繼續(xù)對老鄉(xiāng)道:“我弟弟倒想買一把日本刀,不知王員外能否打個折?”他伸出白胖的手前后一翻,“十貫怎樣?”
想想又加了個添頭道:“他手下也有幾百號人,他用得好,也定會向手下人推薦,那時王員外豈不是不愁銷路了?!?p> 說完一陣大笑,心中為自己的想法暗暗得意:“老子的弟弟幫你推銷那些勞什子刀,你就是白送一把也是應當?shù)?。?p> 不料王員外卻‘嗤!’地一聲冷笑道:“你平時賺我酒水錢倒也罷了,現(xiàn)在竟連我的吃飯家伙也要刮上一層油,看在老鄉(xiāng)的份上,我便宜你一、二貫倒是可以的,十貫?哼!你真當我的刀賣不出去嗎?這新科進士、舉人都要習武練功,誰不要買刀?趕明兒我就去那弘文館前面開個鋪子。”
聽了他的話,林掌柜突然想到一事,便搖搖頭,眼露憐憫之色,嘆口氣道:“老鄉(xiāng),你難道沒看報么?”
他緊走幾步,從柜臺的里摸出一堆報紙來,抖掉里面的半只燒雞,油膩膩地往王員外面前一攤道:“這是昨日的《齊魯每日密聞》,你沒看嗎?”又翻到第二版,指著頂上的標題念道:“‘草雞變虎狼—弘文館趣事’,好好讀讀,旁邊還有圖,你再仔細瞅瞅?!?p> 王員外大喜,這報他每日必買,但昨日剛買好,正巧有急事,便擱在一旁,不料一轉(zhuǎn)眼就不知被哪個天殺的順手摸走了,讓他沒有讀到。他倒不急著看什么‘草雞變虎狼’,而是三下兩下先翻到第四版,尋那連載小說,待定睛一看,心先涼了半截,見小說連載處只剩個方方正正的大洞,內(nèi)容早被剪走。
恨恨地盯著那林掌柜,見他眼露得意之色,便軟言求道:“看在老鄉(xiāng)的份上,可把那小說給我讀讀,吊著人的胃口,好生難受,或者你把那結果給我講講,到底蒲家的船隊有沒有走出那場風暴!”
林掌柜見他服軟,心中更加得意,笑道:“前幾日我也求你給我看一眼,你不是也不肯么?這天道循環(huán),報應不爽,你就熬一熬,等晚上報紙送來,你再看吧!”便又把報紙翻回來,用白蘿卜般的手指敲著那圖道:“你看這是什么?”
王員外悻悻地朝他的手指處看去,只見那里是一灘黃色的油漬,油漬下面是一副畫,一大群學生正舉劍練習搏擊,畫得氣勢威猛,栩栩如生。
“這又如何?又沒說劍是他們自己的,況且他們使的如果是木劍呢?”
林掌柜冷笑一聲道:“這你就不懂了,這幫酸丁,手無縛雞之力時,屁股上尚且掛把鐵片四處招搖,現(xiàn)在胳膊壯了,怎可能不買把真家伙佩上,你若幾個月前去擺攤,或許你那些破刀還能賣掉幾把,現(xiàn)在?哼!晚了。”
見對方不信,他又急道:“不然我們打個賭!”
王員外正惱火他稱自己的貨為破刀,聽他想打賭,立刻氣道:“賭就賭!不知你想賭什么?”
“若你二個月內(nèi)能將你那批刀全賣掉,我就輸你二十貫,但如果你賣不掉,那怕只剩一把,那你就白送我一把,如何?”
“好!就這么定了?!蓖鯁T外又想起一事,急忙申明道:“先說清楚,我后進的貨可不算?!?p> “可以!”林掌柜正想尋個公證,一轉(zhuǎn)眼,卻見那張官人已經(jīng)把桌上的細點吃個精光,此時正打著飽嗝,呆呆地望著高麗山發(fā)臆怔,心中更加鄙視,回頭道:“我看這公證就不用尋了,我們都是泉州人,當以信為先,按家鄉(xiāng)的規(guī)矩,擊掌為誓!”
兩人各舉右手,按老家的規(guī)矩,擊掌三次,這賭就算定了。
“唉!”旁邊的張官人嘆了口氣,戀戀不舍地把目光從高麗山上收了回來,剛才糕餅吃多了,只覺得口唇發(fā)干,便隨手抓起茶壺,把壺嘴塞進嘴里,咕咕地喝了起來,突然嗆了一下,嘴里的茶水竟噴了出來,林掌柜躲避不及,半片身子都變得水淋淋的,那張官人彎腰拼命咳嗽,半天緩過氣來,拉起衣襟抹去下巴和臉上的茶水,吁吁好一陣才抬頭問道:“林掌柜!你說這去日本的船,一個月能回得來嗎?”
林掌柜早氣得臉色發(fā)綠,又見旁邊老鄉(xiāng)幸災樂禍看著自己,正想發(fā)作,卻突然發(fā)現(xiàn)周圍已是人聲鼎沸,不知不覺客人都坐了大半,自己只顧打賭,竟然沒察覺。
他狠狠地瞪了張官人一眼,顧不得滿身茶味,換上副笑臉,呵呵地迎了上去,抬起濕淋淋的袖子拱手道:“趙東主,您今天這么早就來吃午飯了,果然是好胃口。”
王員外見張官人滿臉苦相,心中同情,便安慰道:“你看這在座的大半都和你一樣在等船,大家卻沒象你那樣擔心,想開點,說不定船去開京避風浪了,所以會遲些。”
話音剛落,突然,“當!當!當!”高麗山上急促的鐘聲大作,是三短一長,張官人‘蹭!’地站了起來,眼睛死死地盯著山頂,很快,山頂上一陣煙飄了起來。
“是紅色的煙!是從日本來的船!”張官人跳腳大叫,聲音都變了調(diào),他只覺得全身的血都涌上了頭頂,再也顧不得其他,跳上桌子,直向窗子沖去。
王員外大駭,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喊道:“使不得!這是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