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開房門,海上特有的腥濕氣息撲面而來,空氣粘膩,森木揪了揪自己破布條一樣的衣服,感覺非常不舒服。
時間還早,海上起的霧攏過來,陰冷地往森木骨頭縫里鉆。
森木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下酸麻的腿,被劉海遮了一半的眼睛盯著彌漫白霧的海面。
森木正出神,突然被很用力地撞了一下,他被推得一個踉蹌,后退幾步扶住了櫥柜才站穩(wěn),小身板的一半都被撞得隱隱作痛。
他把視線收回來,低著頭下了樓梯。
撞他的人五大三粗,一身腱子肉,見撞了人也毫不內(nèi)疚,伸手推了一把森木,光著膀子罵罵咧咧:“媽的,大早上就他媽知道礙事,醒了就去干活,愣在這等人養(yǎng)你呢?”
食堂里鬧鬧嚷嚷的,干活的船夫都打著赤膊,脖子上搭著一塊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布,偶爾被他們拽起來毫不在意地抹掉身上的汗。
他們好幾個人擠作一堆,一邊吃著腌好的魚肉一邊大聲吆喝。魚肉的腥味和汗水的味道混合著往人鼻子里沖。
森木從他們中間擠過去,去窗口領(lǐng)分配好的食物,剛一站起來就又被推搡了一下,森木端著的盤子“嘩啦”一聲,碎成了幾塊。
推他的男人火冒三丈,回頭就罵,“你他娘的不知道看路?”
男人低頭看到是森木,一臉不耐煩邊走邊罵罵咧咧,“……船長也不知道發(fā)什么瘋,養(yǎng)這么個礙手礙腳的東西,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那男人的身材能有兩個森木寬,森木低著頭稍微讓開了一點,細瘦的手無力地垂在身旁,任由男人罵也不回嘴,眼睛看著碎了的白瓷片。
男人罵夠了就走了,整個過程沒有引起其他任何人的注意,或者說,注意到了,也沒必要管,這種事情每天都在發(fā)生。
在沒有人看得到的地方,森木的手指以一種扭曲的幅度抽動了一下。
那個男人叫馬里,是個亞馬遜鯰魚的基因返祖人,據(jù)說他能在水里憋氣60分鐘以上,除了他之外,船上其他人都是沒有基因污染的普通人,整條船都靠他捕魚維生。
森木偷偷拿了一塊碎瓷片藏在破布條一樣的衣服里。
這是一艘很大的船,森木要在早晨六點半之前把洗干凈的餐具從廚房送到各個船艙。
森木推著最后一箱餐具從貨梯口進去。
貨梯旁邊是臨著海面的小走廊,只有送東西到頭等艙的船工才會經(jīng)過這里,頭等艙的人是不愿意過來這種地方的。
但是今天的小走廊上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森木推著小推車頓了一下。
那是個身量纖長的少女,她坐在欄桿上,一條腿曲著,整個人面向一望無際的大海,夾著煙的手搭在膝蓋上,金絲般的頭發(fā)隨著海風在空氣中飛舞。那單薄的身影搖搖晃晃,像是隨時會被海風刮下去一樣。
在森木感覺到領(lǐng)地被侵入的冒犯感之前,那金發(fā)的少女非常敏銳地察覺了他的存在,于是微微扭頭看他,一雙漂亮的鳳眼里沒有絲毫情緒,沒有光點的眼睛像是冰冷的無機質(zhì)玻璃珠。
“你是想跳海嗎?”森木沒有貿(mào)然上前,只是站在原地說,“你跳吧,我不會救你的?!?p> 金發(fā)的少女頓了下,然后笑了,“為什么?跳下去我會淹死哦……或者更糟,被海怪幼崽異種或者分食?!?p> 森木搖搖頭:“想死或者活著都是你的自由。”
少女的絲綢睡衣被風鼓起來,在晨光微露的現(xiàn)在,森木甚至能看清金發(fā)少女被發(fā)絲糊了一臉后懊惱的小表情。
她眼睛里的冰都化開了,整個人瞬間就染上了活氣。
少女跳下欄桿,向森木笑著走過來:“你幾歲了?這不像是你這樣的小孩兒會說的話啊。”
森木:“我十五了,不是小孩。”
金發(fā)的少女好像得了什么笑話似的,樂個沒完,她轉(zhuǎn)身把煙頭扔進海里,突然湊近森木:“我身上有煙味嗎?”
森木不習慣人靠那么近,但還是輕輕聞了一下:“沒有?!?p> 金發(fā)少女把手插進褲袋里,笑嘻笑著說:“那就好,不要告訴別人我來這里抽煙?!?p> 森木點點頭,有點不明白這個頭等艙的人為什么非得來這種風又大又冷又危險的地方抽煙。
少女對森木揮了揮手準備回頭等艙,突然她又問:“哎,我還沒問你名字呢,你叫什么?。俊?p> 森木愣了一下:“我叫森木,三個木的森,木頭的木?!?p> 少女迎著升起的金燦燦的日光,笑得比陽光還要亮眼,她說:“我叫顏燭,顏色的顏,蠟燭的燭?!?p> 顏燭走過去的時候幫著森木推了小推車一把,這時森木才注意到,顏燭的右手是一只機械仿真的義肢——雖然現(xiàn)在的義肢做的已經(jīng)足夠以假亂真了,但是森木能夠一眼看出來,義肢那種區(qū)別于人體的微妙不同。
顏燭在他耳邊輕輕留下一句:“有緣再見,小樹苗兒?!?p> 又起霧了,這片海域雖然有吃不完的魚,但是一天中幾乎十六個小時都裹著濃重的霧氣,濃霧猶如實質(zhì),陰沉沉地壓在船民的心口。
在這樣的日子里,船民們一般不會選擇到海面上去,霧太大了,誰都不知道里面會有什么東西。
森木曾經(jīng)在那些濃白的帷幕中看見過巨大的扭動著的黑影,但只是眨眼一瞬,那些東西就消失了,就如它們的出現(xiàn)一樣毫無征兆。
當時和他一起看見蠕動著的黑影的,還有那個經(jīng)常打他的馬里,馬里嚇得尿失禁,帶著腥膻氣味的液體流了一地。
從那之后,那個家伙開始更加變本加厲地打罵森木。
今天傍晚,森木洗完了那個家伙的貼身衣物之后,他走到甲板上,看到?jīng)]有工作的水手們聚在一起。
馬里坐在人群中間,大剌剌地光著膀子,一條腿踩在椅子上和旁邊的人說笑,手里還把玩著一個亮晶晶的東西。
森木視力很好,他看得很清楚,那是母親留給他的銀鈴鐺。
森木心中涌起了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憤怒,渾身的血液流速都加快了——這讓他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他走到那群人面前說:“馬里,那是我的鈴鐺?!?p> 聚在一起的水手停下了談話,扭頭看著他,隨后一起爆笑出聲。
森木長期營養(yǎng)不良,身量又高又細,站在高大的水手堆里,像是一只誤入獅子領(lǐng)地的小山貓——羸弱,幼小,可笑。
馬里樂夠了,把手中的銀鈴拋來拋去:“你的?那又怎樣?”
森木毫不避諱地直視他的眼睛:“還給我。”
那淡色的瞳孔顯出一種無機質(zhì)的光芒,里面瘋狂地涌動著什么,坦露出赤裸裸的暴戾。
什么弱小的山貓,那分明是毒蛇的眼神!
馬里被盯得心里一哆嗦,隨后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樣,突然暴起一腳踹向森木胸口:“還你媽!小崽子敢瞪我!老子弄死你!”
森木平坦的胸口毫無防備迎接了這一腳,頓時整個胸腔都在痛,震感逐漸蔓延至整個上半身,喉管都涌上一股血腥氣。他一手撐地一手捂住胸口低頭咳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牙齦里的血沫。
“你的東西?”馬里看著趴在地上的森木,又一腳踹上他的肚子。
森木被踹得撞翻了放著餐具的桌子,大大小小的餐具全部砸在他的身上,他悶哼了一聲,痛苦地蜷縮了起來。
太疼了,就像有一只手伸進肚子里拽著五臟六腑拼命翻攪。
森木眼前模糊了一陣,額頭疼出了冷汗,他拼命喘著粗氣,兩只手緊緊滴捂住肚子,在視線聚焦后,一抹金色出現(xiàn)在了他的視野里。
是早上那個金發(fā)少女顏燭,穿著雪白的法式蕾絲襯衫和西裝短褲坐在高腳椅上,她伸手接過旁邊人遞來的水杯,然后津津有味地圍觀這場鬧劇,看起來還很想找兩把瓜子來磕。
森木收回眼神,強撐著站了起來。
馬里囂張地看著森木連站立都十分勉強的慫樣,輕蔑地吐了一口唾沫:“現(xiàn)在,是我的了。”
誰也沒看清森木是從哪里掏出來的那塊碎瓷片,他們只知道,等他們回過神時,森木已經(jīng)撞翻了馬里,并把尖銳的碎瓷片抵在他的頸部動脈處。
慘白森冷的白熾燈下,那個少年猶如地獄里爬上來的惡鬼,他一字一頓地說:“還、給、我?!?p> 馬里手里緊緊捏著銀鈴,緊張地上下滾動一圈,嘴硬道:“有膽你就刺,我就不信了你還真敢殺人!船上還有方舟來的領(lǐng)導!小心他們把你剁了喂魚!”
猝不及防被點名的顏燭翹著二郎腿:“???你說我?”
她津津有味地嘬了一口橙汁:“我們不是管紀律的,你們盡管打?!?p> 森木面無表情,手中的瓷片一寸寸推進,頃刻便沒入了皮膚里,猩紅的液體流了出來。
馬里心里涌上一股未知的恐懼,平日里任人欺凌的小崽子怎么突然反應(yīng)這么大,這個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小東西,好像真的敢殺人!
馬里梗著脖子把手中的鈴鐺扔向遠處,大叫道:“還給你還給你!”
森木一言不發(fā),松開馬里撿起銀鈴鐺走了。
被劃傷了脖頸的水手眼睛怨毒地看著森木離開的方向。
顏燭手撐著下巴若有所思:“這小樹苗兒還挺有意思。”
那水手就算拆成兩個都比他強壯,他卻拿著一點碎瓷片就敢這么大手筆地抵人家脖子,該說他勇敢呢,還是愚蠢呢。
如果要忍,就得忍到底;如果要反抗,就得從一開始就分毫不讓。
像森木這樣先給人軟弱的印象然后再憤起傷人,就會產(chǎn)生一種類似于挑釁施暴者的效果。
那小孩兒在這艘船是呆不下去了。
這時,一陣低沉的蜂鳴聲從海上傳來,像是地獄深處催命的號角,隨后每個人的電子示蹤儀同時發(fā)出了響聲。
嘀——嘀——
船上所有人的臉色變得空前嚴肅,連囂張的馬里都不得不偃旗息鼓,所有人都悄無聲息地迅速解決自己手上的事,像排練過千百遍那樣,各自回到隱蔽的地方躲了起來。不到一分鐘,甲板以及其他外露空間不見一個人影,整艘居民船猶如廢棄多年一般死寂無聲。
深海航行第一守則:不要在蜂鳴聲響起之后,待在任何空曠的、接觸海水的地方。
封南嘉
末日深海文,有各種大型戰(zhàn)爭機械,賽博朋克,蒸汽朋克,生物異變,克蘇魯,哨兵向?qū)Вㄋ皆O(shè)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