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五爺并非排行第五,事實上他是白家單傳。白家據(jù)說是中醫(yī)世家,五爺曾是江浙有名的才子,同治年間科考舉人,因家中變故,在江浙經(jīng)商的蘇啟盛便將他帶回廣東,成了名聲赫赫的私塾教師。
婉頤一坐上車就對司機洪叔說:“去寶慶坊逢源街白五爺?shù)拇箴^”?!暗鹊龋耦U姐姐”,小粽攔住她,“五爺早就不教私塾了”?!芭?,是嗎?怎么沒聽母親說起”,婉頤有些詫異?!敖?,你剛回來還有所不知,這幾年廣州辦了許多新學堂,教授算術(shù)、地理、修身這些洋玩意,那些年輕的少爺小姐們都愿意學這些,五爺?shù)乃桔咏滩幌氯チ??!薄笆沁@樣?!比绻沁@個原因讓私塾無法維繼,一點兒也不奇怪。當下政權(quán)更迭頻繁,新舊思想斗爭激烈,除了有當權(quán)者的主導因素,年青人也傾向于學習進步思想和新文學。
“對了小粽,你還在賬房學徒嗎”,婉頤問,小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是啊,爹說這是一門大手藝”。婉頤正色道:“賬房里只是學做一本小賬,你以后要學會管一本大賬”?!按筚~?什么大賬,還能有比咱們蘇家更大的賬的么?!蓖耦U被他驚異的神情惹笑了。她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把臉轉(zhuǎn)向車窗?!澳憧?,”小粽疑惑地隨著婉頤看向車外:街面上到處貼滿了打倒軍閥的標語,一些工人和學生模樣的人站在街口的青石條上振臂高呼,雪片似的傳單不時從樓頂飄了下來。
“這是一個處于變革中的動蕩時代,我們很容易迷失自己。因為困擾,所以我們更害怕被欺騙被利用。而能讓自己保持清醒的唯一方法就是多學、多看、多思”。小粽若有所悟的點點頭,忽然好象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似的說:“那些學生們有好好的學堂不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婉頤笑了笑,“有些事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解釋明白?!?p> 小粽沒聽懂,正想說些什么,洪叔轉(zhuǎn)過頭說:“小子,小姐的話你得慢慢嚼,好好學著點吧。你也是,一口一個姐姐的,小姐就是小姐,那能亂了規(guī)矩”。小粽聽完不知道怎樣反駁,只好不服氣地朝他做了一個鬼臉?!昂槭?,哪有那么見外的,您也別叫小姐小姐的這么生份,就象小時候一樣,您還叫我婉姑娘”,婉頤笑著說?!鞍ァ?,洪叔有些不好意思地轉(zhuǎn)回頭。“好吧小粽,你說我們現(xiàn)在往哪兒去”,婉頤轉(zhuǎn)回正題?!叭ゼ獞c堂”,小粽趕緊回答,“五爺現(xiàn)在專心經(jīng)營醫(yī)館。好在白家祖?zhèn)鞯姆剿幨朱`驗,五爺?shù)尼t(yī)館和當年的私塾一樣人多得踩破了門坎?!?p> 黑色的小轎車離開蘇公館向光復路駛?cè)ァ?p> 吉慶堂醫(yī)館后門,幾棵洋紫荊樹零星地開著紅色花朵。“啪,”一個布袋從院子里扔到街面上,緊接著一個穿青布衣,長相十分清秀的短頭發(fā)女孩從墻頭翻了出來。她是白五爺?shù)膶O女兒秋棠,廣州女子師范學校的優(yōu)秀學生。她們學校的同學們約好幾天后要搞一次集會,她負責制作傳單,可是爺爺死活不讓她出去,還讓醫(yī)館的小學徒把她鎖在屋里。她假裝肚子疼要上廁所,瞅了個空就翻墻跳了出來。翻墻這活不是什么難事,她和哥哥小時候沒少干。落地的那一刻,她若無其事地拍了拍手上和衣服上的灰塵,撿起地上的書包袋,英姿勃勃地走了。
吉慶堂醫(yī)館坐北朝南,為兩進二層院落,古人一般將藥鋪視為屬木或?qū)倩鸬男袠I(yè),堪輿學認為二和七兩個數(shù)字屬火,深諳此道的白五爺自是有所講究。藥鋪面闊七間,中設(shè)神位供奉著藥王神孫思邈,內(nèi)側(cè)是一排紅酸枝木的百子柜,幾個雜役學徒在藥房配藥。
醫(yī)館門前,一排軍士守在大門口。從藥房左側(cè)轉(zhuǎn)進去是問醫(yī)的正堂,正堂青磚立柱,古樸素淡,兩邊各站了一名荷槍的士兵。白五爺正在給一個四十歲上下穿馬褂的男人打脈。白五爺只略問了癥狀,便提筆開方,邊寫邊說,“薛副軍長口中乏味,不思飲食,腹中冷痛泄瀉,心中悸動不安,言語不清,脈象浮緊,是外感風寒之癥,不打緊,開個小方就行了”??床〉倪@個人是粵軍副軍長薛謙。當兵出身人的一般體質(zhì)強壯,風寒小癥本不用勞師動眾,何況還有隨軍醫(yī)官。薛謙此行當然不是為了看病,他要找機會看一看白五爺?shù)膶O女兒——秋棠。
薛謙畢業(yè)于早期的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有良好的軍人素養(yǎng)和作風,他能征貫戰(zhàn),處事圓滑,善于和各種黨派勢力打交道,在他面前有一條寬廣的仕途,他也一直修身正已,于公于私都保持著良好的口碑。但在一次萬人集會上,他看到年輕漂亮的秋棠,從此難以相忘。秋棠不僅有才學,而且有理想有抱負,薛謙正是被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質(zhì)徹底征服。不過,他在梅州已經(jīng)有了一個結(jié)發(fā)妻子和一雙兒女,這雖然不影響他對秋棠的喜歡,但他也擔心秋棠是一個驕傲自信的時尚女性,是否愿意與他交往還是個未知數(shù)。
秋棠好象也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一直都跟他不冷不熱地保持著一段距離。薛謙是一個有地位的人,自然不會做出輕浮過激的舉動,他也知道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但是秋棠的眼里如果一直都沒有他,象她那樣出眾的女孩,遲早會落到別人手里,留給他攻堅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軍人一旦有了目標,就會圍繞目標制定作戰(zhàn)計劃,心無旁騖,不達目的誓不言敗。他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軍人。聽說秋棠的爺爺在廣州城開醫(yī)館,他尋了個機會來這里看看——攻堅有難度就外圍打援。為了給老爺子一個好印象,他特地換下軍服穿上了便裝。
白五爺開好方子拿給學徒去撿藥,乘這檔上,薛謙讓副官拿出一幅古畫?!拔鍫?,素聞您詩書滿腹,薛某人久仰大名”,薛謙遞過古畫,“這是一張宋人崔白的喜鵲圖,請您笑納”。五爺詫異,這位官爺?shù)牟〔皇鞘裁匆呻y重癥,何需送此大禮?!把Ω避婇L客氣,您已經(jīng)付了診金,這幅字畫老朽心領(lǐng)了”。無功不受祿,他也不輕易接受別人的饋贈。“哪里哪里,薛某人乃一介武夫,字畫在我的手里那是豬八戒吃人參果——吃不出個味來,可惜了”,薛謙哈哈一笑略掩被拒的尷尬,“五爺不僅醫(yī)術(shù)高明,還有懸壺濟世之心,廣州城那些看不起病的窮人,誰沒有接受過您的施藥,晚輩崇敬至極,還望您不要再推托”。“這……”,薛謙說得誠懇,白五爺只好半推半就地接過古畫。
“五爺,五爺”,五爺派去看住秋棠的小柱慌里慌張地跑了過來?!笆裁词隆?,白五爺連忙走過去把小柱拉到一邊小聲責怪:“沒看到有貴客在么,這么失禮。”小柱看了一眼白五爺又瞅了一眼薛謙有些吞吞吐吐?!罢f吧,什么事?”五爺口氣緩了下來,“小姐,小姐她翻后墻跑了?!薄笆裁??”白五爺長嘆一聲“唉,算了,由她去吧?!毖χt隱隱約約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他知道秋棠今天沒有去學校,還以為在醫(yī)館可以安排一個偶遇,沒想到她會從后墻翻了出去,雖然有些失望,但也越發(fā)肯定自己的眼光,欣賞敢作敢為的秋棠。
既然秋棠不在,薛謙也不能久留,副官拿了配好的藥,他便向五爺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