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姓何,不是這杵州人。
他說他是行商的,可指間卻有刀繭,掌力厚重。
身上那凜凜之氣,出口那傲然之言,舉止間那隱隱貴氣。
還有他身上這袍子的明黃內(nèi)里……
英歡只覺指尖冰涼,胸口先前的霧氣已變成了冰碴子,碎得有棱有角,扎在她心上。
那色澤,分明是帝王之色。
普天之下,何人有此膽,敢隨隨便便用明黃之色做衣?
想開口問,卻發(fā)不出一個音,只覺心底越沉越重,或許本就不必問,還有比這更明白的事么?
蒙頂茶葉,鄴齊天家貢品。
那一把湛然之劍,此時想來,俱是帝道之氣。
她的唇驟然痛起來,千算萬算,不如天算。
如何能想得到,這男人竟然如此張狂膽大放肆,竟以天子之身,入得她邰涗境內(nèi)!
是自大?是自負?還是果真天地不懼,唯他獨尊?
便是這人的性子了!
她的手越來越疼,眼前男子的臉亦是僵硬萬分,眸間俱是噬骨寒氣。
賀喜掐住她的手,下巴一揚,看向她身后的墻,聲音低沉沉的,似出瓷重璺之音,“那是你的字?”
感到手腕都要被他擰斷了,英歡不由握緊了拳,使勁掙脫了一下。
卻是徒勞無功。
這問話,驀地坐實了她心底所想。
若是常人,何故會對那字生出如此反應(yīng)?
賀喜手上一用力,將她拉近了些,頭俯下來,貼在她耳側(cè),又問了一遍:“那字,可是你寫的?”
英歡眼角輕顫,隨即冷然一笑,“是又如何?!?p> 他臉上神情變幻莫測,那是她的字?那果真是她的字?
前一日,謝明遠清清楚楚地告訴他,英歡一行已起程離了杵州,浩浩蕩蕩地回京城去了。
那怎么可能是她的字!
他手猛地一松,袖口滑平,將手背至身后,身子側(cè)了一面。
就這么望著她,就著屋內(nèi)昏黃的燭光,就見她臉上飛霞之色已褪,此時半面罩影,半面僵白,唇上之光亦是沒了。
再望向墻上那字帖,他不會認錯,也不可能認錯。
那箋帶了暗色花紋的紙,被他粘在嘉寧殿中御塌的承塵之上,夜夜入睡前,只消一抬眼,便能看見它。
那十九個字,在他心中耘耘生根,那每一筆每一劃,都似刀刻一般,留存在他腦中。
他平生從未被女人如此挑釁和侮辱過!
賀喜胸口沸血滾滾而過,直沖腦門,心間一根弦霎時被人挑斷,先前諸事,此時都如明鏡一般通透,擺在他面前,只等著他去讀了。
一句十年間,二字道強敵。
原來竟是她。
浮翠流丹,風(fēng)liu蘊藉,光明正大地帶著兩個男人獨留杵州,此事想來……
也就這妖精能做得出!
賀喜胸中滿腔俱是冷意,他竟會對她動心?
當(dāng)真可笑!當(dāng)真可嘆!
人活一世,荒唐之事何其多也,但似今日這般,又有幾人能遇得到!
那雙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眼眸,果真這般美。
他狠一捏拳,指節(jié)作響,惱自己先前一時腦熱沖動,竟將那把劍給了她!
兩人心中各自思量萬分,相對良久,卻是一字未出。
案上燭臺蠟滴凝了一層,火苗“啪”地一跳,才擾了這屋中靜謐。
英歡登時拂手甩袖,冷冷望了他兩眼,背過身子,再也不看他,口中道:“回去的路,何公子想必自己認得。”
腦中作不得絲毫思量,便這么僵著走出門外,順著夜里愈起愈烈的風(fēng),依來時之路飛快地往回走去。
腳下生風(fēng),長裙一路曳地,拖得泥草俱沾,輕綢如是污了七八分,慘不忍睹。
身后并無腳步聲響起,那人,終是沒有追上來。
待回了主廂之前,遠遠就見狄風(fēng)一臉凝重之色,正在院外徘徊。
她看見他,定了定神,心中一下便踏實了三分,喘了一小口氣,才慢慢走上前。
狄風(fēng)聽見身后衣裙互擦之音,下意識地扭頭轉(zhuǎn)身,見到是她,黑沉沉的臉一下便亮了起來,低聲喚道:“陛下?!?p> 英歡蹙眉,眼睛盯著狄風(fēng)掌中寒劍,良久才道:“遣人去后院那屋子,將里面燭臺熄了。再讓人去那何姓男子房中瞧瞧,他回去了沒有?!?p> 狄風(fēng)一怔,雖不解其意,卻也并無多問,只是垂了頭,應(yīng)道:“是。明日仍舊照常起程?”
她淡應(yīng)一聲,臉上蒼白之色未消,不再多言,背過身便入了前方屋內(nèi),門板在她身后重重合上。
狄風(fēng)眸子一顫,看見她那裙尾的泥草印跡,心里忽地緊了一下,手中將劍狠攥一把,轉(zhuǎn)身大步朝客院走去。
·
英歡于屋中坐在椅上,身側(cè)案幾上早有下人擺了書卷墨寶,周到萬方,可她此時卻無心去看。
下唇微腫,手腕僵酸,渾身上下全是他的氣息。
她吸一口冷氣,當(dāng)初竟還以為他便是那良人了,現(xiàn)下想來,果真諷刺。
鄴齊后宮三千佳麗……她一陣?yán)湫Γ沁@般被他招至回宮的么?
遇見他,是天意,可這天意究竟為何?
她垂眸,閉眼半晌,手緊緊握住案角,腦中電光火石間閃過一念,胸口一緊。
若是那人沒了,鄴齊一國必會生亂,邰涗便可趁隙而入,侵其江山,占其廣疆……!
驟然間殺心四起。
她驀地起身站穩(wěn),腦中之念晃了幾晃,愈發(fā)清晰。
殺了他。
殺了他,便可奪了鄴齊!
※※※
賀喜出得屋外,一股冷風(fēng)撲面而來,腦中涼了一下,整個人都清醒過來。
身后屋內(nèi)燭影微閃,眼前夜色愈加緇黑,袍子下擺被風(fēng)猛地一揚,金邊乍露,在這蒙蒙夜色之中,似一道凌厲的光,耀人心目。
風(fēng)將廳前門板吹得嘎吱嘎吱地響,里面燭臺上的光,閃了兩下,便全滅了。
瞬時全黑了去,只能望見小徑盡頭院中那一側(cè)模模糊糊的亮光人影。
賀喜手指僵硬,胸口沉沉,依著原路慢慢往回走去,齒間猶存她醉人的香氣,掌心仍有她腰間綢面涼滑觸感……
他硬睫一垂,眸中黯了黯,涼亭中的那一刻,自知是動了真情的,可眼下獨自走在這碎石之路上,前后不過半個時辰,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轉(zhuǎn)念間便憶起在那屋中,她看清他袖口內(nèi)里后,神色是那般冷,似冬日荒山峭壁,再無旖麗之色。
路邊老樹枝丫橫生,卻也無人修剪,風(fēng)中中顫影幢幢,讓人看了,心底生出股寒意來。
他胸口滾滾沸血早已凝住,心中思量萬千,所想不過都是下面該如何行事。
她人在杵州,京內(nèi)朝中之事定是委派給了中書門下兩省老臣,今夜再留一晚,明日一早回京……她心慮且穩(wěn),定是這般打算的。
她身邊跟著的兩名男子,看似人杰,風(fēng)liu氣度一朝齊,想必是她多年的親信。
腦中驀地閃過那黑袍男子身上那柄斷劍……
殺氣騰騰,刃斷猶利,這等勇絕之劍,當(dāng)是只有那人才能有!
腳底一僵,步子不由停住。
他眼角微微一顫,不由想起逐州一役,那個滿身戾氣的男人,果敢勇猛不可道,殺伐決斷一瞬間,堪稱是世間奇帥。
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能相信,狄風(fēng)竟會對那女人臣服至此。
遠處之光亮了些,他嘴角劃過一抹嘲諷之笑,不知這狄大將軍,在她的寢宮之內(nèi),御塌之上,是否也如戰(zhàn)場上那般勇猛……
眼里一瞬間變得更冷,心里似被什么東西狠狠嗆了一下,辣辣酸酸的滋味鋪滿心間。
賀喜拳頭握得更緊,腳下步子更快了些,不論天意若何,今日既是遇上了她,那……
一念倏然而過,令他眼皮猛地一跳。
倘若她沒了,那邰涗定會陷入大位之爭,國無儲君,帝無嫡子,當(dāng)是怎樣的分崩離析之亂!
殺了她。
殺了她,邰涗的大好江山,便能盡在他掌!
他深吸一口氣,抑住心口翻騰之情,狠狠一甩手,大步邁過亭側(cè)小橋,往那偏院行去。
世人都道他心狠手辣,可誰又能知,若不心狠手辣,他怎能坐穩(wěn)那皇位。
十年前,先皇既歿,新帝登基之夜,禮畢回宮之時,他肋下便中了一刀。
宮中徹查三月整,竟無一人能得絲毫線索,便就此不了了之。
他位行第九,之上八個皇兄均已封王出閣,各自心存它念,聞得他遇刺未亡一事,面上竟是隱隱惋惜之情。
十五歲時的那一刀,不僅刺傷了他的身子,更刺死了他的心。
從此冷眸冷面,行似尖刀,言似銳箭,世間諸情諸義到了他這兒,不過是化為權(quán)勢二字罷了。
鄴齊國百年來國界未曾變過,而他卻以一朝之力,拓疆千里,偏將鄴齊變成了五國中一等一的強國。
若是沒有那女人十年間的處處為絆,鄴齊定會比此時還要國富民強數(shù)倍!
他身子微震,腳下步子卻磐穩(wěn)不倚,待繞過前方院門,心下便已定了主意。
若不先行動手,只怕又會被她算計了去。
他抬眼朝前望去,屋前之竹蒼翠不可方物,在風(fēng)中搖搖擺擺,細嫩之身,竟是像極了……她。
心底驀地一揪,可那感覺又轉(zhuǎn)瞬即逝,這么多年似風(fēng)而逝,他再愚蠢無知,也不至于會去相信那女人。
更何況,她今夜才對著他信誓有言,她亦不會信他。
賀喜在門前停了停,轉(zhuǎn)身透過院門,朝不遠處看過去,隱隱可見主廂院間燈籠映著素月,灑至石板路上那茶白之光。
半晌一側(cè)眸,正欲轉(zhuǎn)身離去時,身后卻傳來穩(wěn)實飛快的腳步聲。
賀喜側(cè)過頭,就見狄風(fēng)滿面肅剎,大步朝他走來。
還未走至他身前,狄風(fēng)便揚手,將掌中之劍朝他砸了過來。
賀喜抬手一把接住,唇勾一側(cè),冷笑道:“這是何意?”
狄風(fēng)亦是冷冷開口道:“公子之劍貴氣過重,我倒是收受不起這等好劍。夫人命我來看看公子是否安好無恙,公子既是已回來了,還請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也好起程趕路?!?p> 賀喜一翻掌,將那劍牢牢攥于手中,劍身轉(zhuǎn)過之時,于空中倏地劃過一顫音。
動作利落干脆,非常年習(xí)武之人不能有。
狄風(fēng)見了,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愈顯敵意,良久才道:“何公子好身手?!?p> 當(dāng)下一甩袍側(cè),漠然又看賀喜一眼,轉(zhuǎn)身便往回走。
賀喜手掌一滑,劍尾倒垂,在他身后沉沉道了一聲,“狄將軍亦是人杰?!?p> 狄風(fēng)身子陡然僵住,不敢相信耳外之音,回頭去看,卻見賀喜一臉坦然之色,仿佛先前根本沒有開口說過話。
他心底一層層冷下去,凍了半截,想不透這男人究竟是何底細……
賀喜看著狄風(fēng),見他復(fù)又緩緩轉(zhuǎn)身,不發(fā)一言,就這般離去,心中不由暗自贊了一小聲。
他竟能如此沉得住氣!
賀喜眉峰斜揚,待見他身影遠消,才轉(zhuǎn)過身,還未抬腿,就見竹林之后走出一人。
月色投竹影,謝明遠臉色不善,皺眉低聲道:“陛下?!?p> 賀喜負手,走了兩步過去,看他道:“都聽見了?”
謝明遠點頭,猶豫了一下才道:“臣萬沒想到……”見賀喜徑直朝院內(nèi)走去,他只得在后跟上,小聲相問道:“陛下有何打算?”
賀喜進了院中,將劍一抽,借頭頂灑下來的月色側(cè)劍以視,不緊不慢道:“倘若讓你與狄風(fēng)交手,勝算幾何?”
謝明遠一怔,隨即咬咬牙,“……臣不敢斷言?!毙南庐?dāng)即明白了賀喜所言何意,身子不由微微作抖,邰涗境內(nèi),杵州城內(nèi),他竟然想在此除了那女人……
這等瘋狂之事,也只他才敢做得出了。
※※※
殺了他。
這三個字,在英歡心底滾了無數(shù)遍,似荊棘碾膚,出血不留痕。
她的手仍是緊緊握著身邊案角硬石,直握得它隱隱發(fā)熱,卻還是這姿勢,任時間一點點流過,只覺心底愈冷,腦中愈熱,到了最后,指尖都是充血的紅腫。
……殺了他!
英歡手一松,發(fā)出脆脆一生響,小指的指甲裂了一半,如火燎過,刺喇喇的疼。
府外街巷上報更聲隱隱傳來,外面夜色蒙蒙發(fā)亮,這才發(fā)覺她已然坐了這么久。
門板恰時被人輕叩,外面沉沉一低音:“陛下?”
英歡回神,聽出是狄風(fēng),不由展眉,“進來。”
身旁,那桌上紅燭之淚緩緩而下,堆在雕花燭臺底,似流非流,似凝非凝,竟是血色。
狄風(fēng)推門而入,見英歡正站在墻側(cè)一角,微微仰頭,正望著墻邊層層書格,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的手在身后握成拳,指節(jié)都捏得有些發(fā)白。
她背對著他,慢慢開口道:“朕知你為何而來……只是朕想著你去做件事,可你卻別問為什么,事后也別去追究……”
狄風(fēng)握緊劍,“陛下吩咐便是?!边@么多年,莫論她要他做什么,便是赴湯蹈火,他亦何時辭卻過!
只要是她開口,哪怕是要他立時去死,他也絕無二話!
英歡扭頭,看進他眼底,那般漆黑,卻灼灼發(fā)亮,像極了那一年她初見他時……他身上那穩(wěn)篤忠堅之氣,過了這么多年,仍是一點都未變。
她朝他這邊走過兩步,“殺了他?!?p> 聲音低低,語氣輕輕,好似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之事,惟有她眼中寒光,才讓狄風(fēng)知曉,那三個字,并非是他聽錯了。
狄風(fēng)忍住沒有開口詢問為何,半晌后才點點頭,“是何公子?”
英歡看著他,目光未曾離過,“天亮前將他除了?!?p> 狄風(fēng)胸中諸情翻涌而過,騰然相雜,如大浪覆灘,一時間難以辨明所感何物,略顯艱難地開口道:“臣明白了?!?p> 英歡側(cè)過身,“那便去罷?!?p> 狄風(fēng)晗首欲退,可腦中卻閃過先前在偏院與那男人相見時,那人深冷莫測的眼眸……心中不由沉了一把,變得沒底。
他止了步子,對英歡道:“陛下,臣怕那人會對陛下……”
英歡回首,眼中瑩瑩閃爍,唇角勾起,“朕不需你提點?!?p> 他住了口,知她多年來未曾算錯一事,便朝后退去,轉(zhuǎn)身而出,門外寒風(fēng)撲面而過,竟雜著一股血腥之氣。
這種感覺,多年未曾有過,便是在戰(zhàn)場上,身周千軍萬馬呼嘯而過,心中也不如此刻這般祭冷。
他喘了一口氣,重新將劍握回掌中,不再多想,毫不猶豫地朝賀喜歇榻的偏院行去。
英歡聽見屋外腳步聲愈來愈小,知他是遠遠走開了,嘴角笑意才漸漸全消了。
他想要說什么,她怎會不知,又怎會想不到。
小指斷甲猶在作痛,英歡唇側(cè)微顫,她想殺他,恐怕他也想殺她罷!
十年來,兩人明爭暗斗,手段不盡相同,可目的卻都一樣。
她太了解他,暗自揣摩幾近十年,那人就如同她的鏡子一般,心思若何,她一念便知。
這回,比的不過就是,誰下手更快罷!
由是一想,眉間不禁略陷,心底一沉……不論如何,這屋子眼下是待不得了。
※※※
頭頂樹梢一晃,有樹葉落下來,掉在賀喜肩上,擦著他涼滑的外袍一路滾下去,翻在院中泥地上,葉背紋路絲絲清晰,橘色葉梗沾了灰塵,顫了一下。
賀喜彎下腰,拾起那落葉。
謝明遠站著,扶在劍上的手僵硬萬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賀喜將那片落葉收進掌心,輕輕撣去落塵,嘴角一揚,抬眼去看謝明遠,“是朕交待得不夠明白,還是你不愿領(lǐng)命?”
謝明遠臉色一變,急急道:“陛下,臣并無此意,只是此地為邰涗所轄,倘是有個萬一……”
賀喜看著他,眼底一點點冰了去,卻不開口。
謝明遠止言不語,低頭半晌,才道:“臣遵旨。”說罷,攥緊了劍柄,錯開兩步,繞過賀喜,朝那院外行去。
賀喜合掌,落葉微微濕涼的觸感浸潤了手心,負手抬頭,那天際已泛起一絲魚肚白,月盤滅了半盞,稀星也黯了一片。
他轉(zhuǎn)身,回頭看了看那屋子,嘴角一扯,卻又轉(zhuǎn)身,往院側(cè)小徑行去。
入那屋子去歇息?他心中冷笑,大掌微一攥起……那女人的心思手段,他再明白不過。
他此時遣謝明遠去除了她,想必她也正在心中算計他!
賀喜一握拳,十年了,他偏不信這回還能折在她手中,偏不信他這回比不過她快!
腳下這條小徑,比先前要寬闊許多,卻是不知會通向哪里。
賀喜走著,周遭一片靜謐,夜色不如先前潮黑,卻更讓人心生寒意。
小徑盡頭一彎,地界忽地洞開,一片寬寬闊闊的草皮映目而來,頗有點柳暗花明之感。
賀喜眼眸微瞇,這宅子從里到外,處處都是深藏不露,真是像極了她的手筆。
有花,粉嫩鮮黃地遍布于綠草之間,雖小卻張揚,被夜色月光罩著,讓人看了,心底竟會軟軟一動。
草地中間有棵老樹,蒼勁挺拔,蔥蔥而立,樹皮厚且粗韌,樹枝密密疊疊地朝外探出來,背著光將影投至草地上,蓋住那朵朵小花,透著些許安詳之意。
他慢慢走過去,轉(zhuǎn)身,背倚樹干,扔了掌中已揉碎了的樹葉,雙手抱胸,薄唇抿作一線。
寒意侵人,天再過不久便要全亮了,他腦中念及謝明遠,心中不由又作起思量,若是不遇狄風(fēng),那當(dāng)是能夠輕松得手,倘若遇著狄風(fēng)了,以謝明遠的身手,也未必沒有勝算。
狄風(fēng)雖是沙場名宿,可近身格殺卻不一定能及身為殿前侍衛(wèi)的謝明遠……正想著,忽而聽見樹后不遠處傳來衣裙磨娑之聲,于靜夜中聞之,格外清晰。
他撐了一把樹干,側(cè)跨半步,朝身后望去,目光剎那間凝住,眼中水光漸漸地全結(jié)成了冰。
那人那裙……
口中呼出的氣,滾燙滾燙,胸口緊得發(fā)脹,眼睛盯著她,腳卻是再也移不了一寸。
心狠狠地朝下一跌,重重砸在胸腔壁上,令他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算來算去,仍是這結(jié)果……
他的拳展開,再握起,如是再三,終是垂手在側(cè),掌心滲出點點汗粒。
就這么望著她,看她頭微微低著,似在想事,腳下不緊不慢,沾了泥的裙擺掃過地上嫩草,幾朵小花也被帶離了莖,跟著那襲撩人華裙一路而來。
裙擺輕動,他的心竟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動,腦中映過涼亭間的一幕幕,胸口又是一涼。
他遣人去殺她,可她卻以這般風(fēng)姿,堪堪出現(xiàn)在他眼前……叫他如何是好,叫他如何再狠得下心來?
月光透過樹縫,碎成一片片一絲絲,灑至他身上,照得那峻冷之面愈發(fā)陡峭,眉眼之間寒意迸發(fā),叫人不敢直視。
英歡步步走著,腳下草地柔軟輕浮,踩在上面,心中好似也輕松了些。
她讓狄風(fēng)前去除了那人,可自己亦是不敢掉以輕心,獨留屋中實非上策,便從院中一路到了這兒……
只聽前方似有聲響,不由凝眉抬眼,朝前望去,可這一眼,便讓她的呼吸停了,眼里熱了,心口冰冰涼的一片。
樹下男子逆著月光,一動不動地立在那里,一手撐著樹干,另一只手垂在袍側(cè),正盯著她瞧。
她停下來,不敢置信地看向他,怎的還是這結(jié)果?
腹底一口濁氣涌至心上,叫她瞬時難以自禁,咬著牙看著他,這男人,竟然連這一次,都同她算得一樣!
……寬肩長臂,俊挺身姿,筆直修長的雙腿,微微收起的下巴,那番氣勢,此刻看來竟比先前更盛數(shù)分。
她心口又是一緊,先前本是狠下心定了的念頭,竟在這一剎那,松松動搖起來。
賀喜頭一偏,月光斜斜映過來,照亮了他半邊臉。
英歡望著他,終是看清了他一雙深瞳,其間火星迸濺,沉黯之色裹著同樣的驚疑之色……
他迎向她的目光,眼中之冰瞬間裂成碎粒,刺得眼角都發(fā)顫,撐著樹干的手驟然放開,幾大步上前走至她面前,低頭緊緊盯住她,“夫人這么晚還未睡?”
英歡絲毫不俱,直直望向他眼底,“何公子不也一樣?深更半夜,在旁人府中亂轉(zhuǎn),這莫不是鄴齊的風(fēng)俗?”
鄴齊二字被她輕飄飄地吐出,卻似一記驚雷竄入他耳間,響徹腦際。
賀喜不由咬緊了牙心中一股火驀地騰起,顧不得旁的,伸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將她狠狠往自己這邊一帶,低眼她,冷冷道:“在下與夫人不過萍水相逢,僅一面之緣,夫人便將在下招致府上。莫不是邰涗女子均似夫人一般,耐不得絲毫寂寞?”
此言諷意甚濃,外加露骨萬分,英歡臉色僵白,氣得身子將抖……這無恥之徒!
腦中飛快閃過那四個字……
荒淫無度!
她望著眼前這張臉,心中恨火遽燃,紅唇微顫,未及開口,身子就又被他狠狠一拉,牢牢貼入他懷中。
衣下暖燙硬實的胸膛,一下子便燒穿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