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清創(chuàng)
莫拉索伯爵家的莊園在郊外,雖然沒有那么輝煌氣派,但這里卻是征戰(zhàn)回國后國王給他親自置辦的。
和前兩天拉斯洛家舞會的氣氛不同,這里的多了份恬靜和淡淡的壓抑。仆人和管家應(yīng)對來客時的禮儀十分得體,但笑容很淺,聲音、措辭和待客動作都非常克制。
只要稍加在意,就能從他們的一言一行中看出點不尋常來,仿佛將要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一樣。
“男爵大人,實在對不起?!惫芗椅⑽⑶飞?,表示歉意,“今天是老爺重要的日子,還請先在客廳稍候,晚飯前就能見您。”
伊格納茨臉上掠過一絲陰霾,連忙問道:“他身體不舒服?”
“還行,中午吃了半塊牛排,一碗蔬菜湯,還有兩口蛋糕?!惫芗倚α诵Γ捌鋵嵤钦伊巳藥退嬕桓毙は癞?,這件事他已經(jīng)念叨很久了。今天總算逮到了機(jī)會,把漢斯先生請了過來?!?p> “哦,沒關(guān)系,我就坐這兒等吧?!?p> 管家將他迎去沙發(fā),然后對著身后的貝格特說道:“貝格特少爺,如果你想見見老爺?shù)脑?,我可以?.....”
“不用,我陪著老師就行?!必惛裉馗黄鹱吡诉^去,“反正漢斯先生畫畫的時候也不希望有其他人待在邊上,去了也得被他轟出來?!?p> 管家點點頭:“那三位請便,茶馬上就到,我就不打擾了?!?p> “額,不好意思?!笨ňS見他要走,連忙說道,“請問廚房在哪兒?”
管家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這位先生餓了,我們待會兒會為你送上糕點的?!?p> “哦,不,我不餓,您誤會了?!笨ňS解釋道,“我只是需要使用一下廚房和洗衣房,為伯爵大人的傷口準(zhǔn)備一些必要的東西?!?p> “原來是這樣......”
管家看似懂了他的意思,但雙腳并沒有離開原來的地方。他側(cè)身看向沙發(fā)上的伊格納茨,直到男爵點了頭,才轉(zhuǎn)身給卡維帶路:“先生,這邊請?!?p> ......
客廳相比拉斯洛家的要小上許多,家具和裝飾都不算華麗。其實就算聘請了全奧地利最好的建筑裝潢師,花上萬克朗,也很難在墻上那兩幅肖像畫面前搶走客人們的視線。
一副是已故的老國王,另一幅則是年輕時的莫拉索。
伯爵一身軍裝配上軍刀和胸前的三枚軍功章,比起現(xiàn)在躺床上病殃殃的樣子要精神許多。
“很久沒和舅舅比劍了。”貝格特站在畫像前,回憶起了小時候接受劍術(shù)指導(dǎo)時的樣子,“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熬過去......”
作為好友,伊格納茨已經(jīng)做好了思想準(zhǔn)備:“今天需要把外面的腐肉弄干凈,然后再用上卡維的酒,如果還是搞不定,那我們也無能為力了。”
“老師,卡維手里小半瓶白蘭地真的有用?”
“我也不知道。”
伊格納茨嘆了口氣,但很快解釋道:“他只說是新英格蘭雜志上明確寫好的護(hù)理過程,我覺得堂堂醫(yī)學(xué)期刊,不至于拿病人開玩笑。畢竟克里米亞戰(zhàn)爭的醫(yī)療數(shù)據(jù)還是很明確的,在戰(zhàn)爭后期英軍傷兵的死亡率下降得非常明顯,連國內(nèi)都有報道。”
“剪除腐肉,酒精清創(chuàng),然后蓋上油膏敷料......”貝格特忽然問道,“東西都在這兒,他還去廚房干嘛?”
“聽說布料繃帶還需要經(jīng)過蒸汽高溫處理才能使用?!?p> “蒸汽?這要求也太多了!”
伊格納茨當(dāng)然也覺得多,他記得剛開始卡維只說了油和油膏,之后又蹦出來一個高濃度酒精。后來他發(fā)現(xiàn)不僅是病人身上的皮膚,就連自己的器械也都被卡維清洗過一遍。
本來以為這已經(jīng)夠復(fù)雜的了,誰知道現(xiàn)在連日常清洗過的布料繃帶都需要高溫再處理。
怎么會要那么多步驟,這些真的能緩解傷口潰爛么?
伊格納茨的疑慮很快就被貝格特打斷,難得和老師兩人相處,他想要詢問些手術(shù)上的東西。伊格納茨沒心情,但實在拗不過貝格特的興致,只能把之前做過的幾臺手術(shù)全復(fù)盤了一遍。
半小時后,卡維拿著一個紙袋進(jìn)了客廳,正好樓上傳來了聲音,三人在管家的陪同下上了樓。
卡維上次見到這位畫師還是在阿爾方斯的餐廳門口,沒機(jī)會認(rèn)識,這次見面氣氛又太過壓抑,只是點頭致意了下便略過了。
“伯爵大人,祝你早日康復(fù)?!?p> 漢斯笑著收拾好了自己的畫板畫筆,戴帽穿衣,臨走前不忘和貝格特小聲說上兩句:“今晚有比賽,要不要去?”
“什么比賽?”
漢斯輕輕揮了揮拳頭:“我有票?!?p> 貝格特雖然天天對著血淋淋的手術(shù)臺,但卻看不下這種運動,總覺得心里被人揪著一樣難受:“那種地方還是別去了吧?!?p> “怕什么,我還叫了薩爾森和梅倫,少你一個多無趣?!睗h斯說道,“昨天歌劇沒找到靈感,法國菜又泡湯了,這事兒你怎么也得答應(yīng)我才行?!?p> 貝格特糾結(jié)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行吧?!?p> “那我樓下等你?!?p> 兩人還在門口議論的時候,伊格納茨已經(jīng)先一步幫著揭開了莫拉索腹股溝上的布條繃帶。
疝氣手術(shù)已經(jīng)過了快一周,如果是正??p合的情況,傷口應(yīng)該愈合得差不多了??紤]到伊格納茨最后做了敞開處理,好好護(hù)理的話也應(yīng)該有了一層新鮮肉芽,布條上沾的是混合了組織液的淡紅色。
可現(xiàn)在卡維看到的卻是黃褐色。
金葡菌?
看上去不太像啊。
卡維上前湊近吸了一鼻子,能聞到明顯的糞臭味,應(yīng)該是普外的??痛竽c桿菌,在做小腸斷端吻合的時候碰到傷口了?!?】
反正不管是什么菌,最后用的都是白蘭地,只希望酒精濃度夠用來滅菌。
“今天感覺怎么樣?”伊格納茨臉上很平靜,嘴角甚至還帶著些微笑,“聽管家說你胃口還不錯吧?!?p> “還可以吧?!蹦骺戳搜蹅冢瑖@氣道,“就是這個傷口疼得厲害,情況是不是不太好?”
“你身體那么好,不會有問題的?!币粮窦{茨把布條繃帶全扔在了地上,從箱子里掏出剪刀和手術(shù)刀:“但想要快點好起來的話,還是得忍一忍,你懂的?!?p> “懂......”
貝格特上前幫忙墊上了隔血毛巾,又拎起被子的一角遞給了自己的舅舅。莫拉索咬住被褥,兩手捏住枕頭兩邊,深吸一口氣,低聲喊道:“來吧!”
清創(chuàng),顧名思義就是讓創(chuàng)面干凈。
首先部分創(chuàng)面上的痂皮肯定不能留,其次就是周圍泛著黃白的腐肉。它們附著在新鮮的肉芽上,伊格納茨要想清除干凈有時候就需要連帶著一起切掉。
這是硬生生地割肉?!?】
整個過程持續(xù)了8分鐘,即使是在戰(zhàn)場上廝殺多年的莫拉索也一時難以忍受這樣的疼痛,只是剛上手,他的后背和頭發(fā)便已經(jīng)濕透了。不過作為帝國軍人,絕不會喊疼,就算是不小心悶哼一聲都是恥辱。
“好......好了?”
“嗯?!币粮窦{茨收起刀剪,松了口氣,“我這里好了?!?p> 莫拉索以為自己疼暈了,沒聽清,又問了一遍:“嗯?什么......什么意思?”
“清創(chuàng)完畢之后,我們還有下一個環(huán)節(jié)。”伊格納茨把卡維讓了過去,“這位......額,這位你恐怕還不認(rèn)識,他是當(dāng)初手術(shù)時的助手?!?p> “助手?助手不是希爾斯醫(yī)生么?”
“唉,這個說來話長。”
伊格納茨看了眼一旁的貝格特,后者只能把母親和自己做過的事兒都說了出來:“反正挺尷尬的?!?p> “那然后呢?”莫拉索慢慢緩了過來。
“接下去就是他的工作了?!币粮窦{茨對護(hù)理還是個外行,面前又是自己的老友,實在不敢親自動手,“他對傷口護(hù)理有些心得,病房里一位腿部有大面積傷口的男孩兒都被他給治好了?!?p> 莫拉索只是看著卡維點頭,仍然沒拿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說,你們接下去還要對我的傷口干什么?”
“用酒,伯爵大人?!?p> 卡維笑著拿出了那小半瓶白蘭地:“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如何,今天只能用這瓶廉價貨先湊活了。如果效果不錯的話,之后的一到兩周的時間內(nèi),我會幫你換好一些的?!?p> “請我喝酒?”
“不,請它喝酒?!?p> 卡維用的是更加粗獷的清創(chuàng)方式,一般用來處理大面積創(chuàng)傷,比如燒傷和脫套傷。但相比現(xiàn)代,伊格納茨的手提箱還是羞澀了不少,并沒有類似毛刷一樣的東西【3】,最后卡維只能選了一塊平時拿來吸血的粗質(zhì)海綿。
場面讓周圍三人,包括莫拉索本人都無從評說,只記得過程挺快的,大約持續(xù)了四分鐘。【4】
“這就差不多了?!笨ňS看著布滿了出血點的傷口基底面,說道,“接下去還是要用上些干凈的布料,比如我剛從廚房帶來的這些?!?p> 他打開紙袋,用酒精潤濕了的雙手拿出一塊干凈的手帕,疊出了一個正方形,小心蓋在傷口上:“然后就是布料的固定......”
傷口護(hù)理是外科的基礎(chǔ),結(jié)束這次清創(chuàng)后,伊格納茨和莫拉索重新約了時間:“這次結(jié)束后,下一次得是后天的上午。”
“行,上午就上午?!?p> “接下去只要傷口無礙的話,我就不來了?!币粮窦{茨說道,“東西是他找來的,方法也是他先學(xué)會的,實驗......這些事情還是得他來完成才行。”
好在有YPian酊,疼痛退得也不算快,莫拉索沒聽清他剛才說漏了什么:“吃了晚飯再走吧。”
“不用了,我還有事?!币粮窦{茨婉拒道,“醫(yī)院還有事兒要做?!?p> 卡維見狀想起了艾莉娜的事兒,也跟著說道:“我跟您一起回去吧,正好晚上我也沒事兒?!?p> “不用了,也沒什么大事兒。”
不是大事兒?
卡維有些在意,試探道:“您上次說解剖尸體需要幫手,我完全可以勝任?!?p> “那兩具尸體已經(jīng)用得差不多了?!币粮窦{茨依然堅持,“我回醫(yī)院寫一下今天的手術(shù)和傷口護(hù)理的記錄,然后就回家,你難道還要去我家蹭飯?”
卡維嘴上說著“哦,是這樣......”。
但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真是這樣?
另一邊的貝格特也沒心思留下,見卡維還纏著老師,立刻幫忙:“漢斯先生在樓下等我,我和他準(zhǔn)備出去吃飯,要不你也一起來吧。”
“我?”
“是啊?!必惛裉匦那椴诲e,“工作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接下去是放松娛樂的時候,別老想著手術(shù)手術(shù)的。再說了,年輕人就得和年輕人在一起,老師還得回家呢?!?p> 卡維有些為難。
他和這些貴族名流搭上關(guān)系沒問題,關(guān)系就是利益之間的交換,只要給上對方需要的東西就行了??烧嬉拓惛裉卮虺梢黄?,實在有違他平日里的生活習(xí)慣。
“還是算了吧,我可沒那么多錢?!?p> 卡維找了個借口想要走,誰知貝格特連忙接了話:“沒關(guān)系,接下去還要麻煩你過來幫忙,請客吃頓飯算什么,再正常不過了?!?p> “可是......”
“別可是了!”
貝格特要比卡維高大許多,一把勾住他的肩膀,打開房門就往外走:“漢斯先生!我又給你找了個朋友!”
漢斯正坐在樓下喝茶看報,忽然聽到喊聲抬頭看去:“卡維先生?正巧,我還想和你聊一聊昨晚上的決斗?!?p> “決斗?決斗都結(jié)束了吧?!?p> “結(jié)束了?可報紙上并不是這么寫的!”漢斯起身把手邊的報紙遞了過去,“如果阿爾方斯先生不再追究的話,那Vienna晚報就是在撒謊!”【5】
卡維看著放在頭版角落里的幾句話,皺起了眉頭:“他們并沒有撒謊。”
“卡維先生,信真是你送去的?”
“當(dāng)時阿爾方斯催得緊,我也是沒辦法。”
“你能不能勸勸他?”
卡維其實并不想勸,因為有決斗就會有外傷,自己可以像昨晚那樣搬一次,就能再搬第二次,這可都是收入。所以面對這個問題,他只能聳肩攤手二連,說道:“他就是個倔脾氣,勸不動?!?p> “這可就麻煩了!”
“怎么了?”
“李本先生不見了?!?p> 卡維并不知道里面的利害關(guān)系:“不見了不是挺好么,避免了一場無畏的爭斗?!?p> “不,卡維,你不懂決斗?!币慌缘呢惛裉睾鋈徊逶挼?,“如果原先的決斗者堅持不出場的話,那他的助手就應(yīng)該背負(fù)他的榮譽接受這場決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