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梨忙倒了一盞溫?zé)岬乃诉M(jìn)去,對躺在床上的林老太笑道:“是四姑娘,和陶家舅太太辭了行,過來謝老太太恩典的。因老太太歇了,適才便在門口行了禮,回去了。”
老太太沒吱聲。
她是面墻向里的,青梨看不清她臉色,便試探著道:“老太太,您要喝水么?”
“不喝?!崩咸@才緩慢而冷淡地道:“原來她眼里還有我這個祖母。”
青梨一時無語。
敢情老太太一直在等著林謹(jǐn)容來謝恩呢,若是四姑娘沒來,只怕日后就算是給老太太磕頭認(rèn)錯,老太太也未必正眼看她。
人啊,就是愛爭這一口氣。
林謹(jǐn)容才回了自家的小院子,就連著來了兩撥人。
第一撥,是林謹(jǐn)音身邊的枇杷。
枇杷給林謹(jǐn)容送來一匣子已經(jīng)稱好的金銀錁子,還背著桂嬤嬤等人把林謹(jǐn)音的原話給傳到了。
“三姑娘說,她是不贊同您這樣做的。但錢財乃是身外之物,您卻是她唯一的同胞妹妹,您執(zhí)意要,她就給,成了是福氣,不成也叫您記住這次教訓(xùn)。”
怎么可能不成?
果然林謹(jǐn)音這個穩(wěn)重的大姐姐還得刺刺才能成。
林謹(jǐn)容笑著受了林謹(jǐn)音的訓(xùn)話,將那匣子金銀給收了,然后親手打賞枇杷。
枇杷似笑非笑:“奴婢跑這一趟是本分,姑娘實(shí)在要賞,就等您賺了錢再賞,奴婢不會嫌多的?!?p> 頓了頓,又好意提醒道:“三姑娘的意思,無關(guān)緊要之人就無需讓他們知曉了,省得多事?!?p> 得!這丫頭一貫地妥當(dāng)愛為人著想,說話也中聽,真是個寶,難怪后來會做了陶家的管家娘子。
林謹(jǐn)容一笑,吩咐荔枝送枇杷出去,自家在燈下研墨鋪紙,寫明金多少,銀多少,好交給陶鳳棠。
桂嬤嬤和桂圓不知她剛做的事情,只奇怪她為何半夜研墨寫字,不由滿頭霧水:“姑娘這是要做什么?”
桂圓的心里更是有無數(shù)只小爪子撓啊撓,三姑娘不是和四姑娘剛吵了一架么?
怎么又送了一匣子?xùn)|西過來?枇杷還神神秘秘的,是什么???是什么?
林謹(jǐn)容輕輕淺淺地一笑:“我托大表哥幫我在榷場買點(diǎn)新奇玩意兒,這就在寫單子呢?!?p> 這娘兒倆都是不識字的,哄起來好哄。
桂圓也就偃旗息鼓了,她很聰明地想,那箱子?xùn)|西,大概是三姑娘要給表少爺?shù)臇|西,只是不好意思開口,借四姑娘的手罷?
閑話少說,林謹(jǐn)容這里剛鋪好架勢,荔枝就走進(jìn)來,神色有些奇怪地道:“姑娘,您適才給三老爺請安的時候掉了一只荷包,黃姨娘親自給您送了來?!?p> 也不知道這黑燈瞎火的,黃姨娘扶著個丫頭偷偷摸摸地來做什么。
往日黃姨娘也愛來做這面子情的,但林謹(jǐn)容從來輕易不肯見她,也不承情。
桂嬤嬤便按著往日的習(xí)慣,道:“姑娘安心歇著,待老奴出去伺候姨娘?!?p> 林謹(jǐn)容放下手里的筆,淡淡地道:“姨娘一片好心,怎能如此怠慢于她?請姨娘進(jìn)來喝茶?!?p> 桂嬤嬤還有些遲疑,林謹(jǐn)容卻已然走了出去,含笑迎上站在廊下,正背對著自己盯著頂上那盞氣死風(fēng)燈看的黃姨娘。
“姨娘,一個荷包是什么金貴的?夜深雨寒,隨便使個人或是改日遇上再給我也是一樣的??欤M(jìn)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目光一頓,停在了黃姨娘的貼身丫鬟棗兒手里提著的那個雙層黑漆食盒上頭。
黃姨娘滿臉謙和的笑,她的目光隨著林謹(jǐn)容的視線同樣落在了那只黑漆食盒上,語氣再是親熱不過。
“三爺要吃桂花丸子,奴想著夜深雨寒,正好每個人都熱乎乎地吃一碗睡下才舒坦,便多做了些,給太太、三姑娘、五少爺都送了去,七少爺年紀(jì)小,吃了不克化,就沒送,四姑娘住得遠(yuǎn),不放心旁人送,這便親自送了來?!?p> “姨娘有心,謝了。”林謹(jǐn)容給她施了半禮,迎進(jìn)屋去,請黃姨娘在臨窗的榻上坐了,由荔枝奉上熱茶來。
桂圓要去接棗兒手里的食盒,棗兒卻一縮,眼睛瞟向黃姨娘,嘴里脆生生地調(diào)笑道:“奴婢難得有機(jī)會伺候四姑娘呢,姐姐就別和妹妹爭了?!?p> 桂圓大怒,主仆都是無恥之輩,蹬鼻子上臉,主子搶人男人,丫鬟跑來搶姑娘,什么道理!
正要挖苦棗兒兩句,就聽林謹(jǐn)容道:“桂圓,姨娘難得來這里,我記得我們還有些蓮藕糕,你去熱熱端來請姨娘嘗嘗?!?p> 看這樣子,那荷包和這桂花丸子都不過是個引子,她很想知道,這兩層食盒的最下面一層是什么?就給黃姨娘制造一個機(jī)會又何妨?
桂圓不忿,卻不敢不聽,只得斂衽行禮應(yīng)了退下,林謹(jǐn)容又叫桂嬤嬤:“嬤嬤,煩勞你去幫我看看熱水,早前吹了涼風(fēng)淋了雨,過了些寒氣,我想泡泡?!?p> “是?!惫饗邒喵鋈豢戳艘慌运帕⒌睦笾σ谎?,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此刻棗兒已經(jīng)掀開第一層食盒,雙手取出一只粉青細(xì)瓷碗遞到了林謹(jǐn)容面前。
桂花丸子特有的甜香味兒一個勁兒地往林謹(jǐn)容鼻子里鉆。
她微微一笑,毫不猶豫地接了湯匙舀了一個丸子喂入口中,細(xì)細(xì)品味,嘆道:“姨娘好手藝,這闔府上下,也就只有你才能做出這般滋味的桂花丸子來?!?p> 黃姨娘含笑道:“若是姑娘愛吃,隨便打發(fā)人過來說一聲就好,就是半夜,奴也做給你吃的。”
林謹(jǐn)容微微一笑,實(shí)話實(shí)說:“我哪兒有那個福氣?豈不是折殺我了?父親第一個就要不饒我,五哥只怕也要怨我折騰姨娘?!?p> 黃姨娘被她的大實(shí)話不輕不重地刺了一下,卻不放在心上,淡淡笑道:“姑娘說笑,若非是你,五少爺哪能如此輕松就被老太爺放過?奴粗陋,但卻是記情。
這半月來你不便出門,奴也不便來探。手里卻是不曾停下,你要的兩雙鞋,已然得了一雙,再過些日子就一并送了來,若非三爺病著,今兒就能一起拿了來?!?p> 林謹(jǐn)容點(diǎn)了點(diǎn)頭,單刀直入:“不知姨娘撿到的是個什么荷包?可否給我瞧瞧?”
她有沒有掉過荷包,她最清楚,黃姨娘有沒有撿到荷包,黃姨娘也最清楚。
黃姨娘的臉色倏忽變了好幾變,陰晴不定,眼神更是有些飄忽。
隨即,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張林謹(jǐn)容還未來得及收起來的紙上頭,眼睛一亮,破釜沉舟地道:“四姑娘,奴半夜前來,乃是有事相求?!?p> 林謹(jǐn)容手里的湯匙緩緩舀起一只溜圓的桂花丸子,魚兒上鉤了,但,她一個不慎,很可能所有的辛苦和算計(jì)都打了水漂。
穩(wěn),要穩(wěn)!
她把那只桂花丸子喂入口中,淡淡一笑:“姨娘錯愛,我如今還是戴罪之身,怕是幫不得姨娘。”
黃姨娘微皺著眉頭道:“四姑娘,我不是那起不懂得看頭勢的人,這件事并不難,只要您輕輕抬抬手就過去了,對我有好處,對太太、您,乃至于我們?nèi)慷际怯泻锰幍?。?p> “哦?”林謹(jǐn)容似笑非笑地看著黃姨娘:“愿聞其詳?!?p> 就是因?yàn)辄S姨娘太懂得看頭勢了,不然她也不會把主意打到黃姨娘身上去。
黃姨娘示意棗兒出去,林謹(jǐn)容也就讓荔枝出去。
雙層食盒的下層被打開,里頭全是些大小不一的金銀錁子,數(shù)量不多,和林謹(jǐn)容自己的私房差不多。黃姨娘的手指摳在黑漆食盒的邊緣上,有些舉棋不定。
林謹(jǐn)容又吃了一個桂花丸子,淡淡地笑:“姨娘無端拿了這些金銀來,是要干什么?”
黃姨娘抬眼看向林謹(jǐn)容。但見林謹(jǐn)容坐在燈下,巧笑嫣然,還帶著些微不屑,仿佛是看穿了自己的把戲,卻故意裝糊涂一般,便索性咬了咬牙:“聽說清州的金銀價比平洲的高?!?p> 林謹(jǐn)容收了笑容,湯匙被她扔在小碗里,發(fā)出“叮當(dāng)”一聲清脆的響,她的聲音似是被裹了一層寒冰:“姨娘的耳朵可真好。但就算如此,那也不干你的事?!?p> 黃姨娘的唇邊綻放出一個淡淡的,但是特別膽大的笑容:“四姑娘,非是奴的膽子大,而是姑娘的好意,奴不能輕易拂了?!?p> 林謹(jǐn)容的眼珠子里滿是寒意,一動不動地盯著黃姨娘。
是,即便不是親眼所見,她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瞞過黃姨娘去,就比如說,將金銀拿到清州去換差價這種事,陶氏不是這家里第一個做,也不會是最后一個做。
如此輕松的生財之道,似黃姨娘這樣的,特別需要金銀傍身的人精又怎會不知曉?
而昨夜,她不顧林謹(jǐn)音的反對,故意拉著陶鳳棠在林三老爺?shù)脑鹤永镎f那一席話,本來就是另有目的。
她在釣魚,釣黃姨娘這條滑不溜手的魚。
黃姨娘和她一樣,都是特別渴望錢的人,尤其是黃姨娘身份低微,進(jìn)出皆不得自由,就算知道法子,曉得陶氏在做這么一樁事,也是無路可走,無計(jì)可施,空艷羨而不能。
她故意把自家要插一腳的事情說給黃姨娘聽,趁的就是黃姨娘那虛火上涌的一刻,等的就是黃姨娘膽大的一躍。
而此刻,黃姨娘果然緊隨她的腳步勇敢地躍上來了!
然而,林謹(jǐn)容沒有感受到即將成功的喜悅和激動,她的腦子越發(fā)地冷靜清醒。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猶如一條沒有任何起伏的直線:“姨娘的話太深奧,我聽不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