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販子顯然沒有注意到何夢錦的神色變化,猶自指揮著一個青壯的奴仆鉆進(jìn)籠子里,正是向那角落走去。
不知是那奴仆力氣大,還是那女子身子太過孱弱,竟被他一把便如同擰小雞一般給提拉了起來,一路拖到了籠子外。
這一拉,一拖之間,何夢錦也才看清那女子的面容。
這一看,心頭亦是驚駭。
她不僅身上化了膿潰爛了,就連臉上,亦是不例外。
除了震駭,何夢錦更不解,一般奴販們買賣奴隸,雖然毒打很尋常,但都萬不會傷及奴隸的臉,更不可能傷了女奴的臉,這便猶如自己在燒自己包里的票子。
就在何夢錦怔忡間,那叫何二的青壯已經(jīng)又拖著那女子走了幾步。
“且慢!”急切中,何夢錦一聲喝斷那人的步子。
聲音一出,何二,包括那販子,都是一臉不耐的向她看了過來。
“老板,這女子還有生機(jī),何以將她扔到亂葬崗?豈不是等于扔了你的銀子嗎?”
“銀子?我呸!”販子聽她這般說,越發(fā)不耐煩道:“她這樣也能賣銀子?本是指望能尋個小戶給買去做苦役,卻不料越發(fā)是個不死不活的德行,虧她從前還是大戶人家出來的!還得要老子費神把她搬去亂葬崗!”
“大戶人家?何丞相家?”何夢錦試探性的小聲問道。
“何相?從前的事情了,亂臣賊子,哪里還能稱相?!?p> 何夢錦聞言,也不同他計較,只將心思放諸到那女子身上,“在下正巧等下要回鄉(xiāng)下,不若替老板做這個順?biāo)饲閷⑺恿耍姑夂味值芴氐嘏苓@一趟了。”
她此說,那販子還未有何反應(yīng),倒是那何二已經(jīng)樂的清閑的將那女奴一把甩到了她跟前。
不過是個沒有用的奴隸,而且還要勞神自己人拉去城外扔掉,販子自然沒有異議。
何夢錦臉上堆著笑意,抬手也學(xué)著何二之前的模樣,暗自鼓著勁兒,提起那女子往街角走去。
?。?p> 才拐了街角,出了那販子等人的視線,何夢錦便將提著的姿勢,改為攙扶,極為小心憐惜的攙扶,似生怕碰痛了這女子。
她這一番動作,那女子卻絲毫沒有反應(yīng),甚至連睫毛都沒有煽動一下,任她動作。
雖然這女子身子孱弱,何夢錦如今重傷初愈的身體卻也好不到哪里去,自然做不到如同何二一般輕松的提拉著。
不過走了幾十步,何夢錦額上便冒出了一層薄汗,她咬牙,一聲不吭,提著力氣,一路走到一處靜謐的偏巷,才將那女子緩緩放下來。
自被何二提出籠子,再被她一路攜著到這里,那女子始終沒有睜開眼,但何夢錦知道,她是清醒的,因為她骨節(jié)分明的右手上仍舊死死攥著一個棱角鋒利的瓷片,就連手掌被割破了,濃稠的血液滲出猶不肯松手。
何夢錦將她穩(wěn)妥的安靠在墻角,半蹲著身子,于她身前,細(xì)細(xì)看著她那滿是血污的臉,苦澀的喉頭里,竭力醞釀半響,終于發(fā)出兩個音節(jié):“冷香”
本是抱著幾分揣測,豈料,這名字一喚出,雙眸緊閉的女子一剎那睜開了晶亮的雙眼。
清清涼涼,帶著十二分的凌厲的向何夢錦看來。
她的這番神色讓何夢錦險些不能自持的要撲過去抱住她,只是剛做出這個起勢胸前的傷口一番牽扯便是一陣劇痛,同時,那女子也已經(jīng)將手中的瓷片橫亙在自己胸口。
果然。
在從販子那里確定是何府出來的下人,她便在想,會是誰。
會是誰,這般堅韌凌厲的勁兒,除了她的冷香,還會有誰?
她以為她是被送去了似水流年,卻沒想到會淪落如奴販的手上。
那看她如今這張臉,是不是也是寧死不從不惜自毀了容顏,所以被似水流年轉(zhuǎn)手賣給了奴販子?
雖是猜測,但放到冷香手上,何夢錦不用詢問,便知道一定是這樣,以冷香的性子,一定是這樣!
她這頭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對面靠著墻壁的冷香看向她的眼神里依然是十二分的凌厲,十二分的警惕。
何夢錦自然知道為何,她也不打算將自己的身份瞞著冷香,“你可還記得何夢錦?”
聞言,冷香的目光中更是多了幾分緊張。
“非關(guān)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家富貴花?!?p> “謝娘別后誰能惜,漂泊天涯,寒風(fēng)悲茄,萬里西風(fēng)瀚海沙?!?p> 那年年幼,被爹爹攜著出使北胡,路上正遇上還是乞兒的她被一群地痞欺凌。
這首詩,便是初見時候她念與她聽的。
愣愣的聽著她吟完,冷香喃喃道:“你是誰,怎么知道這首詩的來歷……?”
“我不但知道這首詩對你的意義,我還知道十歲那年,何夢錦貪玩從馬上跌下,是你不顧被馬踩踏的危險將她護(hù)在身下,自己后背上卻留了個永久的馬蹄疤?!?p> “為了幫她時常逃出府去玩,為了應(yīng)付何相和夫子的抽查,你將自己的字體練就的同何夢錦幾乎沒有絲毫出錯,平日里她被罰抄的課業(yè),也都是你代勞?!?p> ……
何夢錦一件件細(xì)數(shù)過往,終將冷香眸子里的戒備慢慢卸去,最終松開了手中緊握的瓷片。
看著她血肉模糊的手,何夢錦向她遞過自己的手,以一種相邀的姿勢。
神情已是很是震驚的冷香在看到何夢錦對她伸出的手,又愣了愣。
纖纖素手,只一個起勢,便讓人覺得優(yōu)雅、尊貴。
冷香抬頭,凝眸,望進(jìn)那女子的眼底,看似帶著淺淺笑意,實則藏了一抹徹骨的哀傷,就連她攤開的手掌,指縫里,都是蒼涼。
不知為何,這一瞬,看著她,冷香卻突然覺得心很痛,
對面女子的眼神真誠,眼底的心疼亦是沒有絲毫作偽。
看著那雙雪膚玉指,冷香眼光有些飄渺,有些氤氳,仿若隔著眼前的人,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個風(fēng)沙肆掠的北胡街頭,笑意盈盈對她伸以援手的小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