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喜燭瑩暖的光焰微搖,在明艷耀眼的新娘臉上投射下斑駁的暗影。
崔翎抿著唇將最后一口玉蕊羹咽下,拿木槿遞過來的帕子輕輕沾了沾嘴唇,然后抬頭對著桔梗笑道,“在我嫁過來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成親之后會發(fā)生什么事,既然是早已知曉的結(jié)果,也不能憑我的心意改變,那么又何必多想呢?惟愿袁家軍旗開得勝,平安歸來吧。”
這話說得傷感委屈,帶著家仇國恨的沉重,偏偏言辭里又顯露出一份深明大義和善解人意,令槐花樹下的新郎袁浚一時心悸,只覺得愧疚這位嬌妻良多,忍不住想要進屋好生安撫一番。
但這時,里廂忽又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呀,桔梗,你眼睛紅了?別哭別哭,我那是故意逗你玩的!”
那聲音清脆悅耳,像是高山之泉叮咚叮咚敲落磐石,但說出來的話,卻又如同寒霜一般冷冽無情,“我連袁五郎長什么模樣都不清楚,他明天就走了我有什么好難過的?他走了,多清凈不是?他在,我才別扭呢?!?p> 袁浚聞言身子一窒,俊朗的面容顯露幾分凝思。
他不再向前,卻往后退了幾步,斜斜地倚靠在槐花樹上,抱著胸,有心想要聽一聽,祖母千方百計從崔家求來的這位新婚妻子,到底還能說出什么話來。
屋子里,崔翎好像對外面逐漸靠近的危險絲毫沒有察覺一般,她笑嘻嘻地拍了拍桔梗的手臂說道,“我肯嫁來袁家,除了聽說他們家的廚子手藝好,其實就是沖著袁五郎不在家這點好處來的。”
安寧伯府其他適齡的姐妹一聽要嫁給袁五郎,就好像遇著了瘟神那般上躥下跳急著躲開,但對她來說,這卻是一門可遇不可求簡直為她量身定做的好親!
崔翎掰著手指細數(shù)道,“你看,不是長媳,就不用幫著婆母管家,便是家里有什么事,前頭還有四個嫂嫂頂著呢。平素里除了晨昏定省,既不必伺候夫君,也不用糟心侍妾或者庶子,樂意逛逛園子就逛逛,不樂意就躺著,日子多自在?”
她接著說,“我聽祖父說,柔然這仗沒有三五年打不下來。袁家五郎若是命大到時候能平安歸來,好歹咱也得了幾年清靜日子,若是他為國壯烈了,那我就是功臣遺孀,朝廷還得給我發(fā)撫恤呢!這筆賬,怎么算都不虧。”
屋子里的新娘子興致勃勃地算計著夫君為國捐軀后的好處,屋子外的新郎官氣得臉色發(fā)黑。
袁浚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妻子會是這樣一個女人!
祖母以孝道逼他娶崔氏女,他原本是極不贊成的。
戰(zhàn)場上兇險異常,誰都不能保證自己可以安然無恙地活下來,臨陣娶親,豈不是擺明了要自己的新婚妻子承受別離之苦,乃至葬送她如花般的青春和一生?
這太殘忍了。
但圣旨已下,他為人臣子,不過只有遵從二字。
聽說崔家九小姐樂意嫁給他,他不只心存感激,還對這素未蒙面名叫崔翎的姑娘帶了一份格外的愧疚和同情,他立誓要竭盡所能地對她好。
所以,他才會身在前堂宴客,卻一直掛念著在喜房里獨自等候的她餓不餓,累不累,好不好。也才會一有機會就找借口回屋來看她,心里想的是喜冠沉重,他先與她作了儀式再去應(yīng)客,她若累了也好先歇下。
誰成想,他憂慮她將來的生活,怕她無所依靠,虛度年華,而她渴求的竟然是他戰(zhàn)死疆場,她好繼續(xù)得到清凈,甚至還有朝廷的撫恤!
一朝心念破碎,所有的好感和內(nèi)疚,也就都隨風而逝了。
袁浚凌厲深邃的目光明了又滅,終是沒有再往前踏出一步,清朗的月色里,他輕拂衣袖而去,一身大紅色的喜服,也遮掩不住滿身的寂寥與失落。
而崔翎對此一無所知,仍然沉浸在成婚之后安靜美好生活的想象中。
桔梗和木槿被自家小姐坦誠以告的真實想法驚呆了,她們想不通為何世人眼中的悲慘姻緣,在小姐這兒就成了幸事。
在她們看來,身為女子,在閨閣時倚靠父親,出嫁了倚靠丈夫,年老后倚靠兒子??尚〗銓順O有可能既沒有丈夫也沒有兒子,孤零零一個存活于世,人人都可以隨意拿捏欺負,這得要受多大的委屈???
可小姐竟覺得這樣清凈……
崔翎也知道,在這個女人只是男人附屬品的陌生年代,她的想法實在有些匪夷所思,甚至大逆不道,與普通人的價值觀嚴重不符。
但對她來說,與袁五郎的這門親事,確實是她最優(yōu)的選擇。
她上輩子出身貧寒,為了改變命運刻苦讀書。工作后,為了爭取更大的利益和財富,她與人勾心斗角,習(xí)慣兩面三刀和爾虞我詐,付出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艱辛和苦難,終于站到了行業(yè)的頂峰,成為赫赫有名的女強人。
可最后,她又得到了什么?
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將她一生心血和成就葬送。
她連著房子一起陷落,被困在廢墟之中,倒是沒有砸傷胳膊砸傷腿的,但因為所處的位置偏僻導(dǎo)致救援不利,最后斷水斷糧而死。
任何人經(jīng)歷過這樣痛苦的死法,再得到一個重生的機會,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一定會截然不同。
崔翎就是這樣。
以為死了,睜眼卻發(fā)現(xiàn)穿了,還是歷史書上沒有寫到過的朝代,她竟然也沒有太大的震驚和激動。只是在心里想著,上輩子生活得太辛苦太復(fù)雜了,這輩子再也不要過從前那樣的生活,混吃等死,做個米蟲,提前過上養(yǎng)老的生活就好。
她運氣好,托生在盛朝的名門世家,富貴安逸的生活是可以保障的。
加上她大徹大悟過后,脾氣格外地好,不論何時何地面對何人,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模樣,兄弟姐妹之間,不爭不搶不頂嘴不出風頭,倒是意外贏得了大伙的憐惜和寬容,在娘家的日子過得別提有多安逸了。
只除了一點,許是因為上輩子是餓死的,這輩子的崔翎對食物特別執(zhí)著。安寧伯府上的廚子不能滿足崔九小姐日益增長的美味需求,大約是她唯一的苦惱了。
而現(xiàn)在,袁家完美無缺地符合了她所有的想法。
至于袁五郎,其實崔翎倒并不是盼著他戰(zhàn)死。
只是前世經(jīng)歷得太多,對男人這種生物,早就覺得可有可無。有個丈夫,也行,沒有的話,也不算什么事。對于她這樣奔著養(yǎng)老的想法去嫁人的女子來說,丈夫并不是必需品,婆家這枚長期飯票才是!
崔翎懶得和兩個丫頭解釋,她的這些經(jīng)歷也不是解釋就能說通的。
等喜桌上收拾過了,她便仍舊端坐在喜床上,頂著一頭沉重的金冠,無聊而疲倦地等待著新郎的到來。
快到子時,房門終于開了,前頭來了個丫頭傳話,“今兒大喜高興,五爺被王爺和大人們多灌了幾杯酒,醉得不輕,五爺怕醺著了五奶奶,便去書房安置了,奶奶早些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