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是個好天氣,這是根據昨晚滿天的彩霞推算出來的。古話說,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云氏昨晚飯后盯著天空看了一會,便決定按照原訂計劃上山禮佛。
這是她新年來第一次上山,顯得格外隆重,指揮著兩個丫鬟收拾這個帶上那個,撿了兩個大包袱。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去走親戚。
田蜜早就在等這一天了,看見那主仆三人行為異常,立刻上前詢問,云氏難得露出笑臉摸摸她的發(fā)頂,說:“初一了,要到廟里去一趟。拜拜佛祖,再給你爹點一盞長明燈。”
說到長明燈,田蜜想起肖秀才就是去給秀才娘子點燈時,無意中窺見云氏的外遇,并從前不待見他們田家的事。心中暗恨,表面上卻笑瞇瞇地說長明燈好,地獄里頭黑漆漆的,給爹爹點了亮,好找個富貴人家投個好胎。
云氏笑笑,不吱聲。田蜜隨即施展一十八般撒嬌大招,死纏爛打,哭著鬧著也要上山去拜佛,還說要親眼見一見自己的救命恩人,感謝他給自己帶來了第二次生命。
云氏被鬧不過,最后只得松口,同意田蜜帶阿呆同行,但也警告她要聽話,不得四處亂跑,“……初一禮佛的人多,可別被人拍了花子去!”
拍花子的,是這個時代對人販子的統(tǒng)稱。田蜜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個詞的意思了,雖然她心里毫不在意,但也適時做出驚恐之狀,表示一定聽話不亂跑。
為了早起趕路,昨晚田家早早就熄燈睡了,卯時未到就全部起床,匆匆煮了雞蛋湯蒸了包子煎了餅,吃飽后剩下的包子和煎餅全部打包帶上,當作路上的干糧。
卯正,田家大門咿呀打開,一輛無篷馬車已經等在門口,趕車的是個中年男子,自稱姓白。田蜜瞧了兩眼,確定自己從未見過此人,云氏卻說每次上山都是租了白大叔的車子,是個熟人。
白大叔的車子很大,若是頂上加個木板篷,再四面圍上油布或板子,絕對很氣派。
阿呆和白大叔坐在前面車轅上,四個女人坐了車廂,上面鋪了又厚又軟的墊子,田蜜猜測里面是不是絮了絲棉。
車子摸黑出了虎頭鎮(zhèn),一路向東走,白大叔不愧是經常跑這條路的,將馬車趕得又快又好,跑過一段官道,轉入窄小的山路后,他才將車速放緩。
這時,天已大亮,燦爛的陽光將半邊山峰照成了金色。田蜜聽到周圍有人說話,這才從瞌睡中醒來。她揉著眼睛四下張望,猛然發(fā)現路上多了許多同路人,無論是坐車的還是走路的,手里都少不了香燭之類的祭拜物品。
看來東山廟很有威望嘛,竟然有這么多人去禮佛還愿。田蜜摸摸下巴,對那素未謀面的老和尚多了幾分好奇。
東山頂高,山高萬丈。山道彎彎,蜿蜒而上。
越靠近東山廟,人和車子越多。而且,這條山路竟然直通東山頂,實在讓田蜜震驚不已。在缺乏鋼鐵機械的時代,開鑿這樣一條兩米寬的盤山路,該得花費多少人力物力??!
山路不可能是僧人們自己挖的,估計是信徒們捐贈所做,但能籌到這樣大的一筆款子,證明廟里的和尚本事不小。起碼,嘴上的功夫一定是厲害的。
田蜜跳下車,站在百級臺階下仰望著上方那巍峨氣派的廟宇,對老和尚的好奇上升到了佩服階段。能夠化來這么大一座廟的,豈能是普通人?
廟前是一片很大的空地,有小販擺攤賣香燭佛珠什么的,人來人往,叫賣不斷,很是熱鬧。
白大叔自去存放馬車,云氏不知什么時候戴上了帷帽,走到田蜜身側,囑咐她跟緊,別走丟了。
田蜜哎了一聲,收回到處溜達的視線,聽話地跟在云氏身邊,和她一起拾級而上。阿呆緊緊貼在她身后,警惕著四周的情況。
紫薇和紫玉一前一側夾著云氏,一改平日的懶散做派,神態(tài)肅穆舉止高雅,頗有幾分大戶丫鬟的威嚴。沿途的小販見又是小廝又是丫鬟的,都自動避到一旁去,顯然是將他們這一行人看作了不得的人家了。
一行五人經過一座巨大的香鼎,在香煙繚繞中走進大雄寶殿,正好一束陽光經過殿頂的琉璃瓦投射在巨大的佛像上,耀眼的金光瞬間擴散到整個寶殿,所有信徒驚呼神跡,虔誠地跪倒在佛像前,祈禱之聲不絕于耳。
田蜜不是信徒,當然沒有跪。她不跪,阿呆肯定也不跪,于是,整個大雄寶殿中只有他二人站在那里,尤其顯眼。
陽光折射時間不長,大約一盞茶的樣子,然后便慢慢往下移,最后消失。信徒們陸續(xù)起身,再次認真地上香叩拜,隨后抽簽的抽簽,解簽的解簽。得到好簽的喜氣洋洋,抽到壞簽的愁眉苦臉,在佛祖面前演上一出眾生相。
田蜜來的目的是見老和尚和云氏的那個誰,對抽簽什么的不感興趣。在云氏請知客僧去稟報老和尚的時候,田蜜在殿內逛了一圈,將十八羅漢認了個臉熟,便有小沙彌奉命過來相請,說師祖他老人家愿意接見有緣人。
田蜜有些哭笑不得。她這個不信佛的人,居然成了老和尚的有緣人?
她摸摸隨身包包,覺得有必要看緊自己的錢袋,別被老和尚忽悠了去,給這大廟添磚加瓦了。田家有云氏獻香油錢就夠了,用不著加上自己這未成年人。
云氏在大雄寶殿的側門處停了腳步,替田蜜理了理衣裳,整了整珍珠發(fā)帶,笑道:“去吧。娘到那邊的小院歇息片刻,一會兒你見過了老和尚就過去,咱們吃過齋飯再下山?!?p> 田蜜本來雀躍的心瞬間停跳了一下。這是等不急要去見情郎了么?
大約是覺得田蜜情緒有異,以為她膽怯,云氏安撫地拍拍她的小臉,又道:“普眾大師是得道高僧,輕易不肯見客,你能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實是幸運之極,別讓大師久等。”
“嗯,蜜兒知道了。”我才不是怕老和尚,我是怕你跟人跑了!
目送云氏帶著兩個丫鬟步履輕快地離去,田蜜咬了咬嘴唇,示意知客僧,“麻煩您帶路!”
圓頭圓腦的知客僧微微一笑,單掌豎在胸前打個偮首,隨即領著田蜜走上一條石子小徑,一路往后山方向行去。
越往后走,越是偏僻荒涼,到處都是高大茂密的松樹,樹下還有許許多多的小塔,難得見到一個僧人,更別提游客。若不是阿呆一直跟在身邊,純真的笑容沒有停過,指不定田蜜要掉頭跑路。
夢穿的經驗告訴她,這里是和尚的墳墓,小塔即是舍利塔,許許多多的小塔就意味著許許多多個死人……
咳!不能再往下想了,太陰森恐怖了點!
好在,知客僧終于停下了腳步!
眼前是一座清幽的小院,紅墻碧瓦,蒼松翠柏。小院側方卻是萬丈深淵,升騰著滾滾白霧,令人望而生畏。
知客僧示意田蜜進去小院,他自己卻掉頭往回走了,一句話都沒跟田蜜說過,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個啞巴。
小院拱門虛掩,阿呆上前一推就開了,田蜜探頭探腦地跟進去,發(fā)現里面花團錦簇,鳥語花香,春色滿園。和外面那種肅穆陰森一比較,簡直可說是世外桃源,人間仙境。
在一棵開得很燦爛的桃樹下,一位身著玄色僧衣的老人正沖著田蜜笑,一口細白牙和他滿臉的摺子一部白胡子壓根不在一個年齡段上。
“您就是我爹說的那個老和尚,普眾大師?”田蜜上下打量老和尚,見他笑瞇瞇的象個居家老翁,渾身散發(fā)出“我是好人,我不會害你”的善意,她一早埋在心里的騙子形象坍塌了。
“呵呵,你就是你爹說的那個田蜜吧,請坐請坐?!逼毡妼捫湟凰Γ埋秋h飄,很有幾分大師風范。
田蜜沒和老和尚客氣,走過去坐在他對面的石鼓凳上,端起還在冒熱氣的茶杯,咕嚕咕嚕干完了。出門到現在沒喝過一滴水,都快渴死人啦。
田蜜自己喝完了,才想起阿呆應該也渴了,急忙喊他坐下,“阿呆,這茶不錯。”
普眾一直笑瞇瞇地,看著田蜜和那個叫阿呆的少年若無其事地又吃又喝,把他準備的一壺好茶喝光,又把兩盤點心幾乎去掉一半,兩人才罷手。
田蜜掏出手帕擦了嘴擦了手,拍拍身上的點心渣子,這才站起來,端端正正地朝老和尚行禮,“大師救命之恩,田蜜銘記在心!今日得見圣顏,果然仙風道骨,不同凡響?!?p> 普眾捻著白胡子,搖頭晃腦地說道:“非也非也,我是和尚,不是道士,談不上仙風道骨嘛。其實你猜的不錯,我就是個騙子,一個老騙子!”
“?。磕阍趺粗牢倚睦镌谙胧裁?!”田蜜驚愕地連退兩步,背靠著桃樹直喘氣。
她懷疑老和尚是老騙子的事從沒跟人說過呀,他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