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小院,暮野四合,涌蓮山夜風(fēng)習(xí)習(xí),吹得竹葉簌簌,四周越發(fā)靜籟。料峭寒風(fēng)吹在身上,汗?jié)竦囊陆筚N著肌膚,東瑗連連寒顫,不禁打了兩個噴嚏,身子冷得厲害。
入夜的涌蓮寺點了大紅燈籠,處處見燈火明亮紅艷,而此處的小院前卻是一片昏暗。
借著稀薄的月色,東瑗攙扶著榮媽媽的手,踩著高低不平的石徑,繞過一處半人高的山石,一處短小回廊,才能看見遠處西廂房門口的燈籠散發(fā)出幽靜又艷麗的光。
東瑗知道,此處的西南廂房是住男客,方才入住的時候那個小沙彌說的。因為提前封山,今日山上沒有其他香客,住在西南廂房的,是護送薛府眾人上山的兩位堂兄和家里的管事、小廝、護院。
她莫名出現(xiàn)在這里,磕頭時把鬢角碰松了,鬢絲凌亂,衣衫汗?jié)瘢仟N不堪,要是被堂兄或者管事看見,沒準(zhǔn)說出什么樣的閑話來!
她是天成的狐媚模樣,要是有什么不利的流言,栽在她身上,往往比栽在一般人身上可信。她原本就被長輩顧忌,再有閑話,只怕婆家先入為主對她不喜,她的未來又是步步艱辛。
千萬別遇到人,東瑗心中默默念著。
所喜西南廂房門口寂靜,并無人跡往來,大約是堂兄帶著管事、小廝們在前面吃飯,還沒有過來歇息。
她要快點走。
榮媽媽見她走得急,生怕山路崎嶇扭了她的腳,又不敢讓她慢些。
榮媽媽也怕,萬一有什么閃失,世子夫人在老夫人跟前失了顏面,榮媽媽就是替罪羔羊,她一輩子的老臉就保不住了。
快要走過西南廂房,拐角處有一棵三人合抱的大銀杏樹,枝椏繁茂,似一座小小茅棚般,有幾百年的根基了,擋出了遠處的光線,陰森駭然。
繞過這株銀杏樹,前面不遠處有座涼亭。只要到了那個涼亭,她們的來處就能自圓其說。
東瑗腳步更加快了,恨不能一下子就飛奔過去。
剛剛轉(zhuǎn)角,就遠遠瞧見一大群人往西南廂房而來。為首的是兩名男子,他們身后,跟著數(shù)名管事及粗使小廝、馬車等人,拎著行囊,浩浩蕩蕩往這邊來。
不是薛府的人。
而是另外的香客。
東瑗和榮媽媽就大驚,怎么這樣晚了,還有香客上山?她兩人一時間手足無措。
幸好她們所處的拐角沒有燈,又被銀杏樹蔭擋住了月光。敵明我暗,那行人沒有看到東瑗和榮媽媽。
榮媽媽比東瑗還要著急,低聲問:“怎么辦九小姐?咱們往回走,快點,不能叫人看見!”
現(xiàn)在知道不能叫人看見,剛剛和世子夫人串通把她從老夫人身邊弄過來的時候,怎么沒有想到?
責(zé)怪于事無補,東瑗反應(yīng)機敏,她拉著榮媽媽,指了指身后不遠處的那株大銀杏樹:“往回走來不及了,躲在這里吧?!?p> 榮媽媽急急頷首,主仆二人貓著腰,閃身躲在銀杏樹的后面。
東瑗穿著玉色繡卷草紋褙子,月白色挑線裙子,衣著素雅;榮媽媽一襲藏青色衣衫。兩人躲在茂密銀杏樹后,又有昏暗月色,倘若不仔細,不會發(fā)現(xiàn)她們。
那行人越走越近。
他們不怎么說話,只是靜靜走路。東瑗只能聞到腳步聲,不見人語。
她方才在小院內(nèi)室出了一身汗,又被山上陰寒的夜風(fēng)一吹,著實難受,禁不住想要打噴嚏。
那行人剛剛走到銀杏樹前,東瑗鼻子里癢得難以難受。她連忙雙手使勁捂住鼻口,可噴嚏來了,她咬緊牙關(guān)還是阻止不了。
因為用手捂著,聲音不大,卻是連續(xù)兩聲。
榮媽媽的手捏得更加緊了,蹙眉瞥了眼東瑗,又不安側(cè)耳聽著動靜。
東瑗又恨又怕,怕被哪個耳朵尖利的聽到。原本她和榮媽媽可以大大方方走過去的,也許會引來一些莫名的猜測;可她們偏偏怕麻煩,想著躲過這群人,結(jié)果她噴嚏連連。
現(xiàn)在要是被發(fā)現(xiàn),就真的百口莫辯了。
不做鬼,躲什么?
外面的腳步聲輕了三分,一個年輕的男聲詫異問:“大哥,怎么了?”
東瑗就聽到一個低沉的男聲不緊不慢回道:“無事,走吧!”
腳步聲依舊響起,漸行漸遠,東瑗和榮媽媽緩慢松了口氣。兩人回眸望著他們都進了西南廂房,直到院門關(guān)了,才敢貓著身子,從銀杏樹后面繞過去。
不慎處,東瑗的袖子被樹干勾住,她差點摔倒。
榮媽媽忙扶了她:“九小姐,您沒事吧?”
東瑗搖頭,什么都顧不得了,示意榮媽媽快走。
兩個人的身影漸漸繞回了她們住的東北角。
等東瑗和榮媽媽兩個人疾步遠去,西南廂房的院墻上跳下兩個身影,一般的高大修長,融在夜色里,面容年輕英俊,有五分相似。
“大哥,會是薛家的女眷嗎?”更加年輕一些的是盛家三少爺盛修沐,御前四品帶刀侍衛(wèi)。他今日不用當(dāng)值,就陪著母親來了涌蓮寺。
老成些的,是盛昌侯世子爺盛修頤。他看著那疾步奔走的婀娜身影,淡淡頷首:“不會武藝,不是刺客。蓮池大師說廟里只有薛府香客,定是薛府女眷無疑了。”
說罷,他的眼睛敏銳瞟見一處大紅色穗子,掛在銀杏樹一處斷裂的樹杈處。盛修頤幾步上前,把那穗子摘取下來,發(fā)現(xiàn)是一塊湖綠色岫巖玉雕刻而成的玉佩,穿著大紅色蝙蝠穗子,很是好看。
借著月色,能看清玉質(zhì)上乘,刻著流云百福圖。
這樣的一個玉佩,價值黃金百兩,剛剛那個年輕的女子,是位主子。
三少爺盛修沐湊上來,接過玉佩瞧了瞧,突然哎呀一聲:“湖水綠的岫巖玉……西漢末年的岫巖玉!”
盛修頤見弟弟失聲,就問:“怎么了?”
“前段日子,皇上叫項大人幫他尋一塊西漢末年的岫巖玉。項大人尋了來,皇上畫了樣子叫內(nèi)務(wù)府做玉佩,就是這流云百福圖?!笔⑿捭迓曇舨挥砂l(fā)緊,頓了頓才道,“大哥,剛剛那個女子,是薛府九小姐!”
盛修頤微微蹙眉。
盛修沐繼續(xù)道:“皇上那時拿了塊玉佩,被太后娘娘砸了,就是薛府九小姐的那塊。后來皇上重新叫人做了,我雖沒有見過玉佩,卻見過皇上畫樣子,就是這個圖案!”
說罷,他不安看了大哥一眼。
盛修頤表情平緩,沒有一絲起伏。他接過三弟手里的玉佩,徑直收在懷里,好似是他掉出來的東西,聲音平靜道:“回去休息吧,你明早還要趕著回京呢?!?p> 說罷,自己先折身回了廂房,一語不提那玉佩。
盛修沐惴惴不安跟著。他看不出大哥的情緒。他的大哥自小沉穩(wěn),長大了就更加老成,向來表情清冷,喜怒不顯于色,盛修沐不知道他的態(tài)度,什么話也不敢再多言。
快到門口時,世子爺盛修頤突然站住。他的目光望向西南方向的回廊,變成深邃莫測。
盛修沐吃驚,順著大哥的目光望去,看到三個身影沿著小徑,快步下山。盛修沐難掩錯愕。
雖然月色昏暗,可是作為御前侍衛(wèi),這三人他太熟悉。一個是他的主子元昌帝,另外兩個,分別是御前二品帶刀侍衛(wèi)。
盛修沐又看盛修頤。
而盛修頤的臉上波瀾不驚,好似什么都沒有瞧見,又折身回了廂房,絲毫不動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