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節(jié)應(yīng)該是初夏?？諝饫飶浡ㄏ闩c青草香，微風(fēng)里有暖意。
糊著油紙的窗戶被一支短棍撐起來，從窗戶里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一片平地，一小片菜園，一只石桌和四只石凳，以及爬著嫩綠瓜藤的竹籬笆。
籬笆外面便是淡淡的云霧，在微風(fēng)里翻卷。更遠(yuǎn)處有層巒疊嶂的山，此刻被天光映成花青色，仿佛水墨的背景。
這里像是在某處懸崖上，又或者在某座山峰的半山腰——只有一條容兩人并行的石階通上來。從窗戶里看出去，還可以看到最上面那級臺階。青石板都被磨亮了，但縫隙里有淡綠的苔蘚頑強(qiáng)地生長。
這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象——如果李慕白知道自己現(xiàn)在究竟是怎么回事的話。
此刻他保持著與前三天同樣的狀態(tài)、坐在椅子上，渾渾噩噩地看著窗外的景象。
邪門兒了。他對自己說，這算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就成了一個癱子了？
他用力捶捶自己的腿，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但下半身沒有絲毫感覺，就像是木頭一樣?？赡绢^都比這雙腿強(qiáng)——這腿不會比竹竿兒粗多少。
用不著讀取這身體原主人的記憶，他就知道這雙腿大概從生下來就不知道“行走”到底是什么感覺。
其實(shí)這不是最糟糕的啊……最糟糕的是，他都不知道自己以后生活怎樣自理。
他這間屋子不大。一床、一桌、一凳而已。剛醒過來看見陳設(shè)之后他就清楚自己身在一個什么樣的時代——再復(fù)古的人家的地面也不會是用踩實(shí)的黑泥鋪的。
他并沒有像一個真正的穿越者那樣，在清醒之后緊張、慌亂很久。因?yàn)樗囊庾R在黑暗當(dāng)中停留了差不多三天三夜——隱約能聽得見身邊一個老人唉聲嘆氣，還能記得起蘇醒之前眼前掠過了一道光。
“適應(yīng)”與“接受”這個過程在昏迷的時候就已經(jīng)完成了。身為一個殘障人士這個事實(shí)也在那時候就認(rèn)清了——身體上代主人留下來的零碎記憶不多，但有用。
他最后一絲希望是這人家是一個大富之家，至少可以衣食無憂。
然而睜開眼的一剎那，最后一絲希望都破滅了。
不作死就不會死。他再一次承認(rèn)這個普世真理。假如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jī)會他決不會再冒那次險，放棄自己無比愜意的前半段人生。
麻布的門簾被挑開，一個老人走了進(jìn)來。老頭子滿頭白發(fā)，眉毛幾乎垂到臉頰，露出寬大的額頭。身形矮小、右腿有些跛。臉上的皺紋像是縱橫的溝壑，每一道都在對李慕白說——
咱爺倆兒快窮死了。
李慕白木然地看了看他手里端著的粗陶大碗——里面盛著兩個餅。不知道用什么玩意兒做的，表面疙疙瘩瘩、深褐色，讓他想起癩蛤蟆的那一層皮。
太棒了。李慕白對自己說，我又省了一頓。就不用考慮吃喝之后的拉撒問題了。
老人進(jìn)來的時候始終盯著他的臉，那關(guān)切的神情可不是裝出來的，就像是害怕自己的某個動作會把他驚著了，讓他像前幾天一樣昏迷過去。
李慕白記得這老人的聲音。他不省人事的時候就是他在唉聲嘆氣。
但那種關(guān)切不是給他的，只是給他這具身體而已。
可無論如何，再看見他臉上的那種神情李慕白都有點(diǎn)兒不忍。于是他牽牽嘴角露出一個哭一樣的笑來。
老人似乎略松了口氣，把大碗隔在桌上，伸出兩根手指沉默不語地搭他的脈。
李慕白也全程保持沉默。
最后老人的臉上露略欣慰的笑，拍拍他的肩膀挑開門簾又走出去了。
好吧。李慕白又習(xí)慣地對自己說，一個窮人家，一個癱子少年，一個不愛說話的老頭。
還他嗎住在山頂上。
這種狀況一般意味著什么？或許老頭兒可能是個絕頂高手——臨終之際會對自己說出一段驚天動地的過往來，然后握著他的手說，你是江北張巨俠的兒子——張巨俠有很多遺產(chǎn)——我只是帶你上山避禍?，F(xiàn)在我傳你一甲子的修為，你的雙腿即可痊愈。你該下山繼承家產(chǎn)、為父報(bào)仇，從此輕裘美人，快意江湖！
但問題是這位老爺爺似乎是靠封建迷信為生的。李慕白看到過他的家伙事兒，那就是一支禿筆和一疊黃紙。那是兩天前一個穿著麻布衣的中年婦女氣喘吁吁地爬上了山，跟老頭子說她家里遭老鼠了。
于是老頭子拿筆在黃紙上涂涂抹抹勾畫出來……一只貓。
然后那張畫了一只歪歪扭扭的花貓的“符紙”換了兩文錢——婦女在拿錢出來的時候顯得相當(dāng)肉痛。
當(dāng)然老頭子甚至還不是一個合格的神棍這件事兒并沒有讓李慕白有太多想法。因?yàn)樗呀?jīng)不可能更絕望了。
哪怕他是一個生活在小鎮(zhèn)上的、肢體健全的小店鋪伙計(jì)呢？他都覺得自己可以做出一番事業(yè)來。
但如今這么個狀況他看不到任何希望。
實(shí)際上這三天來他只在想一件事——是去死呢，還是去死呢？
這么活在這里比死還難受。說不準(zhǔn)死掉了又能回去，或者最多再穿去別的什么地方。最最可怕的是——死了真就死了。
那也比現(xiàn)在要好。
就這么著吧。李慕白在心里想。他從前以為自己決定生死這種事情必然無比艱難。但此刻他忽然意識到那是因?yàn)橐粋€人還沒有走到絕境。所謂絕境，他現(xiàn)在就是了。生不如死這詞兒說的就是他。
于是李慕白嘆口氣，伸手從桌上將那個餅子拿過來，放進(jìn)嘴里咬了一口。
一整個白天很快伴著蟬鳴聲被打發(fā)過去，夜幕降臨。微風(fēng)停了，但天也更涼。老頭子在晚間天擦黑的時候進(jìn)來一次，給他端了一碗熱水、拿毛巾給他擦擦臉。李慕白沉默無聲地接受了，并未表現(xiàn)得如何暴躁絕望。
反正今后再沒什么瓜葛，但愿這老頭子給自己收尸的時候別費(fèi)什么勁兒。
又捱了將近兩個小時，屋子外面窸窸窣窣的聲音停下來。他聽到老頭子關(guān)門的聲音、在另一間屋子里鋪被子的聲音。隨后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于是他從床上撐起身，扒在窗口上。雙臂并不有力，但將自己翻出去足夠了。他“噗通”一聲摔在墻外，聞到地上的土腥味兒。
但還是停了一會兒，確認(rèn)沒有把老頭子吵醒。
然后他像一個在戰(zhàn)場上被炸斷了雙腿的士兵那樣，靠雙臂的力量匍匐前進(jìn)。三天以來他第一次來到這屋外并呼吸到自由的空氣。這感覺使他感到愉悅，差一點(diǎn)兒就放棄自殺的念頭了。但在一分鐘之后他的雙手被磨出了血。他就又不想活了。
房前的院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但足夠耗去他將近五分鐘的時間，讓他氣喘吁吁覺得自己的肺子快要炸開了——說到底還得怨之前那一位。這種時代的殘障人士想要鍛煉上肢力量也沒什么有效辦法，更何況這家里實(shí)在一窮二白。
不過在他的五指被磨出血來之前，李慕白終于爬到了第一級石階上。
不出他所料，這房子和院子真是建在半山腰的一個平地上的。就好像有人在山腰劈了一斧，硬生生鑿出這么一塊地兒。他眼前的石臺反射著清冷的月光，延伸進(jìn)更遠(yuǎn)處的云霧里。
石階一邊是崖壁，另一邊就是幽谷。李慕白趴在懸崖邊上舔了舔嘴唇，雙手向下夠到一塊石頭。
再一用力，他就翻下去了。
他猶豫了一小會兒，又吸進(jìn)一口山谷間清甜的空氣。
但就在這時候，他身后忽然傳來一個嘶啞又心痛的聲音：“慕白，你這是做什么？！”
一聽到這句話，李慕白趕緊雙臂發(fā)力，二話不說就往下翻。然而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一用力便將他帶翻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騰云駕霧似的滾出去幾步遠(yuǎn)，再睜眼的時候那懸崖邊離自己已有足有兩米了。
而老頭子就站在他和崖壁之間，跺了一下腳，又問：“你這是做什么？！”
李慕白盯著老頭子看了一會兒。但對方背光，他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可以看得出他垂下來的眉毛微微顫動，似乎激動極了。
想死也難！李慕白長長地出了口氣，猛地抬手打開老頭子伸過來要攙他的胳膊，索性張開雙臂仰面躺在地上，大聲笑起來——
“哈！我想死！你干嘛攔著我？你真以為我是你孫子？！”
“你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老頭兒的聲音里既有痛惜又有無奈，又想來攙他。
但李慕白斜眼瞥瞥他，說：“你孫子，早他嗎死了！我是穿越過來的！知道什么叫穿越嗎？老子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知道熱水器電冰箱電視機(jī)嗎？知道龍傲天瑪麗蘇霸道酷總裁嗎？老子原來在天堂過得好好的！老子那里和這里比起來就是天堂??！”
一口氣說完之后他就閉上眼，覺得胸口當(dāng)中的悶氣一下子都被抒發(fā)干凈了。
至于以后？
這老頭兒才不會相信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會覺得他發(fā)了瘋。不過不要緊……他有的是機(jī)會尋死。
于是他這樣躺在地上，等對方將他抱起來。
然而足足十幾秒鐘過后，他什么都沒感覺到。李慕白睜開眼，發(fā)現(xiàn)老頭子已經(jīng)退后了兩步遠(yuǎn)，伸出一只手指著他，指尖顫抖得厲害——
“你是……你是……”他用既驚且懼的聲音說，“你是域外天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