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2015年7月21日,星期二,5點23,AM。
北方的夏天結(jié)束得早。這個時候的凌晨已經(jīng)很涼了,天也只是微亮。謝蘇豎起單衣的領(lǐng)子,扣緊扣子,迎著風(fēng)往單位走。清潔工倒是和他一樣起了個大早,唰唰地清掃著街道。
今天上午他有個會,但睡到一半想起來還有東西沒處理好。從三點半失眠到四點半,他終于從床上爬了起來穿好衣服。劉言伸出雪白的胳膊拉住他的衣角,睡意朦朧地問他要去哪里。他在劉言翹起的嘴角上親了一下,說:“早點到單位去,準(zhǔn)備上午開會的東西?!?p> 然后,就出了門。
這個時間,這座城市里的一些人已經(jīng)醒來?;蛘呤羌议L們睡眼朦朧地在為自己上初中或者高中的孩子弄早餐,或者是街邊快餐攤子的攤主們開始熱鍋里的油,或者是在網(wǎng)吧通宵值班的網(wǎng)管變得無精打采,或者是住在市郊、行程遙遠(yuǎn)的上班族開始在車站等車。
這座城市已經(jīng)開始蘇醒,但還并不喧鬧。
謝蘇走到大樓一排玻璃門外,拉了一下。門里上鎖了。他們上班的時間是早上八點半,現(xiàn)在明顯來得太早。
大廳里值夜班的男人裹著軍大衣,慢慢站了起來,花了一分鐘的功夫來為謝蘇開了門,然后又隨手插上了門,打了一個哈欠。
大樓里總算比外面暖和一些了。謝蘇穿過大廳,乘電梯上了九樓。
實在是來得太早,打卡機(jī)還沒開。
他摸出自己兜里的鑰匙,打開編輯室的門,依慣例開了所有的燈,然后手指在空調(diào)開關(guān)上停了一下。
走在大街上的寒意還未褪去,于是他略一猶豫,沒有打開制冷空調(diào)。辦公室里的空氣悶了一夜,但屋子里不少人的桌上養(yǎng)著水生的綠蘿,所以味道并不難聞。
打開電腦,顯示的時間是早上5點48分,他還有充足的時間來搞定昨天忘記的東西。但一夜失眠的效果畢竟開始逐漸顯現(xiàn),他覺得眼皮有點兒發(fā)沉,思路不大靈活了。
伸手去摸桌子上的速溶咖啡盒子——空了。
但不怕,他的抽屜里還有另外兩樣?xùn)|西:一盒餅干,和一小瓶二鍋頭白酒。
這白酒還是四年前的東西——那時候他還不認(rèn)識劉言,常常一個人在辦公室加班到很晚。很晚就容易惆悵、容易心情不好,于是他在辦公室的抽屜里放上一小瓶白酒。下班之前疲憊地時候喝上幾口,回到家里就能睡個好覺。
酒精這東西,喝多了有助睡眠,喝少了可以提神。一小瓶封得并不嚴(yán)實的二鍋頭,已經(jīng)揮發(fā)了一半。他扭開了蓋子喝了兩小口,胃里頓時燒了起來。濃重的酒精味兒直沖鼻腔,他沉悶地吭了一聲。
空腹喝酒,酒精最容易被吸收。幾秒鐘的功夫,他就覺得身子變輕了。
然后開始敲打電腦,直接到天完全亮了起來,陽光直射進(jìn)辦公室。
謝蘇看了一眼電腦右下方的時間顯示:8點39分。平常日里這個時間,應(yīng)該已經(jīng)聽到打卡器發(fā)出“滴”“滴”的指紋打卡聲了,然而奇怪的是今天,走廊里卻安靜得很,就好像今天本該休假一樣。
謝蘇下意識地掏出手機(jī)來看了一眼——時間并沒有錯誤。
上午的會定在9點鐘,還有21分鐘開會。但到現(xiàn)在仍然沒有一個人來……究竟怎么回事?
在屋子里坐得久了,有些氣悶。他晃了晃頭,走到窗前打算把窗戶打開,呼吸點新鮮空氣。然而僅僅是向外面看了一眼,他就愣住了——辦公室窗戶正對著一棟正在裝修的大樓,此刻那棟大樓的底層,還未安裝上玻璃的窗口中,正向外冒出滾滾濃煙來,被晨風(fēng)一吹,正經(jīng)過他的窗口。
著火了。這是他的第一反應(yīng)。他立即摸出手機(jī)要打火警電話,卻遲疑了一下。因為他又看到了另一幕奇怪的景象:一些衣衫不整的民工,正像是散步一樣從大樓里走了出來。這些人似乎并沒有意識到他們身后的火情有多么可怕,很多人還在做出各種滑稽的動作,甚至忽而踉蹌著向前奔出幾步,撞在前面的工友身上。
謝蘇的瞳孔微微一縮,然后將視線拉到更遠(yuǎn)處——視力所及的范圍之內(nèi),街道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用這種怪異的姿勢走路。而令他的拳頭緊握的是……這些人正在襲擊另外一些人——一些在他眼中的“正常人”。
就像他曾經(jīng)在無數(shù)的影視作品中見到的那樣,“正常人”被他們……或者說它們,撲倒、按在地上、撕咬、分食!
道路上的車輛失控,一輛接一輛地撞在一起。辦公室的窗戶玻璃隔音效果卓越,但謝蘇能夠想象外面該是多么驚心動魄的場面。大群的“它們”踉蹌著撲向車禍現(xiàn)場,然后伸出手去將動彈不得駕駛員拖出、繼續(xù)實施暴行!
他只在窗前愣了兩秒鐘,就猛吸了一口氣,像見了鬼似的一把拉上窗簾,飛退著向后,接連撞倒了兩把轉(zhuǎn)椅。
然后他猛地轉(zhuǎn)過頭,幾乎是連跑帶爬地?fù)涞睫k公室門前,飛快地關(guān)嚴(yán)了它、落鎖。遲疑了一幾秒鐘,他又跑到門邊的一張紅木辦公桌后,使出全身的力氣把它往門后推。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與緊張感狠狠攫住他的身體,他覺得全身發(fā)麻,像是有無數(shù)密不可分的小點在肌肉里往復(fù)穿行,令他的肌肉幾乎不受控制。右腿一陣無力的痙攣……極度緊張的情緒令它抽筋了。
但謝蘇忍住疼痛,硬是把紅木桌死死地頂住了門,然后才頹然坐倒在地。
頭腦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響。他又是連滾帶爬地挪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抓住那剩下的小半瓶白酒,一口氣灌進(jìn)了嘴里。
他受過高等教育、他心智健全、他記憶力良好、他富有幻想、他觀察力敏銳,最重要的是,他曾經(jīng)看過無數(shù)類似的影視小說,且曾經(jīng)設(shè)想過某一天現(xiàn)實世界當(dāng)中出現(xiàn)那種極端狀況的樣子……所以他現(xiàn)在知道、也確信了一個事實——
生化危機(jī)了。
沈陽,2015年7月21日,星期二,8點59,AM。
謝蘇坐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靠著辦公桌?;巳腌姷臅r間,讓自己從將近五分鐘的無意識狀態(tài)當(dāng)中擺脫出來。然后他摸出自己的手機(jī),按下“撥出”鍵,昨天最后聯(lián)絡(luò)的一個號碼自動撥了出去。
他用微微顫抖著的手將話機(jī)貼到耳朵上,聽筒里傳來的是急促的“嘟嘟”聲音。不是占線,不是無法接通,是電話沒有放好……或者說,被碰掉了。
他按下掛斷,重播,仍是急促的“嘟嘟”聲。
他聽了二十秒,然后放下了手機(jī)……他已經(jīng)知道電話那邊發(fā)生了什么。
這是他老家的電話。
謝蘇深吸一口氣,抓過地上的二鍋頭瓶子,但已經(jīng)空了。他想了想,又去摸褲兜里的煙。手探了三次才插進(jìn)褲兜,然后捏出一包中南海來。用力抖一抖,也是空的。他想了想,把軟包裝的藍(lán)色煙盒塞進(jìn)嘴里。外面的軟塑料被他嚼得咯吱咯吱響,他的嘴像是不受控制,一直嚼到口水都從嘴角滴下來。
他的手也像是不受控制,在手機(jī)屏幕上下滑,滑到劉言的電話號碼。
卻怎么也按不下去。
僵持了六秒鐘,每一秒的漫長都可以與他之前二十多年的生命媲美。
然而手機(jī)忽然“嗡嗡”地震動了起來——號碼前面那個小小的頭像跳上了屏幕,而后手機(jī)鈴聲“紅豆”的前奏在他耳邊響起。謝蘇的瞳孔在剎那間放大,身子猛地直了起來,然后用仍在發(fā)顫的右手按下觸屏——但手指一滑,卻點在了“掛斷”鍵上。
他一口吐出嘴里的包裝紙,幾乎是用手指戳在話機(jī)屏幕的重播鍵上。號碼重播,聽筒里的聲音是:“您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
她在給我打。他立即掛斷,等了三秒鐘,然后又重播過去——仍是“正在通話中——”
他立即掛斷,再等三秒,撥過去——“您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
“操!操!操!”謝蘇大吼,一腳將面前的靠椅踹飛,然后再一次按下?lián)艹鲦I。只一聲短暫地“嘟”聲,電話通了。
“你在哪?言言?言言?”謝蘇的聲音發(fā)抖,像是脖子在被兩扇門擠壓,“你別出門,千萬別出門,把門鎖好,把窗鎖好,別出門,你別出門——”他語無倫次,雙眼發(fā)紅,想從地上站起,但抽筋的右腿一顫,像一條被打瘸的狗一樣倒在地上。
“蘇,你聽我說。”劉言的聲音同謝蘇形成鮮明的對比……她的聲音堅定而理智,像是在另外一個平靜的時空,“我知道,我知道外面怎么了。你告訴我,你現(xiàn)在安全嗎?”
“我安全,我在辦公室,只有我自己,你安全嗎?”謝蘇沙啞著問。
“我在家里。”劉言回答,“現(xiàn)在只有我自己?!彼穆曇衾潇o得讓謝蘇感到心里發(fā)涼。
“你現(xiàn)在聽我說,不要插話,我說完了你再說。”她現(xiàn)在的聲音,謝蘇覺得有點耳熟——那是兩人吵架的時候,她才會使用的冰冷語氣,果斷不容質(zhì)疑,“我們存款的銀行卡還放在衣柜下面的墊子里,但是我還把一部分現(xiàn)金放在了鞋柜最下面的夾板里,大約有三千多塊。家里的煤氣卡里大約還剩下二十多塊錢,往常咱們洗澡做飯,可以用半個月?!?p> “家里的煤氣罐上次灌滿之后再沒用,你自己省著點,能用兩個月?!?p> “家里的藥盒上次收拾家之后我換了地方,在客房床邊的柜子里。”
她似乎在邊走邊說話……邊走邊略微吃力地搬著什么東西。還有水聲。
“言言,你在干嘛?”劉言的話語里有些奇怪的情緒,謝蘇抓緊了手機(jī),“你在干什么?”
“我在接水。浴缸里、家里的水桶、臉盆、大小杯子、飲料瓶、水箱里,我都給你接滿了自來水?!彼贿呎f著,一邊傳來了重物落地的聲音,“好了,都接滿了……我坐下來……歇一會兒。”
謝蘇的心里有一股寒意開始升騰起來:“給我接滿了水?為什么是給‘我’接滿了水?你到底怎么了?!”
電話那頭長時間地沉默,只有輕微的喘息聲。然后劉言開口:“蘇,七點多的時候有人砸門,我以為是你……然后我被咬了?!?p> 一片空白。
謝蘇張大了嘴,幾乎忘記了呼吸。
“我們都看過生化危機(jī),都知道被咬了會怎么樣……而且我現(xiàn)在的確感覺到了?!眲⒀缘穆曇粲悬c兒疲憊,就像他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抵死纏綿之后那樣疲憊,“對不起,不能陪你一起活下去,但是你要替我活下去。我在七點十五分左右被咬,到現(xiàn)在九點十分,過去了一小時五十五分鐘,現(xiàn)在我開始病變了。你記住,被咬之后,病變的時間可能在兩小時左右。”
謝蘇長大了嘴,感覺到眼睛里開發(fā)發(fā)燙。但是他說出來一句話,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一種強(qiáng)烈的感情像一座山一樣壓垮了他。他現(xiàn)在只想用手插進(jìn)胸口。
那樣心里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絞痛。
“我覺得視力有點兒模糊了?!?p> “聽東西不是很清楚了?!?p> “鼻子好像……好使了一點兒了。”
“覺得心跳變慢了,我想以后我的行動也會變慢。”
“……”
“蘇,我現(xiàn)在要走出去,我把門鎖好。我可能快堅持不住了。如果你把鑰匙弄丟了,記得……備用鑰匙在門框上。”
劉言的聲音越來越沙啞,謝蘇聽到了門被關(guān)上的聲音。
“蘇,如果你回來的話,別找我。我知道喪尸都很難看,別看到那時候的我?!?p> 一段更長時間的沉默和嘶啞的喘息。
“我愛你?!?p> 沈陽,2015年7月21日,星期二,9點15分,AM。
“該死的理科女?!?p> 謝蘇握緊手里只有一陣忙音的電話,直到外殼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脆響。他讓自己看著窗外的濃煙和陽光笑起來,但嘴里填滿的是臉上又咸又熱的液體,“這種時候,裝這么酷……又不是當(dāng)初我在追你……給誰看啊。”
“你要我為你活,我就要為你活???”
“最后的幾句話……還說得那么酷,要死啊?!?p> 他最后仰起頭來,像一條受傷的孤狼那樣哽噎、咆哮:“你說你愛我,再等一秒,聽我說一句我也愛你,會死?。浚。 ?p> 聲音在空曠的辦公室里回蕩、分解、直至悲傷到分崩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