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德并非是心里沒有底氣的。
只要是有心觀察,不難察覺到一些未曾謀面的拉格爾館長的品味和性格。
這場宴席既然是拉格爾館長為了迎接自己親生骨肉的回歸,所舉辦的儀式,那么事先必然帶有拉格爾館長的期望在。
華麗的紗幔、象牙色的柱子、各種華而不實的裝潢,以及那些優(yōu)雅古典的文物畫卷,無不體現(xiàn)出拉格爾館長張揚高調(diào)的個性,結(jié)合美少年和周圍貴族名流提起他的風(fēng)流韻事,想必到了晚年若非意外,他恐怕還是一個夜夜笙歌的浪子情種。
這樣的人自然對于面子和社交格外在意,雷德相信,雖然美少年暗示著他并非館長親生骨肉,但也透露出來一個重要的信息:館長并未親眼見過他這個冒牌貨一面。
比自己親生兒子回歸,更在意宴會的繁盛多彩,足以看出拉格爾·特萊基館長是一個何等好面子的人了。
這便給了他足夠的操作空間,雷德篤信,在這個鑒定技術(shù)還未發(fā)展成型的年代,搞親子鑒定基本上就是給那些巫婆、醫(yī)生一樁送錢的買賣。尤其是在這種盛大宴會上,倘若是鬧出些笑話,讓面子人拉格爾館長丟了面子,恐怕他連兒子都不愿意要了。
想到這里,雷德突然意識到,那名美少年一臉運籌帷幄的底氣何在了:恐怕他早就摸清楚了拉格爾館長的性格,特意布置自己,以給館長下了個套,到了事后,說不定還要以自己這個棋子為跳板,一步步竊取館長的殷實家產(chǎn)。
有意思。
雷德嘴角上挑。
他上輩子學(xué)的是俄語,出于專業(yè)的關(guān)系閑暇倒是看了不少沙俄時代貴族的風(fēng)云往事,還有長短篇的文學(xué)著作,倒是很快就把自身的處境看明白了一些。
美少年以為他是被激將走上去對峙的,但是他可不這么想,一想到自己這是在做夢,雷德就不愿意自己哪怕受一丁點委屈。
“開什么玩笑,我現(xiàn)實中還衣不果腹,被兩頭排擠,在夢里還得成為你們分食拉格爾館長家產(chǎn)的助力?憑什么非做這種不討好的事情?”
如此一想,他看向那丑陋的男人面龐時,心思也活絡(luò)起來了。
“你們想要我拿我當(dāng)跳板?我偏不成全你們!”
思緒間,丑陋的男子見他的質(zhì)問喝住了兩個門衛(wèi),立刻定住身形,扶著拐棍,把儀表堂堂的雷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你也是個瘸子?”丑陋的男子有些茫然:“那我是什么?媽媽,那我是什么……”
他當(dāng)然不是智力有問題才會說這種話,雷德心思活絡(luò),立刻猜出來這丑陋男子心底的震撼恐怕一點不比他小。
甚至有極大的可能,這個丑陋的男子,真的是拉格爾館長的兒子。
這一句話還暴露出來一個信息:那便是丑陋男子,也沒有拿得出手的信物可以證明身份。
丑陋男子語氣有點沒自信了——也許是他的生母無數(shù)次跟他說過自己的親生父親是拉格爾館長,但此刻,他卻看到了另一個和自己一樣,瘸腿,棕發(fā),甚至年紀(jì)相仿的男子。
如果對方真有什么手段,那么他應(yīng)該第一反應(yīng)不是質(zhì)疑自己的身份,而是立刻展示出來。
雷德默不吭聲,他知道拉格爾館長是個好面子的人,既然如此,那就拿出來足夠的氣質(zhì)壓過去。
他冷眼瞥著丑陋男子,作為現(xiàn)代人的靈魂,他的自信和氣場顯然比一個窮的響叮當(dāng)?shù)泥l(xiāng)下農(nóng)夫要足,雖然身上的衣著并不高檔,但是僅僅是挺胸抬頭,就足以將對方的氣勢壓倒下去。
果不其然,丑陋的男子下意識低過頭,這一低頭,就好像鴕鳥示弱了一般,周遭的貴族名流便開始指指點點。
“這才像是正牌嘛。”
“那丑八怪到底哪里來的,不過就是個碰瓷的罷了?!?p> “怎么看都是這孩子更像拉格爾,你看他的眉眼棱角,我向水銀之主發(fā)誓,那和拉格爾年輕時一模一樣?!?p> 雷德心里腹誹,自己到底是當(dāng)初小論文答辯,當(dāng)著全系幾百人的面登臺演講過得,這幾十人的目光注視投過來,他自然毫不畏懼,但那丑陋男子卻露了怯,他看了看雷德,可憐巴巴地問道:
“俺能找俺爹來嗎?”
雷德拿捏了一下腔調(diào),平靜地說道:“這位先生,我們這是宴會,您想要參加,至少要拿出來邀請函或者介紹信才行?!?p> 他沒有直接拒絕,明知道對方?jīng)]有信物,他便是用更殺人誅心的方式——高高在上的禮儀和態(tài)度,進(jìn)一步壓垮了丑陋男子的氣勢,對方埋著頭,怯生生得說道:
“邀請函?俺沒有。媽媽跟俺說,俺只要這個樣子出現(xiàn),找到拉格爾·特萊基,就能證明我是他兒子了?!?p> “恕我無禮了,”雷德淡淡說道:“還請問您尊姓大名?來自何處?”
“俺叫范格雷,風(fēng)車村的范格雷·斯坦?!背舐哪腥烁砂桶偷卣f道:“俺真的是拉格爾·特萊基的兒子?!?p> “你是老爺?shù)膬鹤??那雷德大人是什么——?p> 保安剛想呵斥,雷德一抬手,他看了一眼雷德,說道:
“你的母親又在何處?她又姓名如何?哪里人士?不要著急,我不會為難你的,你只要把實話都說出來,大家都是體面人,自然會給你一個公道?!?p> 他語氣平和柔緩,加上他同是瘸子,男人猶豫了一下,還是信任了他:
“她叫伊思坦娜,姓沒有。做洗衣工,去年染上瘧疾,死了,臨死前告訴俺真實身份,叫俺去找拉格爾·特萊基?!?p> 這個世界的底層女性是沒有姓氏的,或者便隨夫姓,他這一發(fā)言,更坐實了他來自于鄉(xiāng)下。周圍的貴族立刻議論紛紛,她們一方面鄙夷來這丑陋的鄉(xiāng)巴佬,一方面也覺得以拉格爾的好面子與風(fēng)流,更不可能看得上什么鄉(xiāng)下女子。
旁人的嬉笑讓雷德心底一沉,他想到另一種可能,或許,正是因為不齒,所以拉格爾館長才會隱瞞自己有私生子的事實。
越是周圍外人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以拉格爾這樣高調(diào)張揚的性格,越會埋藏在陰溝角落里,不齒言表。
“這哪里是貍貓換太子啊,根本就是明晃晃的坑,逼得拉格爾往里面跳呢?!?p> 雷德微微瞇起眼,他隱隱察覺到一些端倪。
到了這個地步,拉格爾館長還不愿意現(xiàn)身,也許不光只是因為怕丟了面子,更是在暗中觀察著眼下的局勢。
冷靜,雷德,你要冷靜的分析。
他提醒自己。
這個時代的技術(shù)是顯然無法做什么親子鑒定的,因此只要繼續(xù)保持著風(fēng)度和文雅的作派,客客氣氣把范格雷請走,這看似威脅的局面便能夠迎刃而解。
別的不說,以拉格爾好面子的個性,就是范格雷真的是他兒子,他也不敢在這種場合公開承認(rèn)。
“所以說人不能太要臉,不對,人得不要臉,也不對……人不能太虛榮了,對,就是這樣。”
他嘴上安撫了幾句范格雷,巧妙地把話題轉(zhuǎn)移到今天已經(jīng)很晚了,先帶你去休息的方向,雷德正在心里琢磨怎么把這位疑似正版貨的伙計送走時,門外響起一陣輕浮的問候:
“拉格爾館長難道更喜歡在門口擺宴席嗎?我想就算是月亮,也會對您準(zhǔn)備的糕點佳肴垂涎三尺,但我們沒必要特地款待她,畢竟她沒有請柬,對嗎?對吧?!?p> 雷德抬起頭,一個穿著狂放不羈的黑金雙色風(fēng)衣,但面料極其考究的青年男子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繚亂的長發(fā)披散在肩頭,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狂野而危險的氣息,他腰間配著華麗的重劍,琥珀色的雙眼寫滿了自信。
他輕佻地來到雷德和范格雷身旁,雷德卻不自覺看向他身旁那足有兩米五高,如同鐵塔一般,渾身被堅固的金色鎧甲包裹的騎士護(hù)衛(wèi),能夠擁有這樣的貼身侍衛(wèi)之人,地位自然不可能是差到哪里去。
雷德還沒反應(yīng)過來,宴會里的貴族名流立刻慌忙不迭迎了出來,女士提起裙子,紳士則摘帽躬身行禮。
“參見弗里克王子殿下?!?p> “見過王子殿下?!?p> 一陣陣行禮參拜,讓雷德有點發(fā)蒙。
怎么搞的,一個收藏館館長歡迎兒子回家的宴會,把本國的王子引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