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 眾目睽睽 誰拿走了琉璃鸚鵡?(下)
將為胠篋探囊發(fā)匱之盜而為守備……然而巨盜至,則負(fù)匱揭篋擔(dān)囊而趨,唯恐緘滕扃鐍之不固也。
——莊子
————————————————————————————
“寶貝原來可是在這里收著?”李彤問。此時公門中已來了多名衙役,鎖起現(xiàn)場,百十名客人,與二三十名助興的百戲,都不得脫。
“正是?!?p> 云舒細(xì)看,這里是恭順伯書房,地上織毯質(zhì)地精良,花紋考究,卻并無半個人物走獸,想是波斯國的貨物,墻上掛了王祥臥冰求鯉、王裒聞雷泣墓等數(shù)幅圖畫,皆出名家之手。那臥冰求鯉圖后面原有一個暗柜,琉璃鸚鵡連玉匣原本就放在里面,而除了這件稀世奇珍,柜中也還有許多金銀寶貨。
“都怪我老糊涂沒想到?。 壁w老仆在那里絮絮自責(zé),“我還奇怪,哪個缺德的這大喜日子叫喊‘走水’,見匣子好好的,也沒多想,鎖了柜子回來。結(jié)果走到二門覺得不對,再回去掂量一下,這寶貝,寶貝就丟了?!?p> “呔!當(dāng)時大家俱在席上,只有你獨個拿了鑰匙過來,必是你個老頭兒弄鬼!”李彤喝道。
“老奴在這府上半輩子了,絕不敢作此欺心之事啊?!壁w老仆急得跺腳。
“李大人息怒。”夫人此刻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柔聲道,“人有三急,也不能說所有人都在席上,而老仆一向誠實,他說有人喊‘走水’,我看倒可能是真的。若他弄鬼,單那寶貝傳閱完一遍,是我看真了親手鎖起來的,老仆他只有柜子鑰匙,沒有匣子鑰匙,卻如何拿走鸚鵡呢?”
這一問幾乎難住了所有人,方才那匣子被硬撬開時的數(shù)百飛針,是假不了的(況且盒子本身也損壞了),而翡翠小鑰匙一直是夫人貼身帶著,不管誰是犯人,怎么可能在不打開盒子的情況下拿走鸚鵡呢?
正困惑間,突聽李彤大笑三聲:“我知道是誰干的啦!”
眾人忙屏息凝神,聽他述說
“那耍把戲的小廝菱官,還不快快招認(rèn)!”
云舒聞言一時迷茫,寶物只在席間傳閱,臺上耍戲的諸人近都未嘗近前,按常理最難得手,看這李公差自信滿滿,難道他有何高見?
“草民冤枉!”那菱官玉容失色,奔前叩首道,“小奴未曾近那寶貝,也未曾見那鑰匙,大人如此說,可不屈殺小奴了。”
“你何須用鑰匙,你可是會那‘隔板取物’之術(shù)的,竊去寶貝易如反掌??!”李彤高聲道。
只聽“噗”地一聲,沈云舒一口熱茶,全噴在前面一人身上……
-
菱官才要辯解,卻見一人走出,朗聲道,“戲法戲法,都是假的,全憑練熟了手快而已?!?p> 這人正是云舒,他跨前一步,捻了席間一個堅果,比劃兩下,隨便用個碗覆了,道,“大人請看,我雖手腳不及伶人麻利,但勉勉強(qiáng)強(qiáng),也能‘隔板取物’哦。”說著再打開碗,里面卻是空的,攤開另一只手,堅果只在手心。
李彤努力瞪大那雙“單縫眼”,看了許久,突然爆發(fā)大喝:“原來是你??!這里數(shù)百號人,只有你來歷不明!進(jìn)來就操控那些螞蟻,我看你就不像好人!現(xiàn)在又會隔板取物,快快招來,把寶物藏在何處了?。俊?p> “笨蛋……”柳青離在后面掩面嘆息。
“可不是么,身為公門中人,居然滿腦子只有這些怪力亂神之說,實是笨蛋?!痹剖婺槤q得通紅,氣道。
“我說的是你?!?p> “哎?……”
-
青離真的是為云舒抓狂了:也不想想自身什么處境,還要為別人強(qiáng)出頭。她本不想引人注目,但此時看來云舒還沒看破犯人伎倆,她不出來說話,恐怕真要被抓起來了。
正要發(fā)話,卻聽一個和緩但威嚴(yán)的聲音響起,“老身活了這一輩子,不敢自夸,也算走過些橋,經(jīng)過些路,從未見世上真有‘隔空取物’之事?!笨磿r,竟是一直沒開腔的史老太君,于是眾人一時靜寂,只聽她說。
“那孩子雖是來路不明,老身卻看他是個坦誠率真之人,不然何以為第一次見的戲子出頭?而想出螞蟻祝壽的點子,足見聰穎靈秀,依老身愚見,倒不如聽他說說道理,有見地也說不定?!?p> 云舒一時惶恐,因為他也未十分想透,但情不得已,只得硬著頭皮對眾作了一揖,道:“人為財死,此案的動機(jī)每個人都可能有,所以在下只能拋開每個人的秉性關(guān)系,單從可能性上分析。鑰匙只有一把,夫人貼身帶著,那能順利開匣子的只有夫人一人而已?!?p> “一派胡言!”恭順伯大怒,“夫人溫良恭儉,為賢妻之標(biāo)榜,節(jié)婦之楷模,怎可能做出監(jiān)守自盜的事來!”
“伯爺息怒?!钡故侨f夫人拉住了夫君,“人家說了,只從可能性分析,且聽他把話說完。”
“從可能性上分析,也有問題,夫人貴為主母,眾目所歸,何曾離席跑去書房?”說話的是李彤,這會兒他腦袋倒清楚了。
“可別忘了,這席間還有一位‘萬夫人’,因在寒門,不受矚目,即使中途離席一會,恐怕也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p> 眾人聞言一怔,接著爭先恐后地將目光投向角落中的萬柔桃——恭順伯夫人的孿生姐姐身上。
“二位萬夫人若趁人一個不注意,調(diào)換下身份,拿著鑰匙的人就可以單獨跑去書房了?!?p> 靜……
然后,一個鄉(xiāng)老用帶有濃重洛陽鄉(xiāng)音的語言打破了沉默。
“娃子,只怕她們那衣服不中吧?”
…………
賓果!萬嬌杏頭戴金鸞,身著霓裳,耳中明月,腕上玉環(huán),而萬柔桃只是穿光鮮些的布衣(明代商賈不得衣錦)罷了,長相雖然一樣,那打扮卻如何瞬間換得?
云舒不由汗如雨下,這硬逼出來的推理,果然漏洞百出啊。
正為難,忽然身后香風(fēng)一動,卻是青離眼神如魅,伏上來咬住耳朵,“你可讀過莊子?”
火大! 都什么時候了,還掉書袋!
不,不對……
仿佛一根銀針飛入云舒的腦海,射破所有魘魔幻像,清越一聲,萬籟俱寂。
“你還有何話說!跟我到衙門走一趟吧?!崩钔?。
“等等,在下說能開匣子的只有夫人,可并沒有說那匣子被開過?!痹剖婺X筋一動,轉(zhuǎn)圜倒也快。
“不見棺材不落淚!不開了匣子,那鸚鵡卻是飛出去的?”
“不打開盒子,就無法拿到鸚鵡,犯人正是要我們這么想啊。”云舒臉上終于盛開了姍姍來遲的笑意
“??”
“《莊子》中有則故事,為防備小偷而加固箱子的鎖牢,可大盜來了,連箱子一起背走,唯恐鎖牢加得不堅固?!痹剖孀旖巧蠐P,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這個案子,道理也是一樣,賊人是尾隨老仆到書房,在柜子上鎖前大喊一聲,趁老仆出門察看,飛速入內(nèi)連匣子一起換過,再跑回來入席。只等回家有空慢慢取出那寶貝。如果沒被發(fā)現(xiàn),自然最好,如果被老仆發(fā)現(xiàn)盒子輕了,也能使大家陷入現(xiàn)在這等的困惑?!?p> “云公子所言于理雖通,但家父一生招牌,就是在世上不做兩把同樣的鎖,賊人卻拿什么去換了我的玉匣而不被發(fā)現(xiàn)呢?”萬嬌杏不由站起身來,問道。
“鴛鴦合huan,皆為婚姻美滿之兆,那玉匣可是夫人嫁妝?”
“是,這有何干?”夫人面上微紅。
“這就是了,令尊做的每一把鎖,世上都獨一無二,所以夫人的鑰匙插進(jìn)去才斷了,可是,令尊未嘗說過,不做同樣的匣子吧?”
此言如一聲驚雷,炸響在所有人頭上。凡已做父母,尤其家中有不止一個子女的,皆心有戚戚。
作家長的,豈不希望兒女都能一樣美滿和順、幸福平安呢,別說是雙胞胎,就是普通姐妹,做嫁妝時,也都會盡力求一碗水端平,若有所不同,只怕不使姐妹生隙,也會暗怨父母偏心,于是萬莫開花十二分功夫,冒著被誤會作了相同的兩把鎖的風(fēng)險,將兩個匣子鏤得千肖萬似,肉眼難分。
這里,沒有天下鎖王,有的只是天下父母心而已……
萬嬌杏拿過那已經(jīng)破壞的匣子細(xì)看,果然底部找不到極細(xì)微的一道劃痕——當(dāng)初家中孩子因此還挨了好頓打,“姐姐,你……”,她話未說完,卻已哽咽起來,說不下去。
“嬌杏,我,我并不曾……”萬柔桃一時亦發(fā)急,落下淚來。
“恐怕卻也不是她?!痹剖娴溃霸谙掠浀?,方才是起哄伯爺要拿鸚鵡出來看的是個男聲?!?p> 眾人一陣喧囂,有嘴快的嚷出來,“對了!是顧大戶喊的!”
百十人的目光遂轉(zhuǎn)過去,將那個已經(jīng)面色青白,縮在妻子身后的矮小男人釘?shù)貌荒軇訌?,一只白玉金鎖小匣,不知怎的從他袍袖中掉將出來,在地上彈了一下后停穩(wěn),并無傷損……
后來,沒人追問云舒青離真正身份,他們便也沒說,固辭了伯爺作謝的百兩黃金,只留了一匹瘦馬并幾兩碎銀做盤纏,繼續(xù)往北去了。
這次,青離坐在前面。
行至城門,卻有一人擋在馬前,定睛一看,卻是那宴上紅衣小廝菱官,此時他身上只薄薄一件春衫,挽著個青布包裹,愈顯星目流波,豐神俊美。
“小奴并不問公子出身家世,只求天涯海角,鞍前馬后,與公子相隨?!?p> 云舒傻眼了一下,不過旋即明白,有明一朝,顯貴階層男風(fēng)大盛,雖然絕大多數(shù)都只是玩玩,但也有少數(shù)愛侶深情癡纏,那俊俏文弱些的一方,可說是心理上的女子,有時竟比那真女子還忠貞不移。眼下,他怕不是碰見這樣一個了……
“我,我……”云舒看他眼中噙淚,楚楚可憐,一句“我實在沒有那方面的愛好”死活說不出口,生怕傷了他心。
突然長毛瘦馬一聲長嘶,縱蹄人立,開始狂奔,絕塵而去,生的風(fēng)險些把菱官帶倒。
“柳青離!扎馬屁股也要先說一聲,我差點掉下去耶!”
“……”
(九章 胠篋 解迷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