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易母，聞言面色一變，埋怨道：“你與孩子說這些作什么？”
易父淡然一笑：“人老了，最好憶起往事，總來也非隱秘，說說又礙的什么！”
見易母輕嘆一聲，神情變的有些黯然，卻轉(zhuǎn)向一旁，不再多言。
陸行心下暗奇，只聽易父又道：“其實，孝之并非我們的親生兒子。”
以其年歲而言，聞聽此話，陸行并未感到意外，不禁問道：“那師兄的親生父母呢？”
搖了搖頭，易父繼續(xù)道：“易家村本非禹國疆域，三十年前，禹國大軍壓境，此地也未幸免于戰(zhàn)火，一場大戰(zhàn)后，老朽的兩個兒子均被亂兵殺死，老朽在死人堆中尋見尸首，痛不欲生，正要撿起刀劍自行了斷，忽聽一旁響起嗷嗷哭聲，翻開一對年輕夫婦的尸首一望，身下竟是個錦繡襁褓，其中包裹著的，卻是個尚未斷奶的男嬰……”
“是師兄！”陸行忍不住插口。
易父點頭，接著說道：“也幸得這男嬰，否則，我夫婦二人已是知天命之年，又老年喪子，說不得，與其孤苦無依，不如隨兩個兒子而去?！闭f至此處，他輕嘆一聲又道：“說這孩子命苦，未斷奶便失去雙親，不過，他倒也有些奇緣，十八歲那年，剛與青梅竹馬的秀娘成了親，不到一年后，便遇上了玄門仙師，見其天資頗佳，收為了弟子，算來……不覺已十余年了！”說罷，昏昏老眼中，蘊(yùn)滿了看透世間的深幽滄桑，卻又隱隱透著一絲說不清的復(fù)雜。
說來這一切悲劇之源，起因皆是戰(zhàn)爭！
依山鎮(zhèn)，也是因那場席卷天下的大戰(zhàn)而促生，雖未親身經(jīng)歷，陸行亦多少有些感觸，沉吟片刻，不禁問道：“老伯可知，當(dāng)年天下大亂因何而起？”
易父緩緩搖了搖頭：“個中緣由，只怕無人能說的清，可又無人說不清！”
陸行聽的一愣：“此話何解？”
易父嗤然一笑，緩緩道：“若說說不清，確是無人知曉，那場戰(zhàn)爭的發(fā)起之人，若說說的清，一切不過是因利勢導(dǎo)而已，于小民百姓而言，何人發(fā)起……又有何異！”
怔怔半晌，陸行聽的半知半解，只覺得易父之言，與跛爺講的故事中，大意頗有些相近之處，其中深層含義，卻又更加高深些。
不過，他也看得出，易父雖待養(yǎng)子易孝之有如親子，心底卻仍有難解的遺憾。
想想也是，親生兒子未留下香火，便雙雙斃命，如今雖也有兒孫繞在膝下，終究不是血脈相傳，難怪為易孝之起名‘孝之’，可即便如此，也只不過是聊慰心底的無補(bǔ)缺憾罷了。
思及此處，望著易父，陸行不由的生出一股同情，可身為晚輩，他又不便說些什么勸慰之言，故而，只得默默無語，佯作深思狀。
這時，易孝之夫婦攜手出了堂屋，見院中幾人面色幽幽，氣氛沉悶，當(dāng)即道：“爹，您老又聊及往事了？”
聞聲側(cè)目，易父搖搖頭，窘笑一聲道：“人越老，越易懷古傷家丘，如之奈何！”
易母輕哼一聲，揶揄道：“易家村的老叟豈止你一個，偏你這個老酸才，最是感古嘆今！”
易父無奈道：“你這老嫗婆，也是越老越不成話，總要與我對著來，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么！”
“就你懂！年少時讀過幾篇酸文，教了一輩子書，還沒賣弄夠，如今黃土埋頸了，還要自視高深，似你這般酸才腐叟，我看遍尋天下也是難見！”說罷，拂袖而起。
說的好好的，老夫婦二人突然你一言我一語的拌起了嘴，陸行霎時看的呆了，不禁暗嘆：果真是老孩童一對！
易孝之夫婦相覷一笑，似是見多不怪，并未加以勸解。
易孝之搖了搖頭道：“爹，娘，孩兒奉了師命，不敢耽擱久了，這便要走了?！?p> “這便走？”
齊齊望著他，易父易母神情雙雙一變，神色言語盡是不舍。
易孝之道：“爹，娘，您二老不必難過，待秀娘分娩之前孩兒便回，算算時日，不過數(shù)月而已，屆時，孩兒將在家中多陪你們些日子?！?p> “好好！”
易父點點頭，連道幾個好字，易母則扯過衣袖擦了擦眼角淚水。
“爹爹！”
歡兒緊跑上前，抱住父親雙腿，雖未流淚，卻是悶不作聲，心中自也免不得傷懷。
伏下身來，易孝之將其抱在懷里，輕嘆一聲向院外走去。
待到門前，又是一番傷感別離，二人這才縱身靈鶴背上。
易父揮手道：“陸家小侄，過些日子你也要同來，喝杯喜酒??！”
“一定！”
陸行點頭，抱拳一禮。
而后，易孝之輕拍靈鶴頸部，隨即，靈鶴振翅高飛。
待至高空，陸行低頭一望，易家人仍在門前翹首仰望，他心頭不由一震。側(cè)目再看師兄，雖面無表情，可想而知，其心里，定也是起伏難平。
此后，良久無話。
他心中暗想：以鄭勛為人，收易孝之為徒的目的，無非是為日后復(fù)仇多個幫手，留下自己，亦不外如是。
在蟄真谷時，他便想著如何才能脫身而去，如今雖離了蟄真谷，卻又如何將易孝之?dāng)[脫？還有，珍奇廣記被鄭勛賴下，日后如何面對，對自己恩重的馬興林？
心緒紛雜，一時卻想不出應(yīng)對之策，陸行的心里，相較易孝之也好不到哪里去。
靈鶴片刻不停，連續(xù)飛了兩日，終于到了疆闔郡地界，但相距依山鎮(zhèn)越近，陸行反而更加憂心忡忡，對于靈鶴超常的耐力，也沒了應(yīng)有的驚嘆之感。
日落黃昏，臨壤縣城倏然而過，依山鎮(zhèn)映入眼底，他偷瞧了眼易孝之，誰知，恰逢易孝之也向他望來。
“師弟，待會我想先去嚴(yán)師叔墓塚拜祭，可有不便？”
陸行先是一怔，而后搖頭道：“沒……沒有！”見易孝之點頭笑笑，隨即便望向前方，雖未看出什么，可他心里仍不覺有些慌亂。
片刻后，在陸行指路下，靈鶴徑直落在依山鎮(zhèn)西一片廢棄茅屋后。
指著略有凸起的土包，陸行黯然道：“這便是師傅的墳塚，當(dāng)初，為防紫衣妖人的同伙索跡尋來，才沒立下墓碑?！?p> 望著土包，易孝之神情肅穆的緩緩點頭，而后撩起衣擺，伏下身子，行了三叩大禮，默哀片刻，才緩緩起身。
見他虔誠叩拜，陸行不禁暗自腹誹：易師兄與亞先生從未謀面，尚自虔誠有禮，那鄭勛口口聲聲說與亞先生同門之誼，明知先生葬身于此，卻不來祭拜，還惺惺作態(tài)，假裝傷心，真是個地地道道的偽君子！真小人！
越想越是憤慨，不覺間，相由心生，浮于面上。
“你是否覺得，師傅不來祭拜師叔，是不近人情？甚至……懷疑師傅的為人？”
易孝之冷不丁的開口，令陸行不禁心頭一震，瞬間回過神來，自知失態(tài)，一時間，望著他訥訥語塞。
只聽易孝之又道：“師傅早已看出，你借故返家，辭別父母是假，遠(yuǎn)離蟄真谷是真?！?p> 聞聽此言，陸行腦海中轟然嗡鳴，更加心驚，不由得張口瞠目，久久無語！
他心下驚道：果如齊古所說，鄭勛當(dāng)真聰明絕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