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茶樓激辯征稅問題
在場眾人聽說這漢子就是渾河血戰(zhàn)里幸存的壯士，許多人肅然起敬。
但還有一些人露出疑問之色。
似乎是問這漢子既然如此了得，為何現(xiàn)在不在遼東，反而在茶樓？
漢子視線一掃，似乎也明白眾人疑慮。
把一直垂下去的左邊袖子一抬。
眾人呀的一聲驚呼。
原來那左邊是一只空袖子，他的左手幾乎齊肩而斷。
這漢子嘆了一口氣。
“天啟二年王化貞潰敗。廣寧失陷。我這手臂便是在那時斷的。便是要繼續(xù)當兵也不行。我如今不過是在京城投奔親友，糊口而已。”
“剛才這位老丈說的不錯，當兵實在苦，我大明的邊兵是苦上加苦。各位去嘗嘗軍士之苦便知道了，內(nèi)地貧民的生活都可算有福了?！?p> 在場眾人，又是一片默然。
他們從漢子的沉痛表情可以看出，他說的話，全是發(fā)自肺腑。
微胖老者點點頭，手一指褐袍男子，說道：
“剛才這先生說，朝廷多征收些錢財，民間就要變亂，就要造反?！?p> “若是如此的話，那我大明九邊各鎮(zhèn)，二十多萬邊軍，早就可以盡皆變亂，盡皆造反了?！?p> “便是反了一百次都綽綽有余！”
“同是人生肉長，難道為國抵御外侵的軍士，就活該受更多苦么？”
“若國家有難之時，內(nèi)地百姓仍舊歌舞升平，一點苦都不愿吃，朝廷多征收一些稅，就以造反作亂做威脅，還有天理么？”
他這話問出去，旁聽眾人都默然。
那褐袍男子臉孔也頓時漲紅，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應(yīng)對。
微胖老者目光炯炯，逼視著褐袍男子的眼睛，說道：
“敢問先生，若說朝廷多征些稅，就要把百姓逼得叛亂，天下就要亡了。那后金建奴奪了遼東，如此敲骨吸髓，把民財逼勒干凈，百姓每日生不如死，建虜為何未亡？”
褐袍男子支吾道：
“那個……，遼民未必不反抗建虜吧。只是即便反了，也打不過建虜軍隊罷了?！?p> 微胖老者點點頭道：
“說的好。正是這個道理，如今已是爭戰(zhàn)之世，真正可怕的不是民變民亂，而是兵變兵亂，這才是癥結(jié)所在。若是為了擔心民變民亂，而任憑軍隊缺餉，發(fā)生兵變，這才是抱薪救火，飲鴆止渴?！?p> 在場又是一片沉默，許多人陷入思索中。
褐袍男子見周圍人似乎被這老者話語打動，憤然道：
“歪理，歪理！若按你這等說，只要供養(yǎng)軍隊，百姓之命竟是可以不顧了！”
微胖老者道：
“非也，夷狄虎伺于旁，優(yōu)先確保軍隊供應(yīng)，正是重視百姓之命?！?p> “朝廷只要不亂，征稅征餉，畢竟還有規(guī)章約束，畢竟還有各級言官監(jiān)察，便是鄉(xiāng)間生員秀才也可監(jiān)督。
“若是軍隊變亂，朝廷危亡，外虜侵入內(nèi)地，那時節(jié)爾等可能與夷虜講道理，論短長？建虜屠城屠鄉(xiāng)，百萬人命，頃刻之間便為烏有！那時候百姓之命才是草芥不如！”
“遼東淪陷，死于建虜屠刀之下，何止百萬？百姓之命又在哪里？”
周圍茶客聽眾，已有不少人點頭。
褐袍男子面孔漲紅，依舊不甘心道：
“若是征稅太多，百姓造反，天下皆亂，外虜照樣可以乘亂侵入內(nèi)地！”
微胖老者搖頭嘆氣，似乎對這褐袍男子的冥頑不化感到惋惜，他緩緩說道：
“大謬！
“我朝造反若是真成氣候，只能是征稅太少釀成的惡果！不說商稅，便是農(nóng)稅也收的太少！”
他這話一出，周圍一片嘩然。
老者的話乍聽之下，確實是驚世駭俗。
褐袍男子更是呵呵笑了起來，似乎是這老者說出如此荒謬絕倫的話來，他已經(jīng)不屑于一駁。
微胖老者卻不為所動，態(tài)度沉穩(wěn)，繼續(xù)說道：
“饑兵領(lǐng)不到軍餉，活不下去，只能造反才有活路。
“發(fā)生大災，饑民領(lǐng)不到朝廷救濟，也只有造反才有活路。
“這才是兩大造反根源！”
“而軍餉和朝廷賑災銀兩，從何而來？只能是從朝廷稅收而來！”
“各位莫非真以為造反是加稅逼出來的？我朝商稅之輕就不必說了。歷朝歷代征收商稅都無我朝之寬縱，便是農(nóng)稅征收，也還太輕！
“農(nóng)稅最重的江南姑蘇、松江之地，每畝納稅也不過十分之一左右。至于北方田畝稅收更輕，只怕二十分之一都不到。
“這能叫重稅么？”
“若是這也叫重稅，元末之時，張士誠不過占據(jù)江南一隅，養(yǎng)戰(zhàn)兵近三十多萬，開河修城耗費無數(shù)，豢養(yǎng)大量貴人，土地被張士誠親信大量兼并，生活豪奢腐化至極！這稅是怎么征的？當時張士誠治下的農(nóng)民為何不反？”
“還有同為元末，陳友諒不過占據(jù)湖廣、江西等地，養(yǎng)兵六十萬以上，這稅收又是怎么征的？莫非那時的農(nóng)民不苦？為何不反？”
“元末各地殘破，災害連年，割據(jù)一方者，尚且能支撐這么多兵數(shù)。難道我大明現(xiàn)在人口土地所能支撐的兵數(shù)還不如元末？”
“即便如此輕的稅負，我大明各地還常年拖欠。各位捫心自問，我大明各地官府對待拖欠逋稅通常是如何處理的？”
周圍有茶客輕聲說道：
“一般拖得久了，官府往往一筆勾銷！”
其他人也多點頭。
他們知道這是事實。
朝廷也不斷有官員上疏逼著皇帝蠲免逋稅。
微胖老者微笑道：
“諸位也知道我大明官場的風氣，要是哪個官員嚴格征稅，酷刑逼勒稅收，往往被清流視為酷吏，名聲掃地。以后仕途到處被排擠，被詆毀彈劾。反而是縱容百姓逃稅，博得為官寬大，仁厚愛民的美譽，被清流交口稱贊推薦。”
“至于發(fā)生災害的地方，朝廷和地方官府更會減稅直至免稅！若是強逼災區(qū)大量交稅，這地方官才會成為眾矢之的，被紛紛彈劾?！?p> 周圍茶客又有很多人點頭，這就是大明的事實。
就連和微胖老者辯論的褐袍男子，對此也提不出異議。
他吃吃艾艾片刻之后，終于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可以反擊的點，質(zhì)問道：
“若按你所說，農(nóng)稅并不重，為何如今各地都有棄田賣田，背井離鄉(xiāng)，不愿種田之事？”
微胖老者說道：
“這又有何難解？農(nóng)稅雖不重，但比起商稅畢竟多太多。而且種田畢竟辛苦，又難以富貴發(fā)達。商稅和農(nóng)稅相比，輕微到近乎沒有，更容易暴富。若是看見他人棄農(nóng)從商，暴富發(fā)達，能不眼紅心熱么？
“況且自從張居正張閣老一條鞭法之后，人丁稅也一概合并以田畝數(shù)量計算。種田者負擔加重，經(jīng)商之人，所交之稅更少。此所以當今棄農(nóng)從商者越來越多”
“也正因為此，再加農(nóng)稅，勢必讓更多農(nóng)夫不愿再種田?！?p> “所以，若要增加農(nóng)稅，必先要對商人征收重稅，如此方不至于讓更多人棄農(nóng)?！?p> 褐袍男子冷笑道：
“我朝商稅一年已有三百多萬兩白銀，還要如何重法？神廟時不過征收一礦稅，便已雞飛狗跳，天下鼎沸。若再重稅，天下還能有一片安寧之地么？”
微胖老者忽然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旁觀茶客都有些愕然，不知他為何發(fā)笑。
褐袍男子瞠目，心想莫非這老者終于說不出反駁的話來了，故意用大笑掩蓋么？但隨即隱隱覺得多半不是如此。
果然，微胖老者笑停之后，盯著褐袍男子的眼睛，大聲道：
“三百多萬兩？這三百多萬兩還是把鹽稅包括進去，若是扣除鹽稅，真正商稅連一百萬兩不到！
“況且三百萬兩算多么？
“你可知我大明的民間富商有多少錢？
“神廟時于文定公便曾記載‘今都城如賣醬、屠沽有千萬之資’！
“江南松江產(chǎn)標布，單個富商一次便可攜帶數(shù)十萬兩白銀購買！
“山西平陽、潞安等地商人，沒有幾十萬兩銀子的資本，都不好意思說自己富！”
“浙江湖州放貸的富商，多的家產(chǎn)百萬兩白銀，次一等的也有五十萬兩白銀。
“至于鹽商、海商家產(chǎn)百萬者更多！”
“我堂堂大明，偌大一個天下，一年所征收商稅只有三百多萬兩白銀，只怕還未必有一個上層富商的家產(chǎn)多，一國尚不如一人，豈非荒謬絕倫？”
“歷朝歷代，海外各國，可有這種怪事？
“你等井底之蛙，居然以為這便是重稅了？豈非要笑煞人也？”
“神廟時征收礦稅，一年也不過五十多萬兩，只怕比不上兩個布商去松江一次攜帶的買布資本，居然被說得天崩地裂？豈非荒唐至極？”
茶樓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這微胖老者的聲音在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