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孿月

第十八幕 ? 鹿與狼 ? 二

孿月 種大麥的狐貍 4324 2022-04-13 19:28:00

  木赫身上披著的依舊是那張純黑的狼皮大氅,花白的須發(fā)如鋼針般根根分明??雌饋黼m已發(fā)福臃腫,其卻仍是燕頷虎頸,眼若銅鈴,竟比兩旁的朔狄武士還要顯得魁梧些,恍若一頭于山間逡巡的黑熊,想必年輕時也是名以一敵百的猛將,走起路來更是高視闊步,虎虎生風(fēng)。

  勃勒兀,是整個牧云部中僅次于巴克烏沁的第二大姓氏。其勢力核心位于雁落原西南一處名為草泊的小海子。百余年前,天合罕旭木顏一統(tǒng)草原后,兩家之間更曾數(shù)次通婚。這樣算起來,圖婭同老者或許還有著些許的血緣關(guān)系。

  正因如此,心下雖明知對方是來攪局,圖婭也并不能當(dāng)著部眾的面無視木赫的質(zhì)問,只得示意巫祝厙?yán)矔和x式,拉起將炎的手上前數(shù)步朗聲問道:

  “未知木赫伯伯今日大駕光臨,還請多多包涵。只是今日我與曄國北子大婚一事,早已于十日前便派快馬送了請柬去草泊,圖婭還特意交代一定要將其遞至您的手上。不知為何竟還會惹來今日的責(zé)怪,稱無人問過您的意見呢?”

  圖婭的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更在第一時間便向在場部眾澄清了自己并非故意冷落勃勒兀家族??伤吘故莻€姑娘,面對老奸巨猾的對手,心下仍不禁有些害怕,緊握著將炎的手也微微顫抖起來。

  “公主這樣說,莫非是在指責(zé)老臣說謊了?”

  木赫明顯早已做好了準(zhǔn)備,用粗短的手指捋著胡須以問代答,似乎壓根沒有把對面的姑娘放在眼中。在他看來,巴克烏沁家早已勢盡,而那些從旭木顏罕時期便定下的君臣之禮,更是用不著再刻意遵守了。此前,他僅僅也是礙于鐵重山的關(guān)系,在欽那面前裝裝樣子。如今年輕合罕既薨,便是連這些功夫也都可以省了。

  但他完全沒有想到,面前那看似柔弱的公主并未亂了方寸,臉上也沒有顯露出半點怯懦,反而見招拆招,據(jù)理力爭起來:

  “還請不要多想。如今就算請柬未曾送到,您也已經(jīng)聞風(fēng)而來,何不等婚禮之后再做深究?若當(dāng)真是傳信者失職,我保證定會給您同所有姓勃勒兀家的人一個滿意的交代?!?p>  木赫畢竟是有備而來,聽聞此言后并沒有片刻停頓,便再次冷笑了起來,臉上的輕視與戲謔卻是一掃而空:

  “什么叫等婚禮之后?勃勒兀家根本就不可能同意你與這個南人小子的婚事!”

  “將炎乃是我奉前任大合罕之命,不遠萬里從曄國請回的北子,我二人成婚之事,更是早在欽那兄長在位時便已定下的。您與勃勒兀家當(dāng)時并未提出反對,眼下又為何突然變卦?”

  “公主倒是想得周全。如今大合罕新逝,盡快同這個南人小子成婚,巴克烏沁家便后繼有人了。至少,能夠?qū)⒋蠛虾钡奈蛔訒簳r掌握在自己手中,自是極好的一樁買賣,不是嗎?”

  “怎可含血噴人!如今牧云部群龍無首,外有強敵環(huán)伺,若是內(nèi)部再不齊心,恐怕連雁落原這塊最后的家園都有可能會保不住,怎能說成是為了一己之利!”

  圖婭終于被對方逼得急了,不禁抬高了語調(diào)。她知道如今立在面前的木赫已是爪牙畢露,也知道對方的話在牧云部內(nèi)有著非常的分量。若是其明確不同意這樁婚事,自己眼下即便可以強行成婚,也會就此失了人心。

  然而,少女的一番回?fù)舨]能將木赫喝退,反而令他愈發(fā)囂張起來:

  “好一個群龍無首!既然我牧云部是一群真龍,又為何必須跟在姓巴克烏沁的野犬身后馬首是瞻?公主數(shù)次搬出欽那合罕來壓我,你又是否告訴過部里大大小小的家族,前任合罕竟是死在這個即將成為他們恩駙的南人手里?!”

  圖婭這些日子來極力想要淡化的事情,忽然便被當(dāng)場抖露在了陽光之下。少女只覺得胸中一口氣堵的難受,卻又不好發(fā)作。因為她心中清楚,即便族中無人敢當(dāng)面議論將炎的是非,但對于將欽那斬首一事,卻始終有人頗為介懷。

  然而其需要解釋的事情太多,一時間根本難以想清楚究竟該從何開始,一句話梗在喉嚨里沒能說出口來。對方卻是抓住了這個機會,繼續(xù)瘋狂攻擊起來:

  “將炎同圖婭膽大妄為,共謀刺殺前任大合罕,為禍牧云部,為禍草原人世代珍愛的雁落原!今日我勃勒兀家便要替牧云除奸!來人,給我將臺上此二人拿下!”

  這一次,木赫壓根便沒有打算再給這個黃毛丫頭任何解釋的機會,眾目睽睽之下便欲動手。登時幾名人高馬大的朔狄武士立刻沖上臺來,將一對新人圍堵在其中。

  將炎的嘯天陌眼下并沒有帶在身上,只得展開雙臂將少女?dāng)r在身后。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原來圖婭三日前同自己說的那些話并沒有半分夸大,這個名叫木赫的老頭,果真是牧云部最大的隱患!

  “我看你們誰敢動公主!”

  突然,一個蒼老卻不失硬朗的聲音陡然炸起,而后身著白鐵鎧的元逖領(lǐng)著百余騎鐵重山出現(xiàn)在花海邊,轉(zhuǎn)眼便已策馬奔至了高臺下。甲士們手中擒著長槍,槍尖上系著的白鹿旗迎風(fēng)招展,馬刀更是早已出鞘,立刻便嚇退了木赫派去臺上拿人的武士。

  “怎么,道理上說不過,這就打算撕破臉皮動手了么?你們當(dāng)真以為我勃勒兀家的人會怕鐵重山么?!”

  木赫眼中掠過一絲殺意,突然將緊握成拳的左手高舉過頭。沒有人料想得到,眼下距離高臺最近的千余部眾里,竟有一多半都是早已安插潛伏下來的披甲武士。武士們于甲胄外罩著普通的布衣,此時紛紛將外套撕扯下來,眼見便要同沖上前來的鐵重山兵刃相向,一場劍拔弩張的血戰(zhàn)似乎已經(jīng)不可避免!

  見此情形,立在高臺上的圖婭只得用盡渾身氣力高聲吼起來:

  “統(tǒng)統(tǒng)給我住手,我有話要說!”

  “怎么?公主莫不是改了主意,不準(zhǔn)備嫁了?”

  木赫的嘴角不易察覺的翹了翹。其實他也并不想將事情做得太絕,若是能不動一刀一槍便令對方屈服,又何樂而不為呢?

  然而圖婭接下來講的話,卻并非服軟認(rèn)輸:

  “我想說,日前是欽那兄長與將炎約定以都勒爾決斗,不敵落敗之后方才身故的,該算是我巴克烏沁家的一樁不可外揚的丑事。自旭木顏罕時起,牧云部便再也未曾自相殘殺過,而今卻有人將這一切都怪罪到將炎的頭上,并欲借此大興刀兵,此舉又與造反何異!”

  “口說無憑!公主莫不是以為隨便扯出個殺人的理由,便能用它來替這個南人小鬼脫罪了?”

  “我可以作證!當(dāng)日確是欽那合罕應(yīng)了恩駙提出的都勒爾,并且在比試過程中壞了規(guī)矩以暗器傷人,才會最終丟了性命的!”

  木赫厲聲反問之下,人群之中卻忽然有一名健碩的男子走上前來。只見那人赤裸著上身,渾身上下刺滿了式樣繁復(fù)的刺青,正是欽那生前的貼身護衛(wèi),人稱青花獸的武士兀特。兀特的祖母是邑木部的人,早已對欽那進攻邑木部的行為極其不滿。此時突然現(xiàn)身充當(dāng)人證,登時打了木赫一個措手不及。

  “你們別聽他的,大合罕的貼身護衛(wèi)也早已被收買了!”

  “盤古大神在上,若是今日兀特有半句假話,便讓我死后入不了長生天!”

  面對木赫的責(zé)難,挺身而出的武士卻毫不退縮,說著便穿過人群,長身立在了鐵重山隊中高舉著的白鹿旗下。

  “別聽他們胡扯了,立刻動手,將人統(tǒng)統(tǒng)拿下再說!”

  木赫當(dāng)即惱羞成怒起來,將握拳的手向前一揮,高聲下令道。卻未曾想,其身邊的武士中面露狐疑之色者甚眾,更是有人直接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畢竟長生天是草原人最為看重的歸宿,以它而起的誓言,尋遍整個朔北也不會有幾人敢輕易質(zhì)疑。

  “好?。∧銈儗幙上嘈潘麄兊墓碓?,竟是連我的命令都不肯聽了是嗎?你們可別忘了,如今公主要嫁的可是一個南人!我蒼狼旗下的男兒,幾時有人向這些該死的南人下跪稱臣的?以前未曾有過,將來也永遠不會!”

  木赫繼續(xù)憤憤地斥責(zé)著,心下卻是明白情勢早已發(fā)生了改變。眼下越是在這里周旋下去,便越是對自己不利,無奈只得撂下幾句狠話,領(lǐng)著麾下仍有些猶豫的武士們轉(zhuǎn)身離去,甚至連頭都沒有再回一下。

  直至此時,圖婭才終于長舒了一口氣,因為極度緊張與極度憤怒,她始終緊繃的雙腿再也無法立穩(wěn),扶著將炎的身體跪坐在了高臺之上,渾身上下不住地顫抖著。

  元逖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了少女的身前,關(guān)切地輕撫著她的后背:

  “老臣險些來遲,還請公主恕罪?!?p>  “老將軍來得已經(jīng)很及時了。此前我見你一直不在位上,心下還有些奇怪,原來是調(diào)兵去了?!?p>  圖婭努力控制著有些僵硬的面龐,在臉上擠出了一個笑容。

  “木赫今日居然會來,令老臣也頗感詫異。又見其眼神閃爍,表情猙獰,便猜到了絕無好事。多虧鐵沁王留下的這些鐵重山只對巴克烏沁家效忠,如今他們已是我們手中可以依靠的為數(shù)不多的力量了?!?p>  元逖說著,仍心有余悸地向人群外逐漸遠去的那面蒼狼旗看去。任誰也想不到,今日木赫竟會帶了如此眾多的武士前來。若是雙方當(dāng)真動起手來,僅憑區(qū)區(qū)百余騎鐵重山實在是杯水車薪,局面也定會變得一發(fā)而不可收拾。

  “雖然為數(shù)不多,但現(xiàn)在依然愿意留在這里,留在我身邊的人,都是可以依靠和信賴的。倒也能算得上是因禍得福了吧?!?p>  圖婭在老者與將炎的攙扶下站了起來,掃視著高臺下翹首以盼的部眾,眼中噙滿了淚花,卻是露出了欣喜的笑:

  “牧云部積弱已久,先前欽那兄長之所以驕橫跋扈,胡作非為,其中也有幾分勃勒兀家的緣故!如今木赫此舉,反令部眾們有了繼續(xù)留在我身邊的理由。牧云十萬兒女的心,依舊未散!傳我的話下去,再多宰些牛羊,多取些薩爾哈來!今日的婚慶大典,依舊進行!”

  元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訝的表情。他沒有想到,這個自己打小一點點看著長大的姑娘,居然好似一夜之間變了個人,說出這番猶如男子般滿是豪氣的話來。

  天上的太陽依然閃耀著金光,在數(shù)萬牧云部眾的注視下,將炎同圖婭順利完成了大典的全部流程,互飲了交杯。隨后巫祝厙?yán)矊⑴Q磕ㄔ诙说那邦~與嘴唇上,宣布他們正式結(jié)為夫妻。

  然而此時,黑瞳少年的心中卻是五味雜陳。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可以為終于邁出了這一步而松上口氣。他只明白,打從這一刻起,自己便再也無法回頭。而他在曄國的那些過去,也將徹底成為只能留存于記憶之中,在夜深人靜時偷偷取出,聊以慰藉的往事了。

  但他很快便注意到了身側(cè)圖婭凝重的表情,同典禮上那略帶嬌羞的模樣判若兩人,便走到少女身旁,看著對方那張愈發(fā)緊繃起來的臉:

  “你得償所愿了——卻仍不開心么?”

  圖婭輕輕點了點頭:

  “雖然我早就清楚,巴克烏沁與勃勒兀針鋒相對的這一天終將到來,只是沒有想到,它竟會來得這么快——下一次再見蒼狼旗時,十有八九便會是牧云部重陷戰(zhàn)禍的開端。”

  “木赫麾下究竟有多少人?”

  “勃勒兀家統(tǒng)領(lǐng)著牧云部近四成的人口,他們占據(jù)著草泊周邊最為肥美的草場,同西方的斡馬部、南方的綽羅部亦有往來。今后,留給我們的時間只會越來越少——”

  圖婭沉吟著,卻是轉(zhuǎn)過了頭,將同樣烏黑的眸子朝少年的眼睛里看了回來,“雖不該這樣問,但我仍希望將炎你能明白,現(xiàn)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并非什么公主,而是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你的結(jié)發(fā)之妻。你——不會棄我而去的,對嗎?”

  少女臉上的絨毛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突然有種攝人心魄的美。

  “我既已答應(yīng)了你,便會同你一直戰(zhàn)到最后!”

  將炎在臉上擠出了原本只有在甯月面前才會露出的難看笑容。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何會做如此反應(yīng),但此刻卻是打從心底里對這個原本并不怎么討自己喜歡的姑娘,生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愫。那并非尋常的男歡女愛,而是一種同病相憐,患難與共的感情。

  不知不覺,這對新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畢竟,對于想要在這片草原上奮力活下去的他們而言,前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命運為其安排的未來,也注定會充斥著血與火、生與死的考驗。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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