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單書救主
七月末登州的凌晨分外涼爽,陳家正廳之內(nèi),趙震正在幾張發(fā)黃的舊紙上奮筆疾書。
院中一只因為被扒光了毛,無顏見同類的大鵝,在院中不住地奔跑哀鳴。
沒辦法,用毛筆寫漢字趙震還可以對付,但是要畫機械草圖的話,在這個時代只能依靠鵝毛筆了。
父親曾教過自己,求人辦事,最次者卑辭厚幣,取中者投其所好,高明者利益相扣。
以自己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會妄想與一省巡撫能扯上利益關系,不過若說投其所好,趙震倒確實有些思路。
孫元化師從徐光啟,崇信天主、酷愛西學,破格升為升登萊巡撫后,網(wǎng)羅西學英才,大膽募用西士,組建了一支有27名葡人傭兵團,使登州成為大明的火炮研制中心。
雖然吳橋兵變讓這一切為后金做了嫁衣,使?jié)M人逆向超越了大明的火炮技術,但是孫無愧為明末最出色的火炮專家。
孫元化死后,再無漢族士大夫懂得炮學。
助康熙造炮的傳教士南懷仁著《神武圖說》時,足足比孫元化的《西法神機》晚了五十年。
最能打動一個技術官僚的,除了升官發(fā)財美麗情婦之外,那自然是能帶來實效的技術。
經(jīng)過后世貼吧、論壇、各路專家考證,明末能采用突破性鑄炮技術主要有四種。
鐵芯銅炮,這個在清代大興的技術,相傳在崇禎元年便有,估計孫專家不感興趣。
鐵模鑄炮,穿越大殺器,但其質(zhì)量低、廢品多的缺點,基本瞞不過懂行的孫專家。
纏絲炮管,日本人一直用到二戰(zhàn),操作簡單又好用,但是足夠強度的鋼絲在哪里?
趙震最后選用的是砂模鑄炮,嗯,還是鑄造實心炮管,再鉆膛的那種。
不但砂??梢允∪ズ娓蓵r間,再加上后續(xù)鉆膛用的鏜床,拋光外壁的車床,制造火門的鉆床等眾多設備,一看就很厲害的樣子!
這套完整的工業(yè)體系放在眼前,趙震就不信這個中國初代工程師不動心。
趙震如此選擇,還有另外一個因素:這套體系完成難度極大,半年的時間基本不會有什么成果,趙震也不怕孔有德等人將它帶往后金!
至于用文言文來寫工業(yè)產(chǎn)品說明,趙震只嘗試了一次,便宣告放棄,干脆用中英文兩種語言書寫。自己文法不通,采用英氏計量單位,都可以用直譯進行解釋!
此時歐洲造鐵炮最出色的就是英國,技術保密極為嚴格,就算把那些葡萄牙炮匠叫來,他們也不敢否認此書為假。
趙震考入大學時學的機械工程,由于不忍四年都在和尚班中度過,終于接受父親的建議參軍。轉(zhuǎn)進國貿(mào)專業(yè)后不得不苦學外語,不想此刻竟是將這兩大專業(yè)都全部用上。
整整一夜,趙震都筆耕不輟,等到完成之時,府中的傭人已經(jīng)將早飯熱了兩次。
“先生辛苦了,趕緊趁熱把這碗?yún)攘税?。”同樣一夜未睡的陳夫人,親自端過熱湯。
趙震趕緊俯身接過,口中稱謝,自從后金崛起,這關外的人參絕對是稀罕之物。
剛一入口,趙震就感覺這山參絕非凡品,幾口之下幾乎便驅(qū)散了整夜的疲憊。
“先生需要多少銀兩,如果數(shù)目太大,老齊我可得提前準備?!蓖瑯影疽沟凝R管事狠灌了一碗濃茶,不咸不淡地說道。
“不知此地衙門的門包是多少,準備雙份的應該就夠了?!遍愅鹾眠^,小鬼難纏,趙震肯定要有所準備。
老齊日常行走官場,這事自然門清:“同知府上是七錢,知府門前就是一兩,巡撫門前我沒過去,若按雙份怎么也要四兩?!?p> 霍,自己辛辛苦苦教一個月熊孩子,才十兩銀子。進一次巡撫的大門就要四兩,當個大明領導的門衛(wèi)簡直錢途無量啊!
趙震琢磨了下道:“那行,就給我準備十兩吧,有備無患嗎?!?p> “就要十兩,那你見了孫巡撫送什么?”齊管事的眉毛都豎起來了,這家伙到底會不會送禮,你就拿本破書去考驗干部?
趙震看著陳夫人也面露懷疑,只得耐心解釋道:“我這次只是去陳情而已,我老師有位同年曾經(jīng)識得孫巡撫,常說他為人剛正不阿。咱們一見面就送銀子,反倒是自認罪狀,還可能惹怒于他。但若真談到錢上,等我回來再行準備就好。”
后人評價孫元化,常說其忠君愛國,兢兢業(yè)業(yè),想必不是貪酷之人。
但畢竟歷史都是由后人書寫,其真面目到底如何,他也不敢輕下結(jié)論。
聽趙震抬出老師同年,陳夫人和齊管家都不再爭辯,讀書人靠著老師、同年結(jié)下的巨大關系網(wǎng),明代誰人不知。只道趙震動用的是這層關系,便不再爭辯。
整個一上午,趙震都在和兩人核對所有用得到的細節(jié),及到中午才拿著趕制的十字架,乘著馬車到巡撫衙門前。
巡撫衙門設在縱貫登州城的正街上,六很大紅柱支撐著錯落的云頭斗拱,照墻下豎著標明官銜的朱紅“高腳牌”,守門的帶刀親兵于青石臺階上一字排開。
看見這威武陣式,趙震放棄了入門求告的打算,對方顯然不是一包煙能喂飽的機關門衛(wèi),半句話對不上自己可能就要身首異處。
為安全起見,趙震直接實行第二套方案,舉著十字架,在對街找了一個顯眼位置站立。
孫巡撫的另一層身份是天主教徒,他對于傳教十分熱衷,甚至曾自己出資在嘉定修過一座教堂。
趙震拿著十字架,宛如后世地下黨對暗號,就指望孫巡撫能在進門之前,能夠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本教”同志。
結(jié)果巡撫沒來,倒是有個大和尚走到他的面前,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耶教為夷人所傳,施主為圣人門生,當知華夷之辯。何不放下十字,立地成佛?!?p> “佛從西來,主亦從西來,天竺與泰西,一遠一近罷了。若論華夷,則我明人皆信道教便好?!?p> 屁股決定腦袋,自打小時候被基督教徒賣過臭襪子,被蓬萊道士賣過假串珠,趙震就對各路神棍都不感冒。
但如今自己可是打算敵人內(nèi)部的余則成,就先拿這個大和尚練練新身份吧!
大和尚一臉倨傲:“然自南京教案后,耶教亂人心已是朝堂公認,孫巡撫雖信夷教也不敢在這登州城擅自傳教,公子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韙?!?p> “釋教不也曾經(jīng)歷三武滅佛,后周毀寺,方成我朝正教,焉知此非耶教之未來乎?”
“好,說得好!”一個穿著青色官袍的老者朗聲而來。
明代官服以色論品,五至七品著青袍,此人胸前補子為白鷴,趙震便猜此人是位五品大員。
有明一代官威甚重,大和尚轉(zhuǎn)身就走,趙震也不敢怠慢,趕忙上前施禮,卻被老者抬著他的手止住。
“教友愛教衛(wèi)主,何必多禮,不知尊師何人,來此何事?”老人捋著胡子問道,神態(tài)甚是和藹。
經(jīng)后世臺灣歷史學家黃一農(nóng)研究,明末奉教士大夫可考者大約四十三位,所以這是個極小的圈子,想必對方是拿自己當做這些老友的門生。
有門!雖然對方不是孫元化,但同是天主教信徒,平日里也該是巡撫的親信。
趙震也不辯解,從懷中掏出冊子,雙手捧上沉聲道:“草民確是受人所托,特為大人獻上英吉利國鑄炮秘法?!?p> 聽到“鑄炮”兩個字,好奇心頓起的老者伸手將薄薄書冊接過,才翻得幾頁,口中便傳出陣陣倒吸冷氣的聲音。
若提到英吉利國,大明朝內(nèi)千萬人中可能都沒有幾個人知道,而面前的老者恰恰是那幾個人中之一。
老者名喚王徵,字良甫,陜西人士,如今官至山東按察司遼海監(jiān)軍道僉事。
說到于西學中的造詣,王徵是要在孫元化之上的。他不但熟知火器制造,對西方機械也頗有研究,還曾著有《遠西奇器圖說》一書。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只是翻看了七八頁,王徵便知此書非同小可。
將冊子揣入袖中后,又重新打量了一遍趙震才道:“且隨我來?!?p> 趙震緊隨王徵走入巡撫衙門,越往里走,他就越能感覺到明代官威之盛。
自門口到大堂,握槍執(zhí)杖的衛(wèi)兵分列兩行,各有頂盔摜甲的武官統(tǒng)領。
巡撫院署大堂面闊五間,歇山九脊,翹角飛檐,待自己隨王徵轉(zhuǎn)到后院花廳,已是一刻鐘之后。
“初陽兄你快來看,吾隨畢方濟、陸若漢諸兄弟鑄炮多日,卻從未見過如此新奇之法。此法若成,建奴覆亡無日矣!”
王徵一路上健步如飛,面色紅潤的他顯然處于亢奮之中,乃至才到花廳門口就嚷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