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角斗場,觀眾席。
遲遲沒有開場的角斗賽,讓許多不耐煩的觀眾起身,往離場的出口而去。
黑暗武士阿洛逆著離場人流,矮矮胖胖的身體疾步回座位處,看到兩位女伴安好地坐在那,輕舒了口氣。
“阿洛,你怎么去了這么久?這什么情況啊,還開不開始了?”完全籠罩在黑袍中的一位嬌小女伴立即問起情況。
“阿,我沒問到……我去問了這邊的兄弟,他們也支支吾吾,只說是來了大人物,管事都不知干嘛去了。現(xiàn)在上面的場子也癱在那了,都在等管事的命令呢……欸?那不是新的大隊長嗎?”
阿洛看向角斗籠,圍繞的燈光下的那席獨特的斗笠身影,阿洛竟一眼就認了出來。
兩位女伴順著方向,瞇眼看去,縱是她們選了個離角斗場最近的觀眾席位,但場內(nèi)燈光昏暗,聚光大燈又沒啟用,二女花了些功夫,才注意到角斗籠里有人。
“這個帽子……就是他給我的藥?!睈埯惷嗣缫严[的臉,滿是感激,“他是個好人?!?p> “恩,他人是挺好的,上任都沒跟我們要禮錢?!卑⒙遒澩?,“愛麗姐,我們要不要去找他,道個謝?”
“哦?阿洛你終于開竅,知道要找借口,攀附上司了嗎。”愛麗旁的小姐妹戲謔道。
“???我不是去攀附啊……”
“蘿絲,你別戲弄他?!睈埯惻牧诵〗忝玫哪X門一下,卻是將小姐妹的話放心底一轉(zhuǎn),便朝阿洛道,“阿洛,反正這場角斗也不知什么時候才開始,你就帶我們?nèi)フ夷俏淮箨犻L,跟他當面道個謝。那樣,我也心安一些。畢竟那樣的強效藥,浪費在了我身上……就是不知道,人家還記不記得這事?!?p> “啊,愛麗姐別這么拘謹,其實不記得也沒關(guān)系吧,我們?nèi)ケ磉_下感謝,能有什么呢。我們走吧。”
阿洛點點頭,三人站起身,便往觀眾席出口走去。
三人來到出口處,方才還進出順暢的通道,此刻竟堆積起人來。
阿洛仗著自己寬敞的體型和大地武士的氣勢,上前撐開人群,帶二女,終于擠到最里層,只見通往內(nèi)層環(huán)廊的大門口,此時竟站著一位裝甲精良的黑武士,攔住任何想離開的人,有幾位壯漢正與那黑武士爭執(zhí)。
“咦?黑武士?他們不是這的守衛(wèi)吧,攔這干嘛,好沒道理!”蘿絲心直口快,發(fā)泄被阻攔而生的不滿情緒,旁邊阿洛卻猛地捂住她的嘴,另一手護在愛麗身前。
此刻的阿洛,雙眼撐大的瞳孔間,隱隱閃過暗芒。那暗芒仿佛穿過了黑武士的身旁,穿過了觀眾席出口,沒入那漆黑的內(nèi)層環(huán)廊之中。
地下角斗場的結(jié)構(gòu),是兩圈環(huán)廊包裹著配備環(huán)型觀眾席的角斗場。從觀眾席想離開這里,必須經(jīng)由觀眾席出口進入內(nèi)層環(huán)廊,再通過內(nèi)層環(huán)廊的外廊通道,這條唯一的通道進入外層環(huán)廊,到了那,就有幾條前往地面的通道了。
現(xiàn)在,聯(lián)通內(nèi)外環(huán)廊的唯一出入口,那道隱藏在漆黑里的出口大門已經(jīng)被合攏。通往外層環(huán)廊、也是離開角斗場觀眾席的唯一通道已經(jīng)被阻斷。
而就在閉合的木制大門上,正緩緩流淌著血。那血不知何時何人濺上去的,但落地之后,卻仿佛獲得生命般,有規(guī)律的流往不知之處……
黑暗武士聆聽著惡魔的低語,不動聲色地護著二女退入人群。
幾乎在三人退出人群的那一刻,一聲慘叫傳來,隨后飄來濃重的血腥味,三人身后的人群大受刺激,或怒罵,或驚恐,整個躁動起來。
阿洛臉色一緊,早已纏繞于身的斗氣立即爆發(fā),屬于大地武士的強勁氣流直接將擋路的人群吹開。早已臉色大變的二女緊緊靠向阿洛,被矮胖武士拽著,快步遠離了大門,在一眾被強風吹開之人憤怒卻又畏懼的眼神中,回到他們原本的作為附近。
來到相對的安全之地,阿洛立馬環(huán)視四周。
環(huán)形的角斗場,觀眾席也沿環(huán)而建設(shè),這里空間大,燈光還昏暗,阿洛自己看不清這么大的場地,但他體內(nèi)的惡魔看得分明。
環(huán)型觀眾席的出入口有八處,一眼掃去,似乎都聚集起了人群,還都是被不知來歷的黑武士把持住……不!正西處,那的出入口,還沒有黑暗武士!
阿洛眼前一亮,趕緊帶二人疾步而去。
觀眾席的正西處,離外廊入口最遠,那的觀眾最少,也幾乎沒人從那離開。但現(xiàn)在,其他大門全都被黑武士堵口的情況下,也有人意識到西處的出口,斷續(xù)的人流向那小跑而去。
三人靠近西出口,這里果然沒有黑暗武士,奚落的人流順利地從出口離開!
二女見狀,皆是松了口氣,阿洛陪著笑,心底卻沒絲毫的輕松——就算從這進入內(nèi)層環(huán)廊,最后還是要回到剛剛那個,流淌著詭異鮮血的外廊通道大門才能出去啊……
那血,那門外發(fā)生了什么?外層環(huán)廊,甚至樓上,決斗塔大堂,會不會整個出事了?
阿洛沒有多言,三人隨著奚落的人流走向門外。
卻在這時。
“回去?!?p> 一道清冷優(yōu)雅的中性聲音傳來,一襲暗底紫紋的纖細斗篷,從門外邁入,正擋在阿洛敦實的身體面前。
矮胖武士的身體被控制著大退一步,雙眼在與那襲斗篷的隨意掃視的目光對上前,隨著歪過頭的腦袋,撇到一旁。
雙臂各被一雙嬌柔的手臂抱緊,阿洛順勢看向愛麗,低聲道了句“別怕”。
“不想死的,就回去。”
斗篷兜帽下再次傳來那清冷聲音,好像是對著面前的阿洛三人說的,但又好像是對所有過來的人說的。
“阿洛,我們……”蘿絲輕拉了拉武士的手臂,看向那斗篷身側(cè)。
斗篷雖站在出口正中心,但那纖細的體型遠遠不足以攔住寬敞的大門出口。
人群無視了警告,分做兩道人流,從斗篷兩側(cè)離去。那斗篷也放任他們離開。
“愛麗姐,蘿絲,我們回原位……”阿洛轉(zhuǎn)過身,趕緊推著兩女往回,護在兩人身后,返回觀眾席正對面,他們原來所在。那暗紫斗篷則不緊不慢,跟在他們身后。
就在他們離開不久,西出口大門忽然傳來一陣陣凄厲慘叫,阿洛身前的二女一顫,不自覺加速了腳步,而剛靠近大門準備離去的眾人,則紛紛嚇得止住腳步。
就在眾下呆傻之時,門口走入一襲黑袍,此間眾人的心神頓時被一只無型的恐懼之手攝住,眾人雙眼被迫緊盯那黑袍的一舉一動,只見他拐著杖,步履蹣跚地進了場,環(huán)望四周,隨后走到身后,觀眾席的最高處坐下。
直到這時,眾人才紛紛回神,但心底還沒松一口氣,便被濃重的血腥之風撲面。
出口大們,一名面容妖異的男子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那,他迎著血風,背倚大門……
血口大張的血獄之門。
……
角斗場,金色包廂。
“赤骨”在房間里拉了一道屏風,將自己隔絕在手術(shù)區(qū)域之外。
隕火松了一口大氣。
哪怕曾經(jīng)面對大圣騎士,他都不曾如此心悸??裳矍斑@位名號赤骨的武士,卻讓隕火感覺,光是站在一旁,都在被烈焰灼燒,凈化……
奇怪,明明拍賣場的時候,這位赤骨武士還遠沒有這般令人,不,應(yīng)該是令死靈恐懼的感覺,現(xiàn)在卻……
真不愧是大人的朋友,果然非同一般。
隕火振了振精神,看向放置軟墊上的斗士傭兵,卻想到赤鋒大人方才所言,頗有些哭笑不得。
死人給活人做救命手術(shù),這是什么地獄笑話。
隕火苦笑著搖了搖頭,很是為難,“赤鋒大人,進行手術(shù),需要專門的手術(shù)刀,斷骨鋸……什么,這個?額,這個盒子里?這,這是什么?人工血管?人工血液?人工心臟?啊?不,沒問題,這些工具非常齊全,非常精致,可以,完全足夠了?!?p> 隕火打開赤鋒所指,放在旁邊的大工具箱,里面除了藥水、血漿、紗布、聽診,還有各式小刀、鑷子、鉗子、鋸子、牽開等等手術(shù)器材,他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有……
隕火眼中冥光大盛,看著這些手術(shù)工具,比自己改進過的器具還要更精巧,無不散發(fā)著專業(yè)的光芒,心底卻是一酸。
和這些器具比起來,死靈法師們用的手術(shù)工具,都是什么原始蠻族的屠宰刀啊。
赤鋒大人不愧是曾經(jīng)圣尊,連手術(shù)這些被世俗視做死靈法師的陰邪毒術(shù)的知識,都研究得如此深邃,工具都如此高級……
隕火卻是不知,這些精巧的手術(shù)工具,其形,完全是來另一個世界的手術(shù)器具。
此世之陰邪,彼世之光芒。
當然,器具本身,是赤鋒用元靈塑物之法,臨時手搓火淬的。
至于赤鋒為什么對手術(shù)工具如此熟悉嘛……
作為就讀體育保健與康復(fù)專業(yè)的體育牲,赤鋒……或者說羅鋒,大學(xué)時期本來就是主業(yè)按摩、副業(yè)老中醫(yī)還兼職健身房教練的專業(yè)康復(fù)技師。雖然畢業(yè)后,因種種波折,羅鋒不得不去追債公司搬磚,大學(xué)知識全部白瞎,但閑暇時出于獵奇,哦不,是出于對大學(xué)時代的懷舊,看些手術(shù)視頻,整些人體解剖軟件玩,那就像修車工要隨身帶扳手那樣,是很合情,也很合理的。
“這場手術(shù)對先生而言,非常簡單。只需要隕火先生提供正常水平的開刀手術(shù)就可以,其他的細節(jié)工作,由我來把控?!背噤h說著,簡單描述了他的手術(shù)想法,以及隕火的工作。
“是,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了??墒恰热贿@位傭兵先生對大人非常重要,那鄙人還是建議,讓他復(fù)蘇為死靈,最為穩(wěn)妥?!彪E火檢查完蓋爾的情況,誠懇道。
他縱使手術(shù)經(jīng)驗豐富,但那是給死靈做手術(shù),不是給活人,雖然兩者看似人體結(jié)構(gòu)差不多,但實際上差異極大,會遇到各種始料未及的問題,很容易失敗。
更何況,哪怕是死靈手術(shù),成功率也不高,活人這種前所未有的,失敗的概率不是更難以估算?
但最重要的是,開膛破肚,特別是剖心,會導(dǎo)致生命能量顯著流失,而生命能量的存留量是死靈復(fù)蘇成敗的關(guān)鍵,換而言之,取核手術(shù)與死靈武士,只能二選一。手術(shù)如果失敗,就只能放棄復(fù)蘇死靈武士,轉(zhuǎn)而復(fù)蘇為死靈侍仆。
死靈侍仆,能接觸各種邪惡的魔法之物而不受影響,替死靈法師干些打雜搬運的工作,相當于死靈族的平民。
但死靈侍仆,絕對無法修煉斗氣,也絕對無法掌握魔法,是天然的魔武雙廢,
對于一名斗士而言,失去他依賴多年的力量,成為一個連低階魔狼都打不過的廢物,那可不是就生不如死……
“……用上最好材料的話,死靈武士復(fù)蘇的成功率,能提升至百分之二十到三十。再加上您的朋友,心志顯然極為堅毅,可以額外再提升三十個點。又或者,放棄實力留存,只將其復(fù)活為死靈侍從,那樣是絕對能成功的。這些都比做手術(shù)要穩(wěn)得多。”
隕火苦口婆心,替赤鋒考慮,也暗藏些許自己都暫無意識的私心。
若是早些時候,隕火這話還能得到赤鋒的認同與斟酌,但經(jīng)過方才的“思維織圖”后,赤鋒不會再如此考慮。
死靈復(fù)蘇有諸般問題。
如果蓋爾不能靠手術(shù)幸存,那就請他入土為安,而不是讓他以死靈的姿態(tài),痛苦地存活于世。
是的,痛苦地存活。
死靈族的存活是痛苦的,死靈之軀身心都時刻承受著種種生理痛苦,這種死亡痛苦,是身負死亡之力的代價。
起初,幻想著讓蓋爾以死靈姿態(tài)存留于世的赤鋒,并沒有意識到死靈復(fù)蘇的諸般問題,首先就是死亡痛苦對身心的巨大折磨。
死靈復(fù)蘇最難的那關(guān),就是死亡痛苦對身心的巨大折磨與沖擊,忍受下來則復(fù)蘇為死靈武士或者枯骨法師,忍受不下來就墮為尸怪。
赤鋒忽視了這種痛苦,是因為他痛習(xí)慣了。
至于赤鋒接觸到的死靈武士,也無一例外,沒有人面露苦色。
北冥的活力,隕火的表面溫順和學(xué)識狂熱,魁剛的沉穩(wěn)冷靜,甚至那兩個與隕火有仇而污言穢語的死亡騎士,他們囂張而癲狂……但沒有任何一人,露出受死亡痛苦折磨的困擾。
但那真的是因為痛苦不存在嗎?
不是。
不是痛苦不存在,只是習(xí)慣了。
赤鋒所接觸的死靈武士,都是已遭受冷酷篩選后的存留者,對這樣的死靈強者而言,忍受死亡劇痛就如同吃飯喝水,是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們都和赤鋒一樣,早就痛習(xí)慣了,哪個那么矯情,整天把痛苦掛臉上、擺嘴邊呢?
再說,死靈絕大部分神經(jīng)早就腐爛了,本來就是面癱,如果不是極為激烈的情緒,是不會在臉上顯露的。
可是,痛苦可以被習(xí)慣與忍受,但這不代表痛苦的折磨與傷害便不復(fù)存在??v使能習(xí)慣痛苦本身,這些痛苦會變形成其他的方式,施以折磨……
比如,五感心神衰弱。
看不得明,聽不得清,聞不得香,吃不得爽,摸不得順,心不得靜……
如果不是尸核增強了死靈的五感,死靈族就是幫小聾瞎,而且是越來越聾,越來越瞎。
死靈就是這樣,時刻承受痛苦而折磨才能茍存于世。赤鋒由于過早接觸,在墮身之前,就先習(xí)慣于死亡痛苦,死亡痛苦的折磨自然被赤鋒所忽視,覺得這不過是花時間便能習(xí)慣的短暫折磨。
赤鋒堅信,以蓋爾的心志,可以挺過這艱難的一關(guān)。
赤鋒需要蓋爾的“存在”,避免自己在此世的根被斬裂,乃至心神失守,被魔魂乘虛而入。
那赤鋒考慮過,蓋爾的想法嗎?蓋爾會接受,乃至甘之如飴嗎?
赤鋒考慮過,曾經(jīng)的結(jié)論是。他會,會。
正值壯年,誰人死在這種時候,會沒有些寧可飽受折磨與詛咒,茍存人世也要完成的心愿呢?
所以赤鋒一直認為,讓蓋爾死靈復(fù)蘇的難點不在其本身,而在于紅小姐,身負死靈凈化之責的她,不會坐視死靈的誕生。
然而,紅小姐真的撇開注視,默許這大逆不道之時,赤鋒卻發(fā)現(xiàn),真正的難點不在紅小姐,而在他自己。
那張思維紙圖本身雖是針對眼下之局,在那種超高速思維的影響下,許多赤鋒沒空深思的模糊觀念,都在織圖的過程中被梳理出清晰條理。赤鋒也因此意識到,那個想法,不對。
他做出讓蓋爾死靈復(fù)蘇的決定的理由,不但太過輕率,而且極其冷酷、無情、虛偽、自私。
以死靈身姿茍活于世也要完成的事,那樣心愿,蓋爾當然有。但是,這就是他讓蓋爾死靈復(fù)蘇的理由嗎?
這不是!
若要靠死靈之身才能完成未了之心愿,那他赤鋒這一聲聲蓋爾老哥,是叫給別人聽的不成?
蓋爾若有未盡之心愿,未盡之義務(wù),自當由他赤鋒來承擔!一如烈焰?zhèn)虮鴪F覆滅之時,蓋爾接過他兄弟的責任,將他兄弟的弟弟切森視如己出。
生者所愿望的完成之人,應(yīng)當是生者,而不是死靈。
赤鋒曾以為,死靈和生者的區(qū)別只是物質(zhì)存在形態(tài)不同。一如隕火曾經(jīng)失態(tài)咆哮過的那樣——他仍能思考,他仍能冥想,他仍在進步,他為什么不能算活著!
但那種膚淺簡單的想法,是由于赤鋒從沒能有意義地理解過“死”的界限與含意。
身為地球人的他正值二十五歲,最是青壯年,最是不知死為何物的年紀。而他所繼承的劍圣殘魂,就更是對死的概念模糊得不行了……
這種模糊倒不是因為劍圣本尊屠戮成性、麻木漠然,而是獸人生來就生死看淡。與此同時,獸人又天生擁有過于彪悍的生命之力,擁有死而復(fù)生的可能……
獸人戰(zhàn)士可以借薩滿之力復(fù)生,獸人劍圣可以借風暴祭壇的儀式復(fù)生,薩滿祭祀可以預(yù)先給自己雕刻好圖騰來復(fù)生,先知就更厲害,他們連圖騰都不需要,光靠自己就能揭棺而起。
除此之外,獸人先祖的客觀存在,同樣極大削弱了獸人對死亡的恐懼。對獸人而言,跨越死亡后的存在清晰可見,成為先祖更是雄性獸人最崇高的夢想、追求……
諸般要素疊加之后,劍圣殘魂對死這個概念的輕描淡寫,便可想而知。而受劍圣殘魂如此認知所影響,赤鋒自然也模糊生死,不覺得同樣是“死而復(fù)生”的死靈有什么除人倫道德以外的問題。
但事實果真如此?
不。
生死是界限清明的,死靈的容忍與否也從來不是人倫道德這么簡單。死靈不是復(fù)生者,死靈復(fù)蘇和先祖復(fù)生也根本是兩個截然不同,涇渭分明的概念。
這般生死概念,赤鋒起初分辨得并不清晰——別說他分不清,如今不曾成就先知的谷丹祭祀大概也分不清——畢竟“死靈復(fù)蘇”的一系列概念,其實是神佑大陸的人族所獨有的,赤鋒對此概念的理解是經(jīng)過轉(zhuǎn)譯的,這個概念無論是在華夏語還是在沃古獸人語都沒有精準對應(yīng)的清晰概念,只能借用含義相近的詞匯進行表達,那樣一來,歧義和誤會就在所難免。
與此同時,赤鋒本身又恥于分辨生死之觀,覺得這種分辨是給自己茍活于世的行為找補,所以就隨他模糊去了。
但恥于分辨,不代表赤鋒沒有試圖分辨,更不代表他真沒能力分辨。
在赤鋒死靈方墮,剛見到身為死靈法師的谷丹祭祀時,赤鋒便分辨過死靈,但那時的他缺少一條關(guān)鍵信息。而現(xiàn)在,在思維織圖重新梳理時,一條隕火無意間提供的信息,讓他意識到死靈背后,更深遠的問題。
吸血鬼與死靈家族。
吸血鬼是先天死靈,先天死靈有用繁衍能力,這種繁衍能力使先天死靈像人族一樣擁有名為家族的血脈勢力。
而既然是家族,那就必須要有地盤,有家族駐地。死靈家族所在之處,被名為死靈之地!
死靈之地,正是關(guān)鍵!
死靈之地具體在神佑大陸哪個角落,隕火也不清楚,因為這部分信息并不是星光學(xué)院或者教會關(guān)于死靈的研究資料,所以沒有人去實證——事實上就算是星光學(xué)院,關(guān)于死靈也知之甚少,都是些浮于表面的。隕火懷疑,哪怕四大帝國全部人族勢力組織的死靈情報加起來,都遠遠不如他自己身墮之后見識得多。
關(guān)于死靈之地,隕火說的是他用死靈法師這九年來的只言片語重新整理而得的情報。
那里,生者絕對無法到達,只有身死之后,靈魂與尸骨才能抵達的最終歸宿。死靈法師說,先天死靈的發(fā)源就在那,最強大的死靈在那里,吸血鬼家族的家族駐地,隕火推測,也同樣在那里。
傳說中,死靈法師能掌握的最強大的兩種死靈武士,數(shù)百年前憑二己之力差點毀滅整個神佑大陸的,俗稱滅世級死靈武士的天災(zāi)領(lǐng)主和幽魂騎士,就是從死靈之地召喚過來的。
這種召喚,和外界對死靈體系的固有認知,是截然不同的。
無論是魔法帝國還是光明教會,都認為死靈族是通過轉(zhuǎn)化而得來,天災(zāi)領(lǐng)主和幽魂騎士這兩種歷史上兇名赫赫的死靈怪物,被猜測,要么是由星辰強者轉(zhuǎn)化而來,要么就是通過死靈晉升,從死靈武士晉升死亡騎士,再從死亡騎士晉升死亡領(lǐng)主,死亡領(lǐng)主轉(zhuǎn)職天啟騎士,像這樣樣一步步培養(yǎng)晉升,升上來的。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至少在擁有記憶傳承的死靈法師口中,并非如此。
隕火這樣一說,赤鋒頓時對死靈之地有了具象化的認知——陰曹地府,亦或說,冥界。
赤鋒更意識到一個關(guān)鍵——死靈之源初,來自死靈之地,死靈之最強武士,同樣來自死靈之地。既然先天死靈和最強大的死靈戰(zhàn)力,都來自死亡之地,那有沒有可能,死靈之地就是先天死靈所誕生的界域?更有沒有可能,這個死靈之地也和元素界類似,本質(zhì)上是一種與神佑大陸的空間有交疊的“界域”?
若是如此,那么出現(xiàn)在神佑大陸的后天死靈,本質(zhì)就是越界侵略的產(chǎn)物了。
這問題就嚴重了。
越界是獸人的界域理論中的重要部分,其具體是指,本該呆的某界的某生物未經(jīng)允許,私自穿越界域屏障,降臨沃古大陸并長期逗留。
這個“某”,主要是指元素界,元素生物,但也可代指,任何非沃古的原住生物。
越界是可睜只眼閉只眼的小事,逮到后驅(qū)逐回其所在的界域就是,不至于喊打喊殺。
但如果在越界的基礎(chǔ)上,還對沃古大陸產(chǎn)生了惡劣影響,比如偷盜搶奪沃古大陸的資源,甚至撕裂界域屏障的縫隙,使元素界能侵吞沃古大陸的物質(zhì)空間為己用,那就是越界侵略,事情就嚴重了。
越界侵略,無論輕重,都是很嚴重的“外交問題”,因為它很可能是界域戰(zhàn)爭的前奏,不得不謹慎處之!先祖圣地之下甚至有專門的部門,即元素議事司下的元素越界局專門負責處置越界問題,特別是越界侵略,無論大小,都會與元素界嚴肅交涉……
將元素界的這種邏輯套用過來,就很容易將先天死靈,后天死靈,死靈之地等概念,對號入座,推測出后天死靈是越界侵略的產(chǎn)物、排頭炮灰。
而如果事實當真如此,那么這死靈界,和千年前的幕后黑手,會不會有關(guān)?
沃古大陸與諸界域有關(guān)聯(lián),最為獸人所熟知的是元素界,其他也探索到許多小界域??蛇@么多界域中,并不存在死靈界。
可在這條世界線,在這座由千年前的沃古大陸被迫劈了個大叉而衍生的神佑大陸,卻出現(xiàn)了死靈界。與此同時,這死靈界所掌握的力量體系,死亡之力,還正好是沃古大陸最廣泛存在的力量體系——元素之力的克星。
事,就真這么巧?
赤鋒不信。他認為,只要死靈之地被證實為界域,那么,這個突然與沃古大陸疊交的“新界域”,絕對是千年前,那個能操終時空的幕后黑手入侵沃古大陸,毀滅獸人帝國的重要一環(huán)……
死靈界與幕后黑手有什么關(guān)系,對目前的赤鋒而言終究是過于遙遠,不是目前的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死靈界這個概念的套用,讓赤鋒終于清晰分辨出先祖復(fù)生與死靈復(fù)蘇、生與死的重要區(qū)別。
若將這座大陸與死靈界之間的界域屏障看做鬼門關(guān),那么,先祖復(fù)生就是在鬼門關(guān)前走一遭,回來后,獸人依然是獸人,但死靈復(fù)蘇則是鬼門已入,是化作幽冥歷鬼爬回人世,人已不再是人,而是死靈。
北冥曾說,他生前是人族,赤鋒生前是獸人,但現(xiàn)在他們都是死靈,是同族了。這句拉關(guān)系的歪理臉皮雖厚,卻也是歪打正著。
這種類似的種族轉(zhuǎn)化,獸人很熟悉,也有成熟的處置方案。比如薩滿祭祀的軀體元素化只要更進一步,就會從血肉生物轉(zhuǎn)化為元素生物。而那時,這位徹底轉(zhuǎn)化為元素身軀的薩滿就不再被獸人視做同胞,也不再屬于沃古大陸的生物,而是歸屬元素界,被視做元素生物。
無論這位薩滿“生”前在先祖圣地身居何位,就算是大先知,他都必須去元素界報到。如果他想呆在沃古大陸,則必須通過元素議事司的審核備案,走官方渠道過來,不然就屬于越界逗留,會被曾經(jīng)的同事們給驅(qū)逐回元素界。
這些界域、越界侵略、種族轉(zhuǎn)化等等系列概念,在沃古大陸是早已普及的事,連被時代拋棄的邊緣舊部落,都因先祖圣地使者每次來勸(投)降(喂)都要先嘮叨一遍這些,對這些事想不知道都不行。
但是神佑大陸的人族,并沒有這樣的概念,哪怕是身為星光副院長的隕火,言談中也完全沒有提到過任何類似界域的成型概念,他們自然也不清楚越界侵略的真正后果。
界域理念的缺位,導(dǎo)致人族,以及當初赤鋒和谷丹,對死靈的負面認知,都只停留在死靈瘟疫這種肉眼可見的層面,對死靈的排斥,也就只停留在倫理道德這種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層面,主打一個軟弱無力。
但現(xiàn)在,界域理論對死靈存在的理論填充,那赤鋒看待死靈的角度,就不得不整個發(fā)生巨變了。
死靈,本就是死靈之地的“人”,不是這座大陸的人。死靈之地與這座大陸也沒有任何互通往來的協(xié)議,死靈之地的人出現(xiàn)在他所不該出現(xiàn)的這個世界,那就是入侵者!
對入侵者,就該毫不留情的控制、驅(qū)逐,甚至清剿!談什么人倫道德?
入侵之事,沒有公婆之爭的余地!
如是作觀,死靈復(fù)蘇徹底不再是一件簡簡單單的私事。
于私,死靈承受永恒折磨。
于公,后天死靈是死靈界侵蝕神佑大陸的排頭炮灰!
于義,蓋爾有心愿,因由做兄弟的赤鋒接過手。
于理,生者的愿望,因由生者承擔,而不是把人從墓地里拉起來繼續(xù)干活這般路燈掛件行為!
當蓋爾不再應(yīng)當為其愿望而死靈復(fù)蘇之后,這件事就與雙贏無關(guān)。赤鋒讓這位傭兵隊長復(fù)蘇的唯一理由,便全是因為赤鋒的需要了。
只因為赤鋒需要,就要讓他口口聲聲的老哥忍受身為死靈的痛苦與折磨,茍存于世。要給死靈界侵蝕這座大陸添磚加瓦,要將本該自己承受的義務(wù)推回給從墓中痛苦爬起之人……
這不是冷酷、自私、虛偽,是什么呢?
這些冷酷、自私、虛偽混沌不明,模糊不清時,赤鋒錯了也便只能將錯就錯。但他現(xiàn)在既已從方方面面,對此事清晰意識,便絕不會如此行事!
因此,當隕火苦口婆心之時,赤鋒心底已拿定主意。但是,赤鋒沒急著開口。
他在想,如何勸服隕火,接受他必須將人救活的決定。
隕火的認同,很重要,這決定他會不會搞隱蔽的小動作。
隕火不是下仆,更不是普通人。
赤鋒很清楚,他只因時勢使然,可以向隕火下命令,隕火也會遵令行事,但這老小子表面溫順,暗地里必藏野心,和他相處時的感覺,有點像谷丹這家伙。
這兩位,都是富有眼光和能力的智者。
只不過,谷丹行事是典型的明一套暗一套,你揭他暗地那套,他就大方承認,然后跟你比拳頭,誰拳頭大聽誰的,典型的獸人風格。
而隕火這老小子,同樣是明暗兩套、以明遮暗的主。只是他的明暗兩套表現(xiàn)得更委婉,界線更模糊,但的確存在,否則,他明明將赤鋒視作曾經(jīng)圣尊,卻敢動輒言語反懟,吃飽了撐得嫌命長了不成?
隕火就和谷丹一樣是敢陽奉陰違的老狐貍。只不過,谷丹屬藏狐的,陽奉陰違得楞角分明,被揭穿了就正面硬鋼,鋼得過他就直接繼續(xù)干他的,鋼不過他就夾著尾巴跑更遠的地方繼續(xù)干他的。隕火屬赤狐的,圓潤得很,被揭了肯定也死不承認,花式打太極,叫你抓不到他的把柄。
這樣的人,必有野心。
赤鋒敢肯定,就算這野心真的因身墮死靈而沉寂一時,可經(jīng)過與他的數(shù)日同行,特別是見識他與那血爪一戰(zhàn)后,隕火的野心也是該蘇醒了。
這不是赤鋒自戀,而是赤鋒對這種智者的熟悉,以及,對此身所負之力量的極為清醒的認知。
劍圣殘魂,劍意靈體,劍圣之軀……這三種不同層面、不同維度、互助互益的力量,隨便哪一個單拎出來,都足以橫行大陸,更遑論三項合一而成的劍圣之力呢?
如果不是遇上血克元素的死亡之力,如果不是扎根于元素之力的劍圣本事被死靈瘟疫全方位壓制,赤鋒早便在整個大陸攪風攪雨了,哪還能窩在這小地方。
然而,如果終究只是如果,現(xiàn)實的情況是,赤鋒被死亡之力壓制得喘氣都累。這些時日來,唯有紅小姐同行的這片刻,叫他身心皆舒服多了。
但劍圣之力縱是受這般全面壓制,依然展現(xiàn)出不容小覷的威力。
雷叔封印圣軀,紅小姐赤骨之身,布洛德蠻王之軀……
這三具身軀,皆是人族無法想象的至高恐怖,是真正意義上視眾生為螻蟻的至高!隨便哪一身,都是圣尊之下的無敵存在,其身負之戰(zhàn)力,能讓任何帝國軍團戰(zhàn)栗、讓任何帝王俯首!
哪怕是赤鋒,哪怕這獸人之軀在凡人之中,堪稱最頂級的存在,但跟這三位超越凡人的肉身相比,完全不是一個力量等級,有著鴻溝一般的差距!
但這鴻溝一般的差距,生生靠劍圣之力給填平了!而且還是在死亡之力壓制之下,遭受驚天削弱的劍圣之力!
這就是劍圣之力的冰山一角!
也正是對劍圣之力,有著十分清晰的認知,赤鋒才因現(xiàn)在的處境而更為愧疚、自責,對谷丹的招魂之約而心虛——他把力量用砸了。劍圣本尊招不來也就罷了,若招來了,見了這局面,他就把華夏人的老臉給丟到獸人世界了……
而正因劍圣之力如此強大,縱使赤鋒有心掩蓋,注定掩蓋不住——大象怎可能躲在老鼠背后隱蔽身形?
當傭兵時,赤鋒還極為收斂,刻意低調(diào),除了對付天堂武士,其他任何時候都未曾展在外人面前露過鋒芒??煽v使如此,像蓋爾這般外粗內(nèi)細之人,也早意識到赤鋒之非凡。好在蓋爾品性極好,非但沒像狂徒霍恩那樣覬覦這非凡之力,反而主動勸赤鋒不要被情義連累,并不貪求赤鋒力量帶來的好處。
而自從自身墮以后,赤鋒便從未刻意掩蓋過這身實力。
這具身體掌握怎樣恐怖的能力,隕火不光看見過,而且還親身體驗過——與傳送營地的黑武士對峙時,隕火能瞬發(fā)火焰鳥,依仗的不是其他,正是赤鋒刻意送來的一锏火元真靈。以隕火的心性、見識,自然能管中窺豹,對赤鋒曾經(jīng)圣尊的身份有更清晰的認知。
想想當初追殺赤鋒的狂徒霍恩,區(qū)區(qū)大地巔峰的小賊,在意識到赤鋒圣尊之魂后,就爆發(fā)出那樣的狼子野心,竟不懼赤鋒圣尊身份,想將他殺害,將其靈魂占為己有……
似那隕火身前高居星辰,又豈會對赤鋒曾經(jīng)圣尊的身份,無動于衷呢?他又當真了無牽掛,會甘心,不借用這個和曾經(jīng)圣尊同行的機會,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
自然不可能。
只不過,隕火生前堂堂星光學(xué)院,這個堪稱集全神佑大陸世俗權(quán)勢之大成的學(xué)院的副院長,可不是狂徒霍恩那個被邪靈戒指給養(yǎng)成廢物的腦癱,行事魯莽、全無規(guī)矩、不講章法、不顧禮數(shù)。
隕火縱是野心萌動,也不會輕易展現(xiàn)出來,更不會輕易將訴求說出口。以他這種曾經(jīng)上位者的習(xí)慣,從來都是暗謀布局,借赤鋒這艘大船的順浪,完成自己的野心。
若是十年前,年僅十五歲的赤鋒,肯定會厭惡隕火這種老狐貍做法,做如今卻是不會,更不會視野心為敵。
畢竟,人要是什么野心都沒有,那不是連咸魚都不如——咸魚至少還能跟茄子搭伙做煲呢。
赤鋒也很清楚,身負劍圣之力的他,遲早會吸引來越來越多,心懷各意的人,聚集到他身旁,與他同行。赤鋒不介意和有野心的人同行,也不介意同行者借助他的力量達成其野心。
但是,同行者的野心異化成異心,借助他的力量異化為利用、操控他的力量,像這樣的異化,卻是赤鋒所不愿見到的。
特別是當這異化,還是他處事不足所導(dǎo)致的,那是赤鋒絕不能容忍和原諒自己的——就像那狂徒霍恩。
狂徒霍恩,初知赤鋒圣尊本事時,起的是野心,這野心還不至于妨礙赤鋒,更不會傷害赤鋒??僧敾舳鞑煊X到,赤鋒似乎沒有能力守住那圣尊本事時,他的野心便迅速異變、異化,成了異心,如此,他就要殺了沒能力自保的赤鋒,吞噬其圣尊靈魂。
這場典型的野心變異心,在赤鋒看來,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霍恩腦癱,做事跟原始人一樣目光短淺,比獸人還不帶腦子??闪硪环矫?,赤鋒卻也深知,自己懷壁其罪的問題。是他既沒有足夠的武力,也沒能用他不擅長的嘴炮展示足夠的威懾力,這才導(dǎo)致了這場野心異變。
霍恩是腦癱,但霍恩的這種野心異變,卻與他腦癱無關(guān)。
是個人,都會有野心膨脹,乃至異變。
隕火,也不例外。
調(diào)用隕火,想借他的力量成事,就不能忽視隕火的野心。因此需要得其認同,而不能以命令的方式,讓他接受莫名其妙的指令。
隕火這樣的人,若得他認同,無需多言,他自會鼎力相助,但若是下達莫名其妙的命令,這老小子表面不說,有什么都照做,但背地里有什么想法,搞什么小動作,那可就難說了。
誠然,這場手術(shù)中隕火的身份,有些類似于傭兵里的戰(zhàn)吼工具人,面對超階魔獸散發(fā)的威懾氣息時,破威懾的戰(zhàn)吼工具人必不可少。只是,雖然沒他這個工具人就不能開戰(zhàn),但工具人發(fā)揮好壞卻又對大局影響不大,屬于有存在,在存在感不多。
理論上,赤鋒可以無需多言,直接否了隕火的提議,命令救人。隕火便是心有介締,也使不出手段,因為他不會將反抗情緒顯浮表面,作為動刀工具人的他也就沒什么可發(fā)揮的空間。
但是,手術(shù)這種事,萬一呢?萬一突然就需要隕火超常發(fā)揮,必須靠隕火的主觀能動性才能解決問題呢?
再說,又不是做完這場手術(shù),大家就分道揚鑣,日后永不再見,永無合作了。這一次你強按頭了,下一次怎么辦,繼續(xù)強按頭?真當隕火這么好的脾氣?
若是直接下命令后,碰上這萬一,那事情就麻煩了。他不認同你,絕對敢消積待工,有解決方案也不會提,坐看手術(shù)失敗。這時再想找補,尋他認同,估計隕火內(nèi)心呵呵一聲,更不當會事。
赤鋒現(xiàn)在,最怕的就是萬一。
自從天空領(lǐng)主褲襠掏劍,用天堂武士干碎他一枚復(fù)活幣后,他現(xiàn)在就怕萬一。如果多動動腦子,能靠認同得到隕火的鼎力相助,他就不會下死命令,將關(guān)系搞那么僵硬。
但這的問題就在于……赤鋒懷疑,他現(xiàn)在如何在有限的時間里,得到隕火認同?
用界域理論,肯定是不可行的。且不說神佑大陸完全沒有界域理論的概念,隕火也就無法明白界域理論背后所代表的比獸人的氏族戰(zhàn)爭更為殘酷的界域戰(zhàn)爭和與之對應(yīng)的情緒認知。只要一點,就足以隕火抵死否認這個理論了——他就是死靈。也許在未來,他會成為“背叛身份的個體”中的一員,但那絕不是現(xiàn)在。
赤鋒不能以界域理論,以如此大義為切入,得到隕火認同。
想得到隕火的認同,赤鋒能想到的最快切入點,就只有最“原始”,最公婆之理的那層邏輯——蓋爾不需要死靈復(fù)蘇。
但這是最顯眼,也最難切的入口。
赤鋒很清楚,在隕火看來,蓋爾需要不需要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赤鋒想要蓋爾存在于世,讓蓋爾死靈復(fù)活的理由,“我需要”少少幾字,足以。
赤鋒若選此口切入,絕不能就這樣把話說出來。
強者,便該有強者的言行。賞弱者一口飯是天恩,恃強凌弱才是天理。你替弱者多考慮一個字,都要叫人懷疑,你這家伙是不是外強中干,或是再搞什么陰謀。
什么叫強者為尊,這就叫強者為尊。強者的需要即是自然天理,弱者的需求即是無理取鬧。
隕火顯然是遵循并維護這種強者價值觀的,就好像之前在地下城中層區(qū)進入下城區(qū)的懸崖處,赤鋒打算背隕火直接下去卻被隕火拼命拒絕。又或是在對待那一頭被赤鋒拎著跳崖做室驗的魔狼,隕火認為給那樣的畜生賜血療傷,恩賜太過,實無必要,也不應(yīng)該。
這種觀念,別說來自地球的赤鋒不會認同,便是沃古大陸的獸人也要嗤之以鼻。
但赤鋒若妄圖反駁這種觀念,將自己那套說與隕火,想要靠情義去感化,那只會適得其反。
隕火認同赤鋒的前提,是他認同神佑大陸的強者價值觀,而赤鋒符合了這條價值觀,隕火進而才會認同赤鋒的其他種種。
可如果赤鋒直接攻擊這套價值觀,那么隕火對他的一切認同,都將會動搖!
念想至此,赤鋒心底猛地閃過一個想法。
——基于強者觀的認同?
赤鋒知道該怎么切入了,雖然這樣生硬不能根本解決問題,但至少能把眼前這關(guān)平穩(wěn)地度過去。
“先生可曾聽說,人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肉身物質(zhì)的消失,第二次是從親朋好友的記憶里的消失,第三次是從社會歷史上的消失。隕火先生,恕我冒昧,您覺得您經(jīng)歷過第幾次?!背噤h忽然道。
對死靈族而言,死亡本該是如吃飯喝水一樣平常的話題,但這一次,隕火卻感到一股寒意。
“說實話,雖然自稱死靈,但鄙人并不認為,死靈是真正的死人。除了生殖,其他所有活人能做的事情,我們都可以做,活人做不到的事,我們也可以做。我們與活人,難道有很大的區(qū)別嗎?以至于按您所定義的死亡,鄙人覺得,鄙人一次都沒經(jīng)歷過。”
隕火清了清嗓子,死靈因缺少肌肉拉扯而習(xí)慣性彎曲的駝背,此刻挺得筆直。
“鄙人的肉身物質(zhì)還在,因此沒有經(jīng)歷第一次死亡。鄙人的親朋好友肯定也還念叨鄙人,所以也沒有第二次死亡。至于第三次,連您的徒弟北冥都知曉鄙人的名號,又怎么能說鄙人經(jīng)歷了第三次死亡呢?所以,鄙人認為,您所說的三次死亡,鄙人不認為鄙人真正經(jīng)歷過?!?p> “無論是身骨也好,親朋好友也好,社會組織也好,凡此種種背后所指向的‘隕火’,是身為星光學(xué)院副院長的星辰上位法師隕火?!背噤h淡然道,“可星辰法師隕火九年前就不復(fù)存在,存在的,存在的只有死靈武士隕火,這是先生自己說的。那么,作為死靈武士,您的血肉雖然存在,但是您的親朋好友何在,能讓您立足的社會又何在?”
隕火挺直背脊遭受重創(chuàng),瞬間駝了下去,他短暫沉默,忽道,“死亡孤寂。死靈族沒有朋友,也沒有社會,甚至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自由。沒有死靈法師契約的死靈武士,在生前殘留的感情余溫徹底冷卻之后,都會陷入瘋狂。想解決這種瘋狂,要么求助死靈法師,靠契約獲得精神支柱,要么就飛蛾撲火,湮滅于光明……赤鋒先生擔心您的朋友落得如此結(jié)局?!?p> “死亡孤寂,是死靈所受的真正的折磨與詛咒,無法適應(yīng),無法麻木,無法習(xí)慣。和死亡孤寂的永恒折磨比起來,終究能適應(yīng)到麻木的肉身癌痛根本不值一提。”
赤鋒嗯了一聲,補充道。
“人活于世,終是要自我的價值認同。蓋爾是多年的傭兵隊長,這是高度依賴社會網(wǎng)絡(luò)的職業(yè),也因此,他比尋常人,更依賴社會體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在這座大陸,死靈沒有社會可言,身化死靈對他而言,比真正的死亡,更是永恒折磨。蓋爾是我兄弟,我不希望他遭受如此折磨,也不允許他成為死靈。這場手術(shù),我心里有數(shù),它不會失敗,也不允許失敗。明白了嗎?”
此話一出,隕火聞言,神色更加嚴肅了幾分,赤鋒大人鮮少使用的這種幾乎命令式的話語,他已然清楚對方的堅決。
雖然打內(nèi)心,隕火希望將赤鋒極為重視的這位傭兵隊長,以死靈姿態(tài)復(fù)蘇,而且隕火也能說出一萬條理由,證明如此行為極為必要。
例如,赤鋒體內(nèi)封印了惡魔。
北冥那猴子曾向他透露過,說他師傅被黑暗議會下了惡魔纏身的詛咒,所以千萬不要惹他師傅發(fā)怒,也千萬別讓別人惹師傅發(fā)怒,否則一但師傅情緒失控,那惡魔就會飼機侵占他師傅的身體,會把他們都殺了。
隕火并沒有輕信北冥猴言,因為他覺得,那猴子描述的現(xiàn)象恐怕不是黑暗議會的詛咒,更像是惡魔封?。∈浅噤h大人體內(nèi),甚至靈魂之中,本來就鎮(zhèn)壓封印了一只恐怖的惡魔!
而這,說不定這就是赤鋒大人圣隕的真相!
這樣,就一下說得通許多事了!比如最關(guān)鍵的,為什么已身至星光副院長的隕火,他依然完全沒聽說過“赤鋒”這尊圣名。
因為被抹除了。
犧牲自我封印遠古惡魔的至高圣賢,為保證封印的絕對安全,不被黑暗議會或其他從屬惡魔的勢力攻擊,不光會四處流浪,而且其圣名必須從人族社會被完全剔除,其存在也不會在任何思維所能觸及的地方留下痕跡。
這樣的圣賢也被俗稱為流浪圣賢。
流浪圣賢的存在并不為世人所熟知,甚至絕大部分強者都不會知道這樣的存在,他隕火也是因為去過那里,才模糊知道些超乎世俗的存在。
現(xiàn)在看來,赤鋒大人的種種表現(xiàn),無疑很符合流浪圣賢的表現(xiàn),比如他對力量使用的拘謹,對凡人運用心錨,還有他過于深邃的智慧與過于空白的常識,這種常識的空白,極大可能是靈魂封印的后遺癥……
能遭遇并侍奉這樣偉大的圣賢,是他的無上榮幸。
若這樣偉大之人,能領(lǐng)他走出這死靈困境,就更好了。
這傭兵隊長既然極得赤鋒大人看重,那他活著,哪怕是以死靈身份存在,也總歸能作一枚心錨,穩(wěn)住赤鋒大人的情緒。
死靈孤寂固然是永恒折磨,但別說區(qū)區(qū)傭兵隊長,就算是傭兵公會的會長,甚至是四大帝國的帝皇,能作為圣尊的心靈支柱的一員而存活于世,也應(yīng)是莫大的榮幸!為這榮幸,承受區(qū)區(qū)死靈孤寂又算得了什么!
赤鋒大人什么都好,就是對弱者仁慈太過!并且這種仁慈太過,已經(jīng)上升到十分不理智的程度。
當初,浪費圣血去補償一頭作實驗的畜生,現(xiàn)在更是不顧體內(nèi)所封印惡魔,執(zhí)意放任一位明顯是被他用來寄人性的尋常傭兵以安息,全然不顧這種仁慈以損傷他心靈為代價,而心靈,是他封印惡魔的根基??!
隕火心覺,他有義務(wù)提醒赤鋒大人,他應(yīng)該規(guī)勸。
但是,他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隕火很清楚,凡他能想到的問題,赤鋒大人也能想到,而且想得比他更加全面,更加深邃……赤鋒大人一定早就衡量過如此心靈受損對封印的影響,才作出了這樣的決定。無論他說什么,都無法超出赤鋒大人的思考界限,那樣的說辭毫無意義,只平空消耗赤鋒大人的情緒,這說不定會削弱他對體內(nèi)魔鬼的封印力量……
而且隕火也明顯察覺到,一向沉穩(wěn)理智,耐心十足的赤鋒大人,情緒漸漸緊繃起來,甚至有意無意地,以他的身份,直接向他施壓了……
現(xiàn)在說什么,估計都只會起反效果,甚至可能壞了大事……
隕火眼角微壓。
“……鄙人明白了,抱歉耽誤大人這么多時間。既然赤鋒大人心意已決,那么,這就開始吧?!?
一葦渡厄
祝一切災(zāi)厄不順隨舊年同去! 祝新的一年,身體安康,家庭圓滿幸福! 元旦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