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來處
沈夢昔早提前做了準備,眾人歡呼之際,她靠到車尾部以站樁姿勢站好,收斂心神,閉上了雙眼,像一個酷愛冒險的少年一樣,顫抖又激動地迎接那一波力量的來臨。。
正如她預料的一樣,整座山峰顯現(xiàn)的剎那,她便目眩神迷。
逐漸不能自控,萎頓盤膝坐下。
磁力像是要直接吸走她的靈魂,又像是一束光壓向她,沈夢昔神志根本不受控制,靈識似被別人揪住,瞬間就聽“?!钡囊宦?,靈魂不由自主從頭頂靈竅脫離了肉體,迅速向高處飄去。
“又死了?”這是沈夢昔的第一個想法,此刻和第一世的死亡情形太相像了。
她沒有驚慌,反而有一些些的高興,經(jīng)歷這么多次,她終于知道靈魂是如何離開肉身的了,原來就是百會穴前面的囟門。
——自從她的經(jīng)脈全通,囟門就變軟了許多。
大家都在沖著神山歡呼,根本無人留心她。
不同于以往死亡后,靈魂離體不久就會重生于新身體,這次,她徑直向上飄去,飄到岡仁波齊峰山頂?shù)母呖眨?俯瞰全部山體,此時,一條完整的圓形的彩虹,套在岡仁波齊腰身。
岡仁波齊山體四面是相同的三角形,組成一個完美的金字塔形,山間兩條冰雪融化匯成水流沖出的水槽,與山體棱線及腰線形成兩個Z字形,組合到一起,就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卍字,山脈脈絡縱橫交錯,像極了她曾經(jīng)畫過的纏繞畫。
這是巧合嗎?高原地區(qū)卍字符使用極廣,寺廟、民居、各種儀式上都有這個符號,現(xiàn)在,神山居然也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卍字符!難道這里真的有秘密?
沈夢昔俯瞰山川河流,如醉如癡,還有些膽怯。
她確信,自己至少是在山頂之上五千米的高空。這與駕駛飛行器時向下探看不同,此時看這天地萬物,分明已是從未有過的角度。
仿佛是......人類俯視螞蟻?!
山川河流還是山川河流,房屋建筑還是房屋建筑,人還是人,羚羊還是羚羊,卻又有不可描述的感覺,她竟然看透了山的內部,水的源頭,似乎還看到了人的過往與未來,似乎,萬物唾手可得,勘破一切真相。
忽然,她被一個旋轉的、光怪陸離、五彩斑斕的畫面吸引,隨著旋轉,逐漸縱深加大,宛如一個巨大的萬花筒,更像一個大大的流動著的曼陀羅,遠處極亮的中心光點里,似乎有著仙樂飄飄,有著幸福安樂,途經(jīng)的每個旋轉的圖案都高度相似,又似乎都是個不同的世界,發(fā)出源源不斷震耳欲聾的AUM(哦姆)的聲音,她只想朝著光點而去,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觸及,無法到達。
就在她有些懊惱和沮喪之際,忽然一串鈴聲響起,叮鈴鈴,叮鈴鈴鈴,一個溫柔的聲音傳來:孩子,你終于回來了......
沈夢昔只覺寒毛直立,靈魂悸動,她被鈴音牽引,無法抵抗,那鈴音似乎熟悉,又完全陌生,她更無法分辨聲音來自何方,仿佛是天外之音,直擊心靈。
忽然她看到了這樣一幅畫面:
冰天雪地的大森林里,一堆篝火熊熊燃燒,篝火外,圍著一群身穿獸皮的人,個個戴著奇怪的面具,中間一個身穿薩滿服,腰系腰鈴,左手抓鼓,右手執(zhí)鼓鞭,臉上戴著繪有飛鳥圖案面具的女子,一邊敲鼓,一邊舞動,那是一幅無聲的畫面,但看著卻覺熱血沸騰,如同身臨其境。
畫面一變,女子左手拿著一枝金色的樹枝,右手食指,朝著一張黃紙一點,黃紙忽然燃燒起來,眾人口中呼喝,連連跺腳,手牽手,繞著篝火快速轉圈,那女子捏著黃紙在地上旋轉幾圈,沈夢昔看清,地上躺著一個昏迷的年輕男子。
畫面又一轉,那年輕男子雙眸閃亮,滿面欣喜,他和一個秀美的女子共乘一騎,在林間馳騁。女子笑得極為開心,仿佛可以聽到林間回蕩的歡快笑聲。
畫面再換,女子抱著一個尚在襁褓的嬰孩,跪地苦苦哀求。
一個留著長長指甲的女人,背對著畫面,一伸手,就輕松奪過女子緊抱的嬰孩。
女子連連磕頭,渾身顫抖,無比恐懼。
一聲嬰兒啼哭,準確說是半聲,連沈夢昔都聽到了。
女人猛一抬頭,哀嚎一聲,目眥欲裂。
她視若心肝珠寶的孩子,剛過百日的女兒,被那忽然降臨的天神大人,一掌按在心口,孩子小小的身體登時四分五裂......
她一下昏死過去,雙手仍向著孩子的方向,徒勞地伸著。
沈夢昔也流下眼淚,她又看到,女人一頭烏發(fā)全部變白,她的臉又戴上了面具,是紅色的鬼面面具,四周戴著面具的人多了幾倍,所有人行動都遲緩下來,緩緩繞著篝火行走,女人跪在地上,忽然將帽子上的流蘇撥開,又摘下面具,對著天空,發(fā)出高亢又含混不清的音節(jié),似祈禱似哀求更似控訴。
畫面似乎靜止了,又似乎沒有,因為篝火四周那些人還在緩慢移動,仿佛推著一座山。跪在中央的女子一動不動,但是身形瞬間萎頓了,頭發(fā)由雪白竟逐漸變得枯黃。
沈夢昔渾身顫抖:那是她的來處。
她終于明白自己為何一世一世的往復重生了。
她出生百日之時,被“天神”的妻子殺死,三魂七魄連同肉身都被直接打散,飄去了無盡空間。
那個女巫,正是她的生身母親。她一改平日遮面祭祀的規(guī)則,露出面容,報上姓名,只為祈求上蒼,以靈魂為祭,血液為引,召喚聚集女兒的靈魂。
——女兒靈魂聚齊之日,便是母親神魂徹底毀滅之時。
她的母親叫巫靈,是這片土地上,歷代最年輕最出色的女巫。
巫者,從字形上看,上為天,下為地,中間兩人溝通天地,便是巫,女為巫,男為覡(音席)。
巫靈祖輩均是侍神者,她們可與天神溝通,傳達天神旨意,平素負責祭祀祈禱活動,與普通人生活在一起,為普通人治病、驅災、祈福、占卜。
但巫靈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男人,那是受傷后被她救治的一個年輕天神,不久后天神被召回,她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她只能通過精神感知天神授意,卻無法感知天神的所在位置。
當?shù)弥约河辛松碓?,巫靈欣喜若狂。
可老族長卻憂心忡忡,說她違反天規(guī),恐要有天罰。
年輕的巫靈不以為然,只是笑。慢慢的孩子會動了,巫靈輕撫著腹部,孩子輕輕踢著她的肚皮,間或輕輕鼓起翻個身,都讓巫靈欣喜異常,她說這個孩子一定是最聰明、最健康、最有天賦的孩子。
生產時,疼了七天,還差點送了性命。
她還是很心愛這個孩子。
抱起這個軟軟的小身體,聽到孩子的心跳,她才覺出害怕,以至連名字都不敢給她取,生怕給上天聽到,她只敢“孩子孩子”的喚她,緊緊抱著她,一遍遍的親吻她幼嫩的臉頰。
她還有個擔憂,就是孩子降生后,天空本來晴朗無云,不知何時飄來一朵七色祥云,就在她的住所上空,所有族人都跪伏在地,磕頭祝禱,祥云一直持續(xù)了一刻鐘才消散。
孩子果然聰慧可愛,才十幾天就會沖著她笑,每次睡醒看到她就歡喜地蹬著小腿,滿兩個月時還輕輕喊了一聲“媽”,盡管知道那是孩子無意識發(fā)出的聲音,可還是開心得不行。
幸福又焦慮的日子,過了一百天。天神的妻子忽然降臨,她竟不顧自身反噬,違反天規(guī),大怒之下,將懵懂無知的孩子打散了魂魄,去往各個時空??蓱z那孩子,還沒有真正經(jīng)歷人世,還不知真正的喜怒哀樂,便再不能超生輪回。
不能輪回,無疑是對孩子最惡毒的詛咒,更是對她最大的懲罰了。
巫靈心如刀絞,每次想到那日的畫面,就仿佛又死過一次。
她強撐著多次開壇祈禱祈求,可上天一直毫無反應。
她只剩最后一個辦法,就是以自身為祭,為女兒換得一線生機。
如若不能尋齊魂魄,或者女兒靈魂不夠堅定被寄居肉身同化,再或者巫鈴的血肉和魂魄無法支持到女兒回歸,她們母女都會魂飛魄散,消失于天地之間。
但她依然要賭上一把!
人有三魂七魄,分別是胎光、爽靈、幽精;吞賊、尸狗、除穢、臭肺、雀陰、非毒、伏矢。
胎光主生命之光,為母體賦予,是生命的起源和根本。如果胎光沒了,也就是人死了。
爽靈即為識神,靈,即通過咒語與天地溝通,每個人都有此能力,不過是差距很大而已。爽靈主財?shù)摚乒苋说穆斆髦腔?,源于父親。爽靈丟了,人就會弱智、癡傻或者自閉。
幽精主災衰,決定人的性能力和性取向。
七魄則分別主管免疫、預警、代謝、呼吸、生殖、驅毒睡眠、命魂,與肉身健康息息相關,夜間三魂進入睡眠狀態(tài),便是七魄在“值班”。
孩子的三魂七魄被打散,混入不同時空,要尋得一個已是不易,巫靈用盡全力,依然無法尋得女兒的一魂一魄,她心中清楚,那已不是她能觸及的領域,就好比有些東西,即使擺在她的面前,她也看不到摸不著一樣。
她絕望地日日哀啼,人變得混沌起來。
就在此時,那個被她所救,為她所愛,給了她一個孩子的天神,來了。
巫靈形容狼狽地伏在一個由巨型石條擺成的奇怪陣形中,不敢再看他,余光中看到他的靴子停在自己身邊,猛然發(fā)覺,自己竟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蹲下來,看著巫靈,她模樣大變,形容枯槁,早已沒了當日的美麗和生機。
他一語未發(fā),留下自己的一滴精血,以及一個空間神器,只停了這一瞬,就走了。
巫靈撐起身體,伸手向他的背影,嘶啞地喊:“你,給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他腳步微頓,還是毅然走了。
沒有得到回應的巫靈,雙目血紅,再也承受不住,噴出一口鮮血,與那滴精血融匯到一起。陣形中的巫靈頓時進入一個讓她眩暈的光怪陸離的境地,她憑借血緣之力,敏感地尋到女兒胎光和吞賊的寄居所在,這是主掌生命和免疫力的魂魄,接著又尋到幽精所在。
巫靈大喜,果斷抽取了那一魂一魄,與空間神器一同送入另外一個時空的幽精所在身體。
自那一刻起,巫靈便處于一種靈魂離體的狀態(tài),時間和空間都變得不存在,只有無盡的靈魂煎熬,痛楚、恐懼、悲憤、哀怨、仇恨等各種負面情緒無時不刻不在折磨她,隨時處于崩潰狀態(tài),但她始終銘記尋找女兒的初衷,苦苦忍耐。
七魄是依附肉體而存在的,其實不必一一尋取,但巫靈執(zhí)著地要尋回女兒原本的魂魄,一點都不能錯失。沈夢昔在各個身份中品味苦辣酸甜之時,也是巫靈苦苦煎熬之時,沈夢昔想到自己練功打坐,只為多活幾年,卻讓巫靈遭受更多磨折,不由得心中絞痛。
最后一魂,即由生父賦予的爽靈,就在金歡喜身上,至此,她終于尋回了所有的魂魄。
沈夢昔靈魂俱全莫名歡喜之時,巫靈的靈魂一下子松懈下來,再也無力召喚女兒,她準備好就此默默地消散之時,似有神助,遺傳了她通靈天賦的女兒自動進入了溝通天地的狀態(tài)。
她苦苦地煎熬,只為能與她最后見上一面。
“孩子,你終于回來了?!蔽嘴`笑著貪婪地看著閃著七色光芒的女兒,“好好活??!”
她再也支撐不住,靈魂化作了塵埃和光點,在沈夢昔眼前逐漸消散無蹤。
沈夢昔感知到巫靈靈魂的痛苦,悲慟地大喊了一聲媽媽,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這是她真正的母親,用自己的生命和靈魂,再一次孕育了她。
這種認知,讓她痛不欲生。
靈魂在劇烈顫抖,——她曾多次抱怨沒有母親緣,卻不知道早已擁有這樣一份深沉的母愛。
她茫然地看著飛快閃現(xiàn)的無數(shù)人的人生,又看看巫靈消失的地方,不甘心地喃喃叫了一聲媽媽,仔細回想,這竟是她第一次這樣由衷地呼喚媽媽。
可是,再也不會有人應答了。
靈魂深處涌起一股巨大的委屈,密密實實地籠罩著沈夢昔。這種委屈取代了沒有母愛的遺憾,變成了一份新的執(zhí)著。她無奈而自嘲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