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家鄉(xiāng)好

　　王向紅家里是老房子，不說家徒四壁，里面家具反正不多。

　　屋子沒吊頂，直接露出了大梁和屋頂，大梁上吊著兩個(gè)籃子，屋頂上掛著籮筐。

　　墻壁四周糊著報(bào)紙，正北墻上是主席彩色半身像，往兩邊擺開是小一些的人像。

　　一邊是開國十大元帥，另一邊則是錢學(xué)森、錢三強(qiáng)、竺可楨、趙忠堯等知名老科學(xué)家。

　　屋里泥地平整，中間放了一套八仙桌，角落里有紅漆柜子。

　　柜子的四個(gè)角上包著亮堂堂的銅皮，面上鑲著四副瓷磚，上面分別是八仙過海、后羿射日等神話故事。

　　另外柜蓋上的擺件吸引了王憶的目光，上面有一個(gè)白色的毛委員瓷像，瓷像前面是許多的白瓷泥人塑像。

　　工藝精美，惟妙惟肖。

　　王向紅招呼兩人坐下，看到王憶盯著柜子看便介紹道：

　　“那是一套瓷塑，叫《收租院》，德景鎮(zhèn)燒的，講述了大地主劉文彩對咱們農(nóng)民兄弟的殘酷剝削的惡行。我把它擺出來，是提醒自己時(shí)刻不忘階級斗爭！”

　　莊滿倉說道：“咱們階級斗爭勝利了，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要聯(lián)合、利用各階層的能量共同發(fā)展經(jīng)濟(jì)，老班長，你的思想得轉(zhuǎn)變……”

　　“哈哈哈，不說這個(gè)，坐下喝水?！蓖跸蚣t打斷了他的話，生硬的改了話題。

　　他有心想拉王憶說話。

　　可王憶哪敢亂說？

　　眼神鋒利、嫉惡如仇的警察同志還在懷疑著他呢！

　　于是他就說今天風(fēng)浪大，有點(diǎn)暈船惡心，想要歇歇。

　　王向紅將老竹子編的躺椅拉開，說道：“這樣你去外面躺一下，曬曬太陽，我再讓你嫂子給你煮一碗薄荷水，喝下去就舒坦了?！?p>　　王憶趕忙說不用這么麻煩。

　　可王向紅對他跟對兒子似的，特別親熱，堅(jiān)持著出去喊了一嗓子：“叫秀芳別上工了，先回來一趟！”

　　有人遙遙應(yīng)和了一聲：“好嘞！”

　　王憶被摁在了躺椅上，雖然海風(fēng)有些猛烈，可他心里還是覺得得勁。

　　夕陽光芒照在身上暖洋洋，幾只母雞咕咕的叫，風(fēng)吹桃樹葉片刷啦啦響，總有喊號子聲和漁歌順著海風(fēng)往他耳朵里鉆。

　　后面王向紅還把自己的貓給他送過來了。

　　這貓養(yǎng)熟了，王向紅一聲‘給他暖暖身子’，這貓便趴在王憶肚子上開始‘咕嚕咕嚕’的念佛。

　　王憶可以上手?jǐn)]，擼的他是眉開眼笑。

　　家鄉(xiāng)真好??！

　　王向紅的兒媳婦秀芳回來了。

　　這是個(gè)健康、強(qiáng)壯的少婦，剪著齊耳的短發(fā)，沒什么發(fā)型，可打理的一絲不茍，一點(diǎn)不亂。

　　她面色是漁家人常見的黑黃，雙眼炯炯有神，上身藍(lán)色列寧服洗的發(fā)白，下身褲子打著幾個(gè)補(bǔ)丁。

　　與公公王向紅一樣，她走起路來帶著風(fēng)。

　　王憶下意識多看了秀芳兩眼，她身上有股勁、有一道精神氣。

　　在他印象里，他已經(jīng)好些年沒見過這樣英姿颯爽、昂揚(yáng)積極的女子了。

　　秀芳去廚房忙活一陣先給王向紅和莊滿倉端去一壺茶水，又給王憶端來一碗散發(fā)著清涼滋味兒的熱水。

　　她很大方的笑道：“你是去東北的祥文大伯家的弟弟？那你知道我給你煮的這是什么水嗎？提醒你一下，你們東北可不種這個(gè)?！?p>　　王憶說道：“是薄荷水?！?p>　　秀芳笑著點(diǎn)頭：“薄荷是好東西，熬水能治暈船，做菜能生吃能熟食，曬干了燃燒了還能驅(qū)趕蚊子蒼蠅。”

　　“來，喝兩口，我給你加了糖精，好喝呢?！?p>　　于是王憶躺在躺椅上擼著貓又喝上了熱乎的薄荷水。

　　王東峰后面回來，一手拎著一個(gè)籃子，全是鮮活的海貨，螃蟹、海螺、魷魚、蟶子、海參等等。

　　秀芳擼起袖子忙活，莊滿倉出來勸說道：“弟妹，別忙、簡單弄兩個(gè)菜就行，每次過來都麻煩你們，我過意不去?！?p>　　“你過意不去你就多吃，你多吃了我們就歡喜?！毙惴蓟仡^笑著說。

　　莊滿倉說道：“我哪次吃的少了？但你們做太多，這太客氣，太見外！”

　　王向紅將他拉回去：“喝水、喝水，你這次過來還給我?guī)Я瞬枞~、帶了消炎藥呢，你更見外?！?p>　　莊滿倉回去喝水了，王憶也在喝水。

　　薄荷水甜滋滋。

　　他喝的美滋滋。

　　喝完之后他就不好意思了，秀芳一個(gè)人在廚房忙活，又是洗又是刷，他躺在這里曬太陽不像回事。

　　于是王憶便把貓放下去幫忙。

　　正在念佛的貓愣住了：我那暖暖和和的人肉墊子呢？

　　王憶要幫忙，秀芳堅(jiān)決不讓他插手：“你個(gè)大漢子哪能干這些活？難道你要跟嫂子一樣圍著灶臺轉(zhuǎn)？你得去搖櫓、扎海參、灑漁網(wǎng)！”

　　一聽這話王憶有點(diǎn)懵。

　　搖櫓、扎海參、灑漁網(wǎng)？

　　這可都是力氣活，相比之下他還真愿意圍著灶臺轉(zhuǎn)。

　　他父母沒的早，所以很小就自己下廚房，廚藝還真是不錯(cuò)。

　　秀芳很犟，可王憶更堅(jiān)持。

　　最終沒轍，她只好讓王憶幫忙洗蟶子、刷海螺。

　　王向紅家的廚房也是雜物間，里面堆著干柴、放著漁網(wǎng)漁具，屋頂墻壁都被油煙熏得漆黑，一進(jìn)來有股腥味，因?yàn)樗锩孢€曬著魚干、存著蝦皮蝦米。

　　秀芳準(zhǔn)備煎個(gè)魚干下酒，便讓王憶去挑幾條好魚干。

　　她叮囑道：“你挑馬面魚干，這是甜曬魚干，不咸，下酒合適?！?p>　　王憶去撥弄魚干，然后看到繩子上還掛著幾塊黃褐色的膠皮狀東西，有大有小，大的從平面來看像軍用水壺。

　　他定睛一看覺得有些眼熟，問道：“嫂子，這是不是魚膠呀？”

　　秀芳回頭隨意看了看說道：“對，是魚膠，早年我公爹在廣粵的老戰(zhàn)友來看他帶來的?！?p>　　“前幾年我公爹忘記還有這些東西，都壓在箱子底下受潮長霉了，還是去年過年收拾箱柜又找出來了，想曬曬看能不能吃?！?p>　　王憶說道：“這是什么魚膠？我聽說魚膠很貴的?！?p>　　秀芳說道：“貴啥貴，老輩時(shí)候用來糊弄地主老財(cái)?shù)臇|西，現(xiàn)在都講科學(xué)、講文明，魚膠這東西就是菜、就是膠，前幾年供銷站都不愛收?！?p>　　“來，你選好了魚干過來給我搭把手，把盆里水再換換?！?p>　　王憶迅速挑了一些品相好的魚干趕回來：“好！”

　　日落西山，夜幕降臨。

　　天涯島上更熱鬧了，出海打漁的船紛紛歸來，下地干活的婦女也回家了。

　　最后一抹夕陽余暉灑落漁村，島上的屋樹路船都帶上了淡金色。

　　炊煙裊裊，父母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不絕于耳：

　　“狗寶，回家吃飯啦！”

　　“皮鞋你去哪了？再不回來吃飯沒吃的了！”

　　“媛媛、媛媛，快回家了，你奶奶給你蒸了個(gè)包子?！?p>　　有漁家漢子聽說莊滿倉來了，又拎著剛出水的魚送上門來。

　　王向紅便招呼：“大膽，待會過來喝酒。”

　　“行，支書，我回家拾掇一下?！睗h子痛快的回道。

　　夜色漸黑，萬家燈火。

　　王向紅家里和廚房里都點(diǎn)上了煤油燈，防風(fēng)燈罩下，火苗呼呼燃燒的還挺旺。

　　王憶見此頗為吃驚：“嫂子，島上還用煤油燈呢？沒通電？”

　　秀芳自如的說道：“這可怎么通電？我聽公爹說，要通電得從海底拉一條電線，這難度太大了，海底魚蝦蟹海龜多，它們不得把電線咬爛？”

　　說著她搖搖頭：“沒法通電，咱島上人家都燒煤油，國家政策好，照顧咱島上，給咱供應(yīng)的煤油多。”

　　王向紅過來把他拉走：“走，上桌，喝酒！”

　　桌子上已經(jīng)放了一個(gè)盆子，盆子里有蛤蜊、扇貝、蟶子，上面蓋著一層通紅的螃蟹。

　　島上海產(chǎn)多，光是蛤蜊就有花蛤、毛蛤、文蛤、白蛤之多。

　　還有個(gè)盆子里是黑漆漆的貽貝，福海一帶這個(gè)最多，又叫海虹、淡菜，漁民能拿來當(dāng)飯吃的。

　　秀芳帶來一盤子大蝦，正經(jīng)的大對蝦，個(gè)頂個(gè)的大，都有王憶巴掌長短。

　　莊滿倉笑著摸摸頭：“每次來你們這里就改善伙食，這季節(jié)在城里頭就是去大飯店也沒有這么大的大蝦和螃蟹?！?p>　　王向紅自豪的說道：“這個(gè)我們不是自夸，還不是吃蝦吃螃蟹的時(shí)節(jié)，你們城里供不上，所以今晚你放開吃，吃的武裝帶扎不上才好。”

　　后面又有人到來，有王憶見過的大膽，他是民兵隊(duì)長，另外還有村里的文書和婦女主任，最后還來了個(gè)老人。

　　老人身材矮小瘦削，須發(fā)皆白，皮膚皺巴，臉上手上都是老人斑，但走起來四平八穩(wěn)，嘴上叼著根煙袋鍋，走兩步抽一口。

　　看到老人王憶肅然起敬。

　　這是他老爹曾經(jīng)給他講過的傳奇人物，王家村的老壽星。

　　老壽星具體叫啥沒人記得，村里從老的到小的都尊稱他為壽星爺。

　　壽星爺是真的長壽，今年至少一百歲，具體一百是一百一還是一百二沒人說得清，能說得清的早死了。

　　反正他自己還記得光緒小皇帝坐龍椅那年村里地主請全村人吃飯，他吃上了生平第一根雞腿。

　　根據(jù)歷史書記載，光緒帝登基于1875年……

　　父母皆早逝的王憶對壽星爺?shù)幕虺錆M驚嘆和向往，這么大年紀(jì)還能自己照顧自己，神跡啊。

　　可惜壽星爺這輩子命不太好，五個(gè)兒子先后折于兵災(zāi)和海難，孤苦了幾十年。

　　但全島很尊敬壽星爺，島外縣城和市區(qū)的領(lǐng)導(dǎo)們也尊重他。

　　因?yàn)樵缒旰Ｉ衔涔り?duì)沒少得到他的支持，他去世的五個(gè)兒子中有三個(gè)是海上武工隊(duì)成員，被反動(dòng)派所害。

　　莊滿倉看到壽星爺來了急忙起身敬禮。

　　壽星爺受到尊敬還因?yàn)樗麖牟灰欣腺u老、仗老行兇，看見莊滿倉敬禮他就笑：“你坐你坐，你是人民的衛(wèi)士，給我個(gè)老不死的敬禮做什么？”

　　王向紅把王憶拉出來，將他介紹給眾人。

　　得知他是王祥文的兒子，老壽星很激動(dòng)：“好，好，祥文的娃回來了，那咱老少爺們又齊全了一些?！?p>　　“金銀可丟、故土難離，咱王家的老少爺們就該住在一起，碰上誰家有難誰家有災(zāi)也能照應(yīng)照應(yīng)?！?p>　　大膽和文書王東喜同樣激動(dòng)，一人拉著王憶一只手問東問西。

　　問的王憶頭皮發(fā)麻。

　　還好這年頭沒有電視沒有手機(jī)，通訊不便，包括莊滿倉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沒去過東北，不了解東北的民風(fēng)民情。

　　而王憶則對此很了解，他父親也曾經(jīng)給他講過一些在東北林場的經(jīng)歷，于是他一番胡謅八扯下來竟然把所有人都給糊弄住了。

　　連莊滿倉都被糊弄的一愣一愣，聽著他介紹東北的大雪和東北風(fēng)俗連連驚嘆。

　　秀芳又端上來煎魚干、豆腐海腸燉白菜、燒海參、炒小鮑魚和蛤蜊蘿卜湯。

　　最后她送上來一盤子大魚，這是一條紅鱗加吉魚，個(gè)頭很大，張開魚鰭、扒拉開肚子撐著趴在盤子上就像還活著。

　　大膽打開酒瓶子，說道：“魚上來了，那咱開吃吧？支書、莊教官，你們誰講兩句？”

　　王向紅一揮手，豪爽的說道：“這里不是自己人就是老朋友、老戰(zhàn)友，那講什么話？沒說的，開喝、開吃，杯子舉起來、筷子別放下！”

　　他一抬頭，一盅子二兩白酒咕咚下去了。

　　莊滿倉立馬跟上。

　　王憶心里咕咚一下：這是什么喝法？這是白酒啊，這么喝是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