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jīng)黑了,泳池邊上亮起一圈漂亮的小燈,金光燦燦。偌大的林宅靜悄悄的,仿佛沒有人在,但忽然,那個小女孩兒走了出來,她變了樣子,不象我剛看見她時那般似一滴閃光的露珠,倒象是一顆蒙塵的玻璃珠子。她怯生生走到泳池邊站住,不斷往身后黑洞洞的屋里看,那樣子,應該是不敢在屋外待著,卻又害怕屋里的黑暗。
我無比憤怒,一個才四歲的孩子啊,怎么就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估計她連開燈都不會,見到泳池邊的燈自動亮了,就出來站著。
我想為她做點什么,可我動不了,只能看著。
泳池的水面上漾起了波紋,似有東西在底下翻騰,小女孩兒嚇得后退了兩步,可沒有離開,然而那波紋越卷越大,很快就變成波浪,不斷向泳池邊上拍打,浪頭越擊越高,到后來猛力一撲,竟將那個小女孩卷了進去,小女孩兒連喊都沒來得及喊,就摔進了泳池水底。
快來人,快救救她啊,我尖叫起來。
然后,我猛然驚醒,發(fā)現(xiàn)我躺倒在自己的床上,身上搭著那件針織外套,剛才我看見的一切有如南柯一夢,卻清晰無比,歷歷在目。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那個可憐的小女孩兒,她是中庭的私生女兒,我們蘭家的親孫女兒,她不是意外死的,她是被殺害的,殺她的,就是那個在小溪間和她說話的男孩子。
他們,都不是凡人。
自從知道了這個真相,我的世界就被顛覆了。
體面啊,我們蘭家?guī)资甑捏w面。
難道最下層掩蓋著的,竟會是這樣可怕猙獰的獻祭?我原以為,那個可憐的孩子只是意外早夭,并沒有吃過什么苦頭,我想著,沒有壞人會刻意想要去傷害一個才四歲的孩子。只不過,因為我們這些可憐人為了維護自己所珍惜的生活,沒能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導致她出了意外事故。不知者不罪,我可以接受這個天注定的結局。
現(xiàn)在,我才知道,原來人世間的極端丑陋,竟會引動神明的殺機。那個和小美人魚說話的男孩子,就是降世的神明吧?他的憤怒竟然讓他不惜以神力來消滅這個可憐無辜的小女孩兒,如果他的憤怒并不能因此而平息,那么凡人的世界,將會出現(xiàn)怎樣的災難?
我是相信神明的,更完全相信隔壁林宅里那幾個神仆的話,這個世界就快要毀滅了,除了他們這幾位神仆,再沒誰能有辦法去拯救。
我已經(jīng)活了九十年,經(jīng)歷過太多的事,不像年輕人,動輒懷疑這,懷疑那……相反,我相信任何可能性的存在,我相信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有神明在看顧。履職的神明自稱是神的仆人,這沒什么好懷疑的,我丈夫在世時說過,人要信仰“大道理”,可“大道理”自己怎么實現(xiàn)自己呢?交由神仆來實現(xiàn)和維護,那真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了。
神仆和凡人是不一樣的,那個土老大說的話,我都能聽懂,而且記的很清楚。他們護佑的不是人類,他們護佑的是這世間的大道理,他們要拯救這世界,也并不是為了拯救人類,而是拯救這世間的大道理不要崩塌。
人類的是非恩怨,本該由人類自己打理,不能指望神明搭救。我借用神明的力量去拯救凡人,我就要付出代價。
我后不后悔以前借用過神仙的力量?
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本來是很明確的,不后悔。
可自從我知道了那個小女孩兒的死亡真相之后,我就,找不到答案了。
一切因果,根本都是串在一起的,就如風起浪涌,接下來的發(fā)展不由人控制,我將那根桃枝摘了回來,它真的是在護佑我的愛情,還是有它自己的目的?細細回想,如果當初我沒帶回來那根桃枝,或者我的丈夫會早逝,那么,后面的所有事情也都不會發(fā)生了,我不會知道丈夫的秘密,中庭更得不到丈夫那些學生們的幫襯,他很可能連阿紋都不會認識,不會形成現(xiàn)在蘭趙兩家的大家族,更不會有阿珠的存在。
難道那根桃枝鉤住了我的手臂,就是為了,日后護佑阿珠的出生?
我借用了神明的力量,到底是在實現(xiàn)我的愿望,還是在實現(xiàn)神仙的目的?
如果從一開始,就沒有所謂蘭家的體面,那我還會不會為了維護蘭家的體面,不惜給阿紋創(chuàng)造機會,去留住我那個已根本不再愛她的混賬兒子?結果是,我保住了蘭家的體面,卻把一個蘭家的親生骨肉推入了無底深淵,她最后,是因為神明震怒而被無聲的謀殺。
我這是造的什么孽???
我后悔嗎?
我說不上來,我只覺得,一直以來清明如鏡的腦海變得霧氣蒙蒙,仿佛我努力了一輩子的事都不值得再提,全部身心都被那張小小面孔占據(jù)著,露珠兒般的面孔,迷惑驚懼的神情,一直一直在我眼前晃,我心口如被針扎般疼痛。
我家的這些孩子們,都順著我的意思,我說不愿意見人,他們就不來打擾我。唯有玉兒媳婦加倍小心,她陪著我去過隔壁林宅,我要還愿的事沒有瞞著她,不過我這些天觀察下來,玉兒媳婦好象記得不是太清楚,而且我對她的判斷沒有錯,她不是那種能為我豁出命去的執(zhí)著孩子,我的事,不敢讓其他人知道,卻不怕讓她知道,就是因為,玉兒媳婦是唯一一個,并不太把蘭家體面當回事的孩子。
這倒不是說,她不在乎蘭家的體面,而是她認為,獨立的個體更重要。
之前,我和阿紋都不太把她當自家人信任,總覺得她象是與我們蘭家隔著一層,無法親近。后來經(jīng)隔壁的神仆點破,才明白她不是不親近我們,是她太過恐懼親近后的傷害,所以不知不覺養(yǎng)成了一副自主自立的清淡脾性,也因此絕不會毫不顧忌地干涉別人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