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教書那自然是沒話說的,他收費還便宜,沒多久,口碑就越傳越廣,雖發(fā)不了什么大財,名聲倒是越來越響亮。漸漸的,爺爺的弟子群愈發(fā)壯大起來,連成年人也來聽我爺爺的課,三妹妹的爸爸,就是我們家那位喜歡《紅樓夢》的姨父,成天以我爺爺的得意門生自居,矜傲得不行。
那些當了達官貴人的弟子們,都曉得我家門風,知道我爺爺對長子寄望甚隆,所以大伯畢業(yè)工作到了房地產公司,一開始做項目,就自帶閃亮的人脈光環(huán),那叫一個順風順水。由此奠定穩(wěn)固基礎,這么多年來,蘭家長房的經濟狀況一直是大家族兄弟姐妹中最好的,大伯兩口極孝順,爺爺奶奶的生活質量自然更不會差。
不過,我爸和小姑就沾不到這種光,我爸是個中學體育老師,我小姑是個會計,都是老老實實打工掙錢的普通人家,蘭家的什么人脈資源,根本輪不到次子小女找機會用。
是不是不平衡?
其實不必,人活久了,就會明白,這個世間真切是平衡的,有得就有失,從來沒有全部的好事都集中發(fā)生在一個人身上的情況。
我爺爺在小阿珠出生前就去世了,明面上說是病逝,但具體經過整個家族都諱莫如深無人提及……我卻知道,我的爺爺是郁郁而終,而且,幾乎可以算是被大伯氣死的。
那一年,我還不到十歲,文玉大哥的小舅舅趙猛剛生了三胞胎姐妹,家里象個兵營般打亂仗,各路親戚都輪番過去幫忙,最常去的當然是我奶奶,再有就是趙家那邊的兩個姨。我大伯母趙紋工作比較忙,她給錢最大方,但人并不怎么出現。我奶奶說,女人家的事女人們都得搭把手,實在騰挪不開的時候,會叫我媽和我小姑也過去那邊應應急。
我小姑是奶奶的親閨女,被親媽指派,沒什么好埋怨的,但我媽只不過是蘭家的次子兒媳,婆家有事幫忙是應該的,卻還要被指派去幫妯娌那邊親戚的忙,這關系繞得有點遠,心里就不太樂意。
可我爸十分積極熱情,只要我奶奶一召喚,他就催著我媽快去,生恐在老娘親面前表現不好……切,他自己又不用辛苦,只會把老婆派出去獻殷勤,我媽心里有氣撒不出來,就管教我特別嚴厲。你說說,我這是招誰惹誰了,平白受這無妄之災?
我小時候,脾氣特別拗,越管我越不服,還特別會回嘴,我媽說一句我說十句,我媽被我氣得要死,娘兒倆天天在家里雞飛狗跳不得安生,我奶奶知道了后,說:“讓文琬去跟爺爺住一陣子吧,學學做人的道理,就不會再惹媽媽生氣了。”
我爺爺奶奶的家,就在我學校附近,走路十來分鐘就能到。于是,那會兒每天放學,我就自己去爺爺奶奶家,跟爺爺一起吃晚飯,然后做作業(yè),睡覺,第二天再自己走去學校上學。真心實意地講,這比在家跟我媽吵架舒服多了,我爺爺是個特別溫和很容易相處的老人。
我在爺爺家住了約有一學期,爺爺過了七十五歲壽辰,精神矍鑠,一方面奶奶把爺爺照顧得很好,另一方面我爺爺也不是完全不會家事,有時候奶奶忙不過來,他還能炒小菜給我吃,還會把老兩口的小小居室收拾得一塵不染。爺爺的生活方式非常自律安逸,心態(tài)又淡泊,我原本以為,爺爺肯定能活到一百歲。
然而,就在爺爺過完壽辰后沒多久,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爺爺的小書房里做作業(yè),爺爺在一旁寫大字,忽然大伯闖了進來。
爺爺見他沒頭沒腦的一臉焦慮,就說不要影響我學習,同大伯去了外間客廳,但小書房的門沒有關嚴實,他倆說的話都傳進我耳朵里。
我聽見,大伯說他遇到了一個女人,是他的真愛,他想要離婚。我爺爺當時就驚得說不出話來,爺爺是斯文人,不會罵大伯,只會連連嘆息,說家門蒙羞。大伯顧不上爺爺的態(tài)度,一口氣講了許多話,大概意思就是,他已經管不住自己了,雖然他忍了很久,但那個女人也強烈地表示愛他,寧愿什么都不要的跟著他,他無法放手,他決定離婚,凈身出戶。
大伯并不是來征求爺爺的意見,他只是出于長期的家教習慣,在做重大決定之前先來稟報老父親。我爺爺聽完后半晌無語,最后語調晦暗地說了句:“我教出那么多守禮的弟子,到頭來自己的長子卻要拋妻棄子,我還怎么有臉見人???”
我大伯無語離去,又過了很久,爺爺才回到小書房,我感覺他好象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連走路都變得有些艱難,我擔心得走過去扶住他,爺爺摸了摸我的頭,說:“琬兒,你是好孩子,剛才聽到的話不要說出去,行嗎?”
我連連點頭,從此遵守諾言,一直到現在,我對我自己的爸媽都沒說過,更沒跟奶奶提過。
沒幾天,爺爺就生病了,我回到了自己家里住。我很擔心大伯家的消息,就留意聽我爸媽閑談,可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就想,也許是大伯為了爺爺,不會離婚了吧。
我猜爺爺并沒有同任何人講過大伯這件事,因為奶奶也不象是知道內情的樣子。而如果爺爺連奶奶都沒有說,他更不會對任何別人講了。
爺爺這一病就再沒好起來,纏綿病榻不到半年就去世了,合家隆重給爺爺送了葬,只有我沒去參加葬禮,一個人跑回爺爺奶奶家的那間小小書房,大哭了一場。
我沒去,是因為爺爺不讓我去,就在爺爺逝世前一天,奶奶專門把我找去了,且只留我一個人守在爺爺跟前,說我是爺爺的關門弟子,爺爺有些話要單獨囑咐我。那天爺爺的精神看起來還不錯,我注意到爺爺的臥榻旁邊床頭柜上放了一個細長的筆筒,里面插著一根枯干的樹枝,看不出來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心里有些奇怪,以前在爺爺家住了那么久,從來沒見過爺爺奶奶的房間里有這樣的一件裝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