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入門禮畢,各峰弟子遂自行散去。
天驕峰崖邊,高琦三人目送藍巡遠去。黑馬師尊又喚來鶴群,春回峰的弟子們也要返回自己的歸屬之地了。三少年收回目光,回過頭來,再看向遠處高大峻麗的春回峰,只覺變了模樣。
“本君的偉大構想破滅了?!泵骺襁駠u嘆氣:“‘三劍客’看來不能再進一步,‘四俠士’之夢已成了一種奢望。我也要改變我舊有的看法了——”
“本以為黑馬師尊是九峰師尊里最好的,但今天的師尊,實在傷到了我的心——”
吳邶竹道:“藍巡有錯在先,令師尊動怒,不足為奇?!?p> “只是明彩師姐,今后怕要受些非議了?!?p> 明狂淡淡笑道:“隨她去,她向來是這樣,早已經看淡了?!彼樕虾鋈涣髀冻鲆环N光明的神彩,微微地笑:“只要她覺得無愧于心,就會放手去做。鄙人多年來深受其益?!彼鲇挚拷鼌勤瘢蕉溃骸澳闱?guī)臀宜闼恪医愕纳绞窍稍獨v……”
“你看看她……那個……是否真的……”明狂緊張兮兮盯著吳邶竹那永遠古井無波的臉。十分耐心地等待了半晌,見吳邶竹微微擺頭,明狂心中便有了底。但臉色卻更惆悵了。
吳邶竹道:“你的姻緣近在眼前。”
明狂微一挑眉,喜道:“是誰是誰?”
“你自己知道,我何必明說?!?p> 明狂心中悵然,眺望遠處,看著自由翱翔的鳥群,陷入一種縹緲的沉默。良久,他嘆道:“巖石我可以舉起,水桶我可以提四擔,但是鳥兒——我實在不知道它怎樣才會停留在我肩膀——”
氣氛又沉悶了許久。吳邶竹道:“愿意學醫(yī)嗎?你定是一代名醫(yī)。”
高琦不禁笑出聲來。二人見他發(fā)笑,亦隨之一笑。而春回峰也已到了。
漸行漸遠,這里已完全陌生偏僻,卻仍未到達貶居地。一路上藍巡一言不發(fā),端坐著身子,舉目看前。
“連山圖你學到哪一陣了?”
過了片刻,藍巡忽而驚醒過來,回道:“回文書師尊,弟子愚昧,第一陣的要領還未掌握?!?p> “你且說說看。”
藍巡卻有些膽怯,文書道長掌管天書峰藏書,博學多才舉世聞名,此刻竟詢問于自己,實在左右為難。他支吾半天,生怕開口獻了丑,但沉默的怯懦卻又令自己不恥——
“‘我亦喜好鱗川陣法,但那“連山圖’我還未曾看過,便被你師尊借去了。你可否為我大略講講第一陣的內容?”
藍巡心中寬敞,不再猶豫,“弟子獻丑了。”遂將自己所知所悟盡數說與了身旁這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
他向來仰慕世間高人,此刻有心請教,更加追述道:“弟子有一極大疑惑,困擾心中不能得解,請文書師尊指點于我?!?p> “弟子得奇書后,已大略看過全篇。第一陣乃無字訣,法陣中不可有人在內。第二陣則是一字訣,陣中僅需一人。其后依次推之,或陰數,或陽數?!?p> “而我門的‘太一清輝經’開篇論虛,專講靜心煉神之道,之后整篇論實,才論各類玄妙法術。”
“鱗川陣學從無進有,羽門道法由虛入實——”他微作停頓,小聲問道:“這難道,只是巧合么?”又慷慨激昂道:“還是說天下學問本源上乃是相通?弟子愚昧,見少識淺,不敢妄下定論,懇請文書師尊教我!”
藍巡遂稽首拜下。文書道長道:“我與你確有同感,但不敢多說其中玄妙,怕誤導了你自己的道路——”
“星臺到了?!?p> 藍巡起身看去,只見不遠處云霧如海,一座孤峰如竹竿出水,危矗云中。
峰頂處是一片平整的草地,橫豎大約六七丈。臺上一間破舊房屋,一顆古松和一灣水潭,再沒有別的什么??峙逻@世上沒有比這里更離群索居的地方了。
一顆茂盛松樹長在崖邊,讓這孤僻之地憑空生出了一種離塵仙境的風采。不知經過了多少歲月,猶在迎風而動的茂盛的枝葉帶來無數蒼翠生機,沖淡了些這里的冷清。但也不會太多。
“你若有心,可以常觀此樹。心中明了之際,便是更上層樓之時,無須一味聽從別家之說?!?p> 文書道長走到屋前,推開木門,久遠陳舊的木香第一個出門來迎接了他們。
屋子角落里擺著一張木床,床邊一扇窗,窗下一桌一椅一燭臺,地面泥土微濕,還有一些小草淡花叢生。
寥廓的天空里吹來無邊無際的風,天空仍舊湛藍,云朵仍然潔白,但這里難以言說的蕭索孤寂,風兒吹不走,日光照不暖。
“星臺有護臺法陣,每日早晚會有白鶴為你送飯,你安心在此住下,無須擔憂?!?p> 文書道長乘上鶴背,道:“你只是在此清修,并非禁足,若是有事離開,山中的飛禽鳥獸盡懂人語,看見只需喚幾聲。”
“謝過文書師尊,弟子記住了。”
文書道長遠去后,不多時,遠處又飛來一只巨鶴,喙里輕松銜著一個三尺寬的大木箱。
白鶴放下了沉重木箱便又飛去。藍巡上前打開一看,箱里裝著嶄新的被褥衣物、筆墨書冊,紙硯燭臺等物,幾乎無所不備。
“不管師尊怎樣待我,羽門總當我是其中一個弟子的——”
無邊無際的孤寂已經襲來,無時無刻,無休無止。他往春回峰方向看了幾眼,想起一些人,一些事,內心不禁翻起陣陣波瀾。
他抓著自己心口,依稀可以感覺到斑駁的傷痕,“因為這顆輕浮躁動的心,我才會被貶到這里——你還不滿足么!還想讓羽門也不容我!”
“只有從心底不自重的人才會把晝夜的流逝當作最尋常的事情放任了,除了強大,別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猛地關上了門,藍巡開始收拾屋子。胡亂收拾了一番,勉強可以居住,便又開始修煉了。
獨貶孤臺,豈是無端。托名無禮,實藏重望。志大才疏,愁煞師腸。假書試心,道分三傳。
這夜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昨晚便已經一宿未睡,今夜又是這般,明狂如何也靜心不下。那些撓心的言語要是從別人口里講出,他只當作耳旁風一笑而過了。但偏卻是從那吳邶竹口里說出。
“就算不論兄弟信義,他也出身行醫(yī)世家,志在高尚的醫(yī)道,他會拿這樣的事情作戲言來誆弄兄弟嗎?”
尤其想起吳邶竹整天那副淡然清靜的模樣,若是頭上再長幾縷白發(fā),還真有些得道高人的風采了,便是坐在迎光殿的木椅上也不會顯得突兀。
明狂猛地坐起身來,煩躁不耐,“當面問清,換我安寧!”
他披衣出門,直奔女弟子住處而去。
沿路越往前走,明狂心跳愈是猛烈,渾身緊繃,手掌也變僵硬,顯然是過度緊張了。但自己不想回頭,鐵了心要往前走。正走在路上,忽然覺得風涼滲骨,抬頭一看,天空下起了雨,嘩啦啦嘩啦啦,雨勢迅疾,撲面生疼。
路旁樹林隨風擺動,繁茂的樹葉翻動飄舞,變幻無數模樣。炎炎夏日,莫名來了這一刻清涼,如果是喜愛臨窗聽雨的人,大概要徹夜靜賞這久違的熟悉又陌生的風景了。
“莫非出師不利?這才那姑娘的真心意嗎?”
明狂胸膛里一片冰涼,他停下了奔跑的腳步,躊躇不前。在雨中淋了許久,終究抹把臉又向前沖去,“愛怎地怎地,就算是刀子,我也要看著她親手拿出來。”
站在離女子住舍遠遠的地方,他傍著一顆大樹,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她自己出來,一切就簡單多了?!?p> 果真心想事成,那院門忽然打開來,走出一個撐著傘的女弟子。明狂正要奔過去看清楚,那少女已轉過身來——卻是他最熟悉不過的人,正是明彩。
“這般大雨她怎地還打傘出來——”明狂一拍腦門。
“莫非——莫非——”他偷偷一笑,往林中潛去身形,慢慢跟上了明彩去向。
明彩走到院子近處的一片空地停下。她靜靜等在雨中,只是站在那里。
一個飄逸身影自空中御風而來,他撐著一把白色的傘,緩緩落下。
“明彩師妹,讓你久等了。李荀在此賠罪?!?p> “李師兄不必多禮。大雨之中,師兄仍然如約而至,明彩感激不盡?!?p> 李荀笑道:“我早已到了,只是不便現身?!?p> “身在師門圣地,明彩不宜前往僻靜處。在這里相見,若給師兄添了麻煩,請勿見怪?!?p> “無妨——”隨后他從隨身寶囊里拿出三卷厚厚的籍冊,走近遞予明彩,“我全部心血盡在于此,師妹聰穎過人,必是我之知己,若有紕漏處,請明師妹予以斧正。”
明彩點頭一笑:“師兄言重了。我才疏學淺,今后還須多向師兄請教?!?p> 李荀將厚重三卷筆注異常小心地放在了明彩手中。看著明彩近在眼前的容顏,在這雨夜里竟然比白天陽光下的臉龐更加潔白無瑕了。低垂的睫毛下面,那雙比湖泊更美麗的雙眼,吸引著每一個與她對視的人的心弦。
此時此刻,竟與她單獨相處,李荀愣愣看了幾千個剎那。
“明彩師妹……我……”
明彩抬眼看他。
李荀忽然轉身過去,背對著她。他閉上眼沉沉地呼吸,夾帶著雨意的風大股地鉆進了胸膛,這冷意終于使自己冷靜了許多。
想起自己從小飽讀典籍,深究術理,終究還是要與那些凡俗男子有些不同的——
“入山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羽門,只覺得很美,真的很美,實在是李某生平僅見,我甘心在這里長住終老——”
“而后竟又有緣與師妹相識,更覺得山中一切無限可愛。不知道明彩師妹……是否與我也有同感?!?p> 等待許久,沒有聽見她的回答。李荀以為自己口出妄言唐突了美人,令她無聲離開了。匆忙轉過身來,卻見明彩仍然默立在自己面前。
“我從小修為便遠超同輩,外貌亦不錯,對美麗少女的青睞早已不陌生了。但十六年來,我從未見過眼前這種美麗的女子?!?p> “”是的,在我心里,她已完全是一個成熟的女子了。是她那獨特的美貌嗎?”
“不是,她的美貌怎會是真正的她……是她這顆比星空更深邃,比藍天更廣闊的心靈——這顆珍貴的心,足以媲美我領略過的所有最深奧至妙的道理!”
“但是大道我隨時隨地都可以追求,但她……何時我還能再見到一個與她一樣的女子?!?p> “李荀師兄?!?p> 李荀淡淡微笑看著她。
明彩將三卷筆冊遞還,“當日考核中,師兄之才華明彩亦是平生僅見,故而主動結識,誠心求學,心中與無數同輩一樣,對李師兄是敬仰欽佩?!?p> 笑容不再有了灑脫的風度,嘗到了一種叫作苦澀的感覺,而且這感覺應該是很久都不會散去吧。
他麻木地接過奉還的、一眼未看的筆注。而自己真正的心意,還藏在里面的一封信中。
“只是我已有婚約,請恕明彩不能受此厚禮?!?p> “李師兄請早回歇息吧,明彩失禮了?!?p> 目送著明彩回去,明狂看著那陌生弟子仍然立在原地,搖搖頭不禁嘆氣,“又傻了一個?!?p> 他緩緩離開樹林,嘴里哼著曲調:“愛我此生兮,遠彼女人兮——”又覺哪里不對,忽想起自己來時本意,回頭又看向空曠地面,已經是空蕩無人了。
“還是回去吧,太嚇人了?!泵骺裉釟饪v身,又冒雨返回了。
院門才一關上,四五個少女擠在一起捂嘴取笑,“恭喜明大仙女,得此如意郎君?!泵鞑什徽f什么,只往住處走去了。
嬉鬧中,有人卻輕輕嘆氣。
眾人只聽她語氣柔婉,幽幽道:“乘風而來,伴雨而去,原來世上真有這么爛漫的事……”
于是有人附和道:“是呀,在這漫天風雨中,獨立天地間,與心中人撐傘對視,就算明日天地重新合起,我也沒有什么遺憾了——”
眾人中的一個雪辮少女挽過她手臂,笑道:“束師姐今日好憂郁,今晚不比武斗啦,我就用這雨水雕出你心上人模樣,解你相思之苦?!?p> 眾少女聚在一起又想笑,卻怕夜深吵著別人,只得輕笑著各自散去了。
明狂看見了男弟子的院舍,垂頭喪氣。這晚自己的心算是靜下來了,可一種憂傷又升起——那種失敗者的落寞與苦澀,如感同身受,真不知道那個少女會不會同樣這般對自己。
“明狂兄?!?p> 明狂抬頭一看,驚喜道:“藍兄!你回來了么!”
沒想到春回峰同門對自己依舊熱心,藍巡眼眶一熱,道:“不是。我只是回來收拾東西。”
明狂才看見他肩頭包裹,心中又一陣黯然,苦笑道:“沒想到我才初入羽門,就碰見這樣大煞風景的事,可笑那外面人說得這里千般好,卻不如自己親自走一遭。”
“都是小事,已經過去了?!彼{巡上前,拱手一拜,“我與師兄素不相識,卻得師兄兩度出面,藍巡銘記在心,請受我一拜。”
明狂早已將他雙臂托起。
雨仍在下,藍巡與自己一樣沒有帶傘。蕭風冷雨不斷襲來,明狂道:“你我同門兄弟,不必搞這些禮數?!?p> 藍巡怔怔片刻,一陣長笑,又拱手辭別,“好!明狂兄弟,改日再見!”
明狂忽然喚住他。
藍巡亦轉身回看。
“藍巡,你喜歡我阿姐嗎?”
藍巡聞言久久不回。
明狂看他臉色神情,心中已然明白。
明狂低頭苦笑,而后又抬起頭,正色道:“我阿姐早已經許配給人了,你死心吧藍師兄?!?p> “我敬佩你求學的誠心,只希望你不要為了渺茫的事情誤了自己的前程!”
藍巡微微一笑,“多謝相告,藍某知道了!”
夜色茫茫,藍巡奔離遠去,身影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看著藍巡遠去。忽然自己的眼角淌下一行淚水。明狂呆呆愣住。
“我上次流淚是什么時候……”
輕輕地抹去淚水,又放在嘴邊嘗了一口,“果然是苦的——只是這滴眼淚是為誰流的呢?”他已想不明白。
明狂慢慢走進院子,關上了門。院子里黢黑幽靜,沒有一盞燈火。大家早已按時休憩了。
回到住處。站在窗前,明狂看著院門處的天空,某個剎那,他希望這晚自己從來沒有出去過。
“束敬霏,束敬霏,請你也傷我的心吧?!?p> 心想事成的孩子,此夜已如愿長大。
它要落去何方——不再關心流星的尾巴。
早已厭倦了,春夏的碧綠。所喜歡的,只在秋天的繽紛里,
伴著憂傷落下。
愿意孤身回到春夏去嗎?可是還不知道冬天是什么模樣。
也許,它要冰封住心中的海,永恒地不再融化。
由它。
有人會帶著慷慨的微笑。
靜候下一個輪回之夏。
那是第三個新我,在晴空下,笑著看花。
窗前,明彩望著夜空,靜靜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