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班

　　一個廠，那簡直就是另外的一個世界，和一個地球人到了整個銀河系的中心沒有什么區(qū)別。

　　人的眼界突然就變大了。雖然沒有大多少。但是不再覺得只是安心當(dāng)個農(nóng)民這樣的人生就可以了。

　　只要有機(jī)會，我好像也可以是另外的樣子，這個發(fā)現(xiàn)很了不起。

　　下班后就會虎頭虎腦地到縣城里去轉(zhuǎn)轉(zhuǎn)，熟悉這個新的世界。

　　不用兩三天，所謂的縣城，也就全在我的腦海里了，我又開始用腳步丈量縣城周圍的每一座山頭。

　　這對我來說是一件更好更開心的事。畢竟，我是山里邊的孩子，爬爬山是恢復(fù)元?dú)獾淖钣行мk法。

　　不用一個星期，我就真正的成了廠里邊的一個工人，保證合格的一個工人。

　　榨汁組里邊的大姐們因?yàn)橹晃乙粋€小男生，所以也算是多有照顧，再加上我也舍得出力氣，肯干那些臟活累活，一點(diǎn)兒也不嫌棄任何事務(wù)，也聽她們吩咐。

　　我就突然覺得當(dāng)個工人簡單得很，比放牛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難度。所以，對讀書拿文憑這件事，自己沒有走上那條道路就又感覺并不是太過失策。

　　當(dāng)然，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我當(dāng)然不能夠滿足于只做一個工人，長大了，干個車間主任什么的，還不是不在話下的？

　　然而，我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倒班。

　　因?yàn)橐婚_始都是上的白班，即使我們小時候跟著大人們?nèi)タ措娪?，也多半到了后半夜肯定睡著了?p>　　而且在農(nóng)村，像我這樣的少年，從來沒有完整地熬過一個整個夜晚。

　　第一個夜班干到晚上十二點(diǎn)，我實(shí)在受不了了，想找個角落把自己放平進(jìn)入夢鄉(xiāng)。

　　我和另一個男人會往三樓抬榨汁以后的產(chǎn)生廢渣，第一趟，我發(fā)現(xiàn)二樓有個試驗(yàn)室的門開著，里邊有貼了白色磁磚的案臺，平胸高度，靠窗。

　　晚上黑暗里，真是個睡覺的好地方。

　　第二趟我等那個同事拿著空筐下去。不管了，溜進(jìn)試驗(yàn)室，躺了上去，立刻進(jìn)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

　　本來我以為只是睡上十分鐘就能夠解決問題，但是，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九點(diǎn)多了。

　　試驗(yàn)室里的人來人往，竟然沒有人叫醒我，任由我像個物品一樣陳列在那里。

　　也許，能夠如此囂張?jiān)谏习鄷r間睡覺的人，肯定大有來頭。我趕忙翻身而起，逃之夭夭。

　　按說，白天我該睡覺，才能夠保證晚上不瞌睡。但是，實(shí)際上我昨天晚上睡了，所以，吃過午飯后，還是睡不著。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到了晚上。榨汁組組長蒲姐問我，昨天晚上下半夜去哪兒了？然后工段長也來詢問。

　　我吱吱唔唔說自已頭痛，受不了回去了。她們很嚴(yán)厲地告訴我，這也得說一聲，不能偷偷跑回去。

　　我當(dāng)然答應(yīng)了，且保證再也不會了。我要下決心不在上班的時候睡著，這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會遇到的困難。

　　這天晚上還行，總算把十二點(diǎn)熬過去了。又熬了一個小時。真的受不了了，我想在任何一個靠墻的地方挨上去，然后順著墻軟化流到地上，也不管有沒有水，就是想睡覺。這種欲望強(qiáng)烈地攫住了我。

　　我無數(shù)次想起二樓的那個試驗(yàn)室的貼了瓷磚的平臺，那就是最溫柔的地方。但是，我絕對不能夠去那里。

　　又往三樓頂抬了兩回廢渣。在三樓樓道里有一個白天看門的老頭睡在一張掛了蚊帳的床上，那個時候并不覺得這個老頭睡在過道里有什么奇怪的，這正是我需要的夢鄉(xiāng)??！

　　我把睡著的老頭往里擠了擠，沒有醒。太好了。

　　我完全忘記了還在上班這件事，再把他往里擠了擠，但忍住勁兒，別把他擠床下邊去了。

　　我在床沿上睡了下去，壓著蚊帳。一小半的肩部背部懸空，一只腳踩在地上支著，使自己免得翻掉，掉到地上。

　　這雖然沒有試驗(yàn)室里的平臺睡著舒服，畢竟還是可以瞇上幾分鐘。

　　堅(jiān)強(qiáng)的意志還是促使我又艱難地爬起來，戀戀不舍地看了看床，提著框下到車間里。打算一會兒再來睡一會兒。

　　這個愿望強(qiáng)烈得完全無法抑制。到兩點(diǎn)多，實(shí)在受不了了，我只能主動給榨汁組的蒲姐說，唉呀，我頭痛的不行了，我請個假行不。

　　蒲姐真的以為我頭痛，準(zhǔn)了。在她們的印象中我還真的不是那種懶惰的人。她們也就從來沒有懷疑我是去睡覺了。

　　接下來的第三個夜班，我又去那個看門的老頭那里擠了兩回，總算是成功地頂住到了天亮下班。這一天，我人生第一次在白天睡著了。

　　接下來的十二天夜班，基本上每天晚上我都要到那個老頭床上擠上一回兩回。在我的印象中那真是非常享受的一件事，在我以后的人生中，我再也沒有過這樣渴望睡眠過。

　　兩周倒一次班，等再上白班的時候，沒幾天就發(fā)了第一月的工資。75塊錢。父親在家作木匠手藝，那個時候也才3塊錢一天，一月算下來有90塊錢。

　　我自已認(rèn)為，嗯，還不錯。我從來沒有擁有過這么多錢。我會拿這錢干什么？

　　因?yàn)橛辛俗约旱腻X，所以，我去了新華書店。打算買一本書看。不管怎么說，我并沒有因?yàn)槌蔀榕R時工而覺得這就可以知足了，這畢竟和我的那些還在學(xué)校里學(xué)習(xí)的同學(xué)們差距太遠(yuǎn)。

　　他們有光明的未來，而我并沒有很明確的好未來。怎么辦？弄本書看，總是不錯的。說不準(zhǔn)書中有這樣的答案。

　　新華書店時里邊的書在我現(xiàn)在看來真的沒有多少。但在當(dāng)時我沒有見過世面的樣子，那書太多了。我在里邊一排一排地看過去，又一排一排地看過來，翻翻這本又翻翻那本。

　　有售書員看我不像個好人。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怕不是要偷書么？她們應(yīng)當(dāng)是在防著我的。

　　我在里邊晃了一個多小時，有一本《千萬個為什么》的大部頭書，我站在那里很想知道它多少錢。

　　因?yàn)檫@部書放在柜臺里邊，和一大堆教師用的工具書放在一起。一般的市民學(xué)生不會買，所以，并沒有放到開放的書架那邊供人挑選。

　　我指了指那本書，問這本書多少錢。那個蠢女人說：“四十。”很嘲弄地看著我。

　　一個小屁孩，能用成年人半月的工資來買本屁用沒有的書？她才不信的樣子。

　　我并沒有太注意到這個女人。只是說：“拿來我看看。”

　　她更高傲地雙手撐在柜臺上：“你要買，才給你拿?！?p>　　我把錢拍在柜臺上。

　　然后我很不爽的抱著那本書走了。

　　在我成年以前，再也沒有進(jìn)過這個新華書店。我拿到工資的第一天，花了一大半的工資買了這本我本來只是打算翻翻的書。因?yàn)樗氖畨K錢真的是很多。

　　想想我上夜班每個晚上和瞌睡作斗爭的艱難，再想想，余下的三十五塊錢究竟夠不夠自己接下來這一個月的生活費(fèi)。

　　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別的成年人一天可能就花一塊錢吃飯，而我需要吃到至少他們一個半那么多。

　　所以，我至少需要花生活費(fèi)四十五元。

　　本來我應(yīng)當(dāng)在進(jìn)廠以后自己養(yǎng)活自己，然而第一月就失敗了。

　　在放假的那天，我坐車回老家拿了幾十斤米到城里。那個年代，拿米也是可以在食堂換到相應(yīng)的飯票。

　　父母當(dāng)然對我買了書有極大的意見。因?yàn)闆]有讀書了，還敢花這么多錢去弄這些無用的東西，實(shí)在是不懂事至極，真正可氣。

　　不過只是可氣而已，并沒有說不給我拿米。即使沒有給家里邊拿錢回去，也至少比放牛撿柴禾有用一點(diǎn)。說不準(zhǔn)下一月就好了。